月季看见她这样,鼻子也酸了。
她轻轻地抱住阿观,让她在自己怀中释放,她想,能哭就好,主子痛哭一场,很好。
月季低头看着怀中颤抖的主子,然后,眼泪也跟着脱缰。
这一路走来,月季看得比谁都清楚,主子无法忍受三妻四妾,无法忍受与他人共用一个男人,就算王妃身分再尊贵,她还是一心盘计着如何赚钱,如何逃离这个大宅院。
可是王爷来了,付出关心、付出真情,他放弃曾经拥有过的女人,来到她身边。王爷的真心让主子一点一点退,一点一点妥协,然后模糊了界线,爱上一个三妻四妾的男人。
在宫里那几个月,她亲眼看见主子是如何思念、如何相信,又是如何说服自己王爷是把她摆在心中第一位。
直到柳氏、夏氏,几个妻妾陆续离开王府,她为主子感到庆幸,庆幸她再不必违反自己的原则与意愿,没想到……
琉芳端着早膳进门,看见阿观放声大哭,连忙上前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跑到主子脚边蹲下,她仰头看着主子的脸,跟着心疼。
琉芳声音里满是哽咽,说:“这是做什么啊,不都说好了吗?咱们暂且忍忍,日后定有让主子出气的时候,那个女人不过是罪臣之女,她怎么也越不到主子头上去的呀。”
阿观猛然摇头。
“我不是生气,我害怕,很怕、很怕,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家、没有兄弟、没有她熟悉的世界、没有她了解的定律,她剩下什么,只剩下身不由己,和无止境的妥协,她不要这样的人生。
“谁说的啊,主子还有咱们,还有月季、琉芳、晓阳、晓初,我们都在这里。”说到此,琉芳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好像受委屈的人是她。
阿观摇头,她不懂她,没有人会懂。
“不哭,主子说过的,团结力量大,咱们再团结一回,把妖女踢出去。”
阿观摇头,她不做这种事。
“不然,我去把晓阳、晓初叫起来,我们陪主子进宫,求皇太后为主子作主。”
她又摇头,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为谁作主,没有人主宰得了谁的爱情。
不管琉芳说什么,她总是摇头。
她哭了又哭,好像有掉不完的眼泪似的,无数泪水倾泄着她满心哀愁,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恣情、恣意、骄纵的哭……
终于,发泄够了,她决定不再哭,哭过一场、哀悼一回已经足够。
吸吸鼻子,她对自己也对月季、琉芳说谎,“我,不害怕。”
琉芳闻言,接话,“没错,主子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还没嫁进门呢,就夜夜把男人留在自己房内,这算什么,半点名声都不顾了吗?”
见琉芳讲得理直气壮,阿观失笑,接手过月季递来的湿巾,将脸再擦拭一遍。低声说:“很快就名正言顺了。”
琉芳没听清楚,疑问:“什么?”
“王爷将请求皇上赐婚,让宛心姑娘以平妻身分嫁进府,你们以后见了人,客气些,别再说气话。”
阿观语出,琉芳、月季愕然。
平妻?现在尚无身分,已是处处抢在主子前头,别说明月楼,便是清风苑的丫头,没人敢不听那边的号令,若是再以平妻身分嫁进来,主子这脾气……怎么是她的对手?
两人眼底浮上一层阴霾,阿观看见,笑道:“不怕,会好起来的。”
“对,就是这句话,事情总有先来后到的理儿,没道理咱们就任由她们贱踏。”琉芳同仇敌忾起来。
“是啊是啊,要开战了,主子得吃饱才有力气啊。”月季顺着琉芳的话说,添一碗粥,交到阿观手上。?
阿观错愕,什么时候要开战了?算了,她没心思解释那些,拿起碗,她再次告诉自己,会好的,会好转的,谷底已经在昨天晚上遇见过,现在是止跌反弹的时候。
门上两声敲响,二等丫头香儿进门。
“禀主子,宛心姑娘在外头,想见主子。”
还真是会找时间点,才刚哭成猪头,她就找来了。
“不见。”阿观想也不想就回声。
“没错,不见,叫她慢慢等着吧,主子不发话,她就别献殷勤了。”琉芳恨恨道。
月季对琉芳使眼色,告诉香儿,“你去向何姑娘回话,就说主子今儿个身子不舒服,下次再使人到明月楼请她。”
“是。”香儿退出去。
阿观顿时觉得没有胃口,她起身说:“我出去走走。”
“好,奴婢陪主子。”月季、琉芳同时走到她身边,异口同声。
“不必,我只在园子里逛逛,不走远的,我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主子……”
月季还有话说,阿观摇头,截下她的话。
“放心,我不会出门,我身上一文钱都没带,能走到哪里?”
月季与琉芳互相交换一眼,点头嘱咐。
“主子早点回来。”
“嗯。”
阿观出门,顺着小径走去,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往明月楼方向。
远远地,看见齐文守在明月楼前,她突然感觉好讽刺,那个时候,齐穆韧担心柳氏几个对她下手,便派齐文守在清风苑门口,如今他又让齐文守住明月楼,代表什么?代表他也担心自己对他的初恋情人下手。
真是多虑,她还不屑使手段来挽回爱情。
她啊,她比谁都明白,爱情没了就是没了,再多的手段只是徒增牵扯,让两人都熬得难受,她从来都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的回忆里,面目可憎。
转过方向,避开自己的不知不觉,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她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她专挑没人走的路前行,走出清风苑,阿观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过她并不担心,反正怎么走,她都走不出这座庞大牢笼。
走着走着,走到一处独立院落,院子中间有井,井旁边散落几个盆子,这一处有五间屋子相连接,阿观前进一看,才晓得这里是前头的大厨房。
刚忙完主子的早膳,几个厨娘烧了锅面聚在一起,或坐或站,在厨房各占一块地方吃着。
阿观没同人打招呼,绕到屋后,发现屋后有几堆正在曝晒的柴薪,柴堆与柴堆之间留有缝隙,她想也不想就窝了进去。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用纸箱为她做的小屋子。
屋子里头放些锅碗瓢盆,让她玩女生最爱的扮家家,可惜,哥哥弟弟不陪她玩,一个人的游戏索然无味,那个纸箱子成了她心情不好时猫进去的地方。
背贴着墙壁,双手环住双腿,她把头埋进膝间,想像那年夏天……
她考上中文系,全家人都很开心,唯有她不高兴,那不是她想要的,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能上一流大学,若是再修点教育学分,依她天赋异禀的考试能力一定可以通过教师征选。因为爸妈说:当老师是女孩子最好的职业。
现在,她又不开心了。
人人都觉得当王妃很神气,她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可是就算赢了,就算她成为一流王爷的正妻,又如何?她不开心啊。
就像当老师是女孩子最好的职业又如何,她不想要啊。
为什么大家总是用自己的标准来对她好,为什么总是要在她手上塞进她不要的东西?
不想要……
苦苦一笑,她应该觉得自己很骄傲的,人人都想抢的王爷,在她眼底只是“不想要”的那一类。
她不想要他,因为他不能只要她。
她不想要他,因为他的心太大,能同时装下太多份爱情。
她不想要他,因为在婚姻里,他们不在对等地位。
她不想要他,真的不想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丢掉一个不想要的男人,会让她痛心疾首?
“我听说王爷可宠着那个从边关带回来的女人呢。”一名厨娘八卦道。
“你又知道了?”
“我嫂子在清风苑的小厨房当管事,听说那个女人的早膳都得准备一碗燕窝,是王爷亲口下的令,连王妃都没这等口福。”
“真的假的?”
“哪里有假,那女人的婢女可骄着呢,指着清风苑的丫头一个一个骂,骂她们眉高眼低,只晓得捧王妃的腿,还说再过一阵子,等她们家主子坐正了位置,大伙儿走着瞧。”
“气焰这么高张啊,那女的是什么身分,值得王爷这般高看?”
“听说是在战场上救过王爷一命的,王爷待她特别不同。”说到这里,厨娘叹气。
“可惜了王妃,听说她是个性格平和,待人亲切的主儿呢,清风苑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若是以后被王爷冷待……唉……”一声叹息扬起。
“说这做啥呢,哪个当官的不是妻妾满堂,何况是咱们王爷,身为王妃就该有这个体认,若不宽容大度,往后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
“说得简单,你家那口子若是在外头搞七拈三,你能不拿刀把他的子孙根给剁了?”
“他拿什么跟王爷比啊,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喝酒,若不是老娘赚钱养着,家里那几口崽子喝水能长大?他要像王爷那么厉害,别说三妻四妾,十妻九妾的,来一个、老娘收一个。”
“那是你没碰上,说起话来才敢大声,前阵子的事儿,还记得不?柳侧妃看来挺有气量的,让王爷把一个一个女人往家里纳,没想到背地里竟使那样的肮脏手段,让王爷的几个妻妾连颗蛋都下不了,唉,度量是装在脸上的,不是揣在怀里的。”
“可不,听说休离柳侧妃是皇太后作的主,那时王妃不是在宫里吗?谁晓得有没有在背后搞鬼,所以啊,那些穿金戴银的富贵女人,一个个都是贼精厉害的,我瞧,这位何姑娘也不是吃素的,日后两个女人有得斗啦。”
“斗啥呢,能得王爷欢心的就是赢家,听说何姑娘是王爷的青梅竹马,光这个交情,王妃就远远及不上,冷落是迟早的事,就看她能不能聪明点,学着讨好王爷,善待何姑娘,否则这府里又不晓得要发生多少龌龊事。”
听着厨娘们的八卦,阿观忍不住发笑。
原来日后何宛心的安全还是要算到她头上,原来女人在婚姻里头,“讨好”是重大要件,原来柳氏的事,自己还插了那么一脚,原来如果有人做庄下注,她是必定惨输的那一个。
八卦虽不全然真实,但它却是最现实、最刻薄、也最真心的评论,如果齐穆韧听见这些,他还会认定自己能一路妥协?
摇头,是她想多了。
齐穆韧若听见这些闲话,他才不会扪心自问,他只会让人把说闲话的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打发出去,关起眼耳鼻心,假装多妻多妾多福气,是事实也是定律。
阿观抬眸,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天空看起来很沉重,快下雨了是吗?
她不知道,拉紧身上的披风,她靠进柴堆里,闭上眼睛,假装这里是妈妈的纸箱,那个总能让她安抚心情的空间。
“主子,你怎么会躲在这里,我们都把王府上下给翻透了!”
一声惊喊,阿观睁开眼睛,看见晓阳和晓初,四周有不少人高举火把,见着她,所有人都松口气。
晓阳、晓初飞快上前扶起她。
“天!手这么冷,主子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办才好?”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睡着了。”阿观拧着眉望向她们身后那群人,需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看一眼天色,天已经黑了?她居然睡这么久,也是,自从知道他回京后的数日里,这是她睡过最熟、最安心的一觉。
懂了,她需要她的纸箱,需要一个供应安心的窝巢。
齐止上前,向她躬身请安。
“王妃,王爷上叶府寻您了,这边交给晓阳、晓初姑娘,属下去将王爷找回来。”
她一点头,齐止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