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为棠?我记得啊,不是同班同学吗?」
「……」
晚上七点,正逢用餐时段,莫薇亚未婚夫开设的义式乡村小餐馆内高朋满座。这间店的名字叫「Speranza」,为意大利文的「幸福」之意,任婕宜坐在吧台,重重叹息。唉,属于她的幸福,究竟在哪儿?
「瞧,不是在这儿?」莫薇亚从居住的楼上搬来了高中毕业纪念册,高为棠的相片赫然入目,大抵是在意外前拍摄的,他刘海没那么长,露出一双烁然精神的目,始终面无表情。
是说,大头照能有什么表情?
任婕宜感觉自己的胸口,正被一把名为「内疚」的刀喝啊啊地大砍特砍。
「我真的……想不起来……」即便如今努力忆想,他的样貌依旧模糊,其实高中同学有大半她都不太记得了。
「你那时每天都在看书,不是课本就是言小,压根儿没把人家放眼里过吧?」她随手翻起毕业纪念册,里头有张任婕宜脸上半盖言小的照片,只露一双晶润大眼,而背后一小角隐约有个模糊人影,似在看着她。
莫薇亚勾了勾唇,将毕业纪念册掩上。「所以是他救了你,还留了疤?」
「唔……」
「他当初请了一个多礼拜的假,听说地震时他也在图书馆里,被书砸到,险些失明,也难怪……」
「难怪什么?」
莫薇亚苦笑,接道:「也难怪他刚出院时,看着你的眼神总不太好。」
「……」任婕宜捂心。喔,让她死了吧!
倘若换做她,费尽心力救人一命,留下伤疤,那人没感激就算了,甚至还无视,确实会很怀恨。
但……眼下的情况好像跟一般常理不大一样?「所以他是打算把我娶回去这样那样再按三餐使劲凌辱?」
莫薇亚哭笑不得。「我想他不是这种人。」尽管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对高为棠这人的印象,了不起就是不爱说话、没有表情、独来独往,和班上同学的互动很淡漠,却没人说过他一句坏话。
也许是他天生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大家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何况他对班级事务尽管谈不上热心,但从没摆烂扯过后腿,不管文武比赛都有极佳表现,算得上人物,亏任婕宜真能一点都不记得。
「换个角度想,不错啊,你不是想在民国百年前结婚,才急急忙忙报名婚友社的?」
「是没错啦……」可莫名其妙被人求婚,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怪怪的。
「而且他不是长得挺好看的?高一时候有点矮,高二就长高了……啊,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现在该不会变成另一个丑样子了吧?」
「那倒没有……」任婕宜呐呐,脑里浮现男人堪称出色的样貌,那模特儿般的颀长身形,巴掌大的脸,俊秀的五官,胸口不自觉一阵怦动,粉颊通红。
莫薇亚见状,眉眼弯弯地笑。「喔,不错啊,至少是会让你脸红心跳的长相嘛。他有正当职业吗?家里有谁?存款多少?有没有车子房子?还有那方面的能力……」
「哇——停停停!」任婕宜听不下去了,尤其提到「那方面」,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几盒保险套。「那、那又不重要!」
「喔?」
莫薇亚眉一挑,任婕宜也意识到自己的反驳太不现实了。「不是,我的意思是……相比那些,应该还有更重要的吧?」
「例如?」
「例如……」她怔了半晌,例如什么呢?她组织语言,表情彷佛陷入了思绪中。「就……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一个人,然后很想跟他在一起,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嗯。」莫薇亚对这个答案满意了,她笑笑。「所以不是只要能结婚就好了吧?」
任婕宜一愣,瞬间有种恍然大悟、大梦初醒之感。
她好像一时头昏脑胀,迷失了方向,搞错了很多事情。「你说得没错……薇亚,谢谢你。」
「不会。」莫薇亚眨眼,松了口气。「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真被炸弹炸到头脑不清楚了。」
任婕宜尴尬地笑,心情舒爽了。
尽管对于婚姻的向往没有改变,可她总算弄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并非只是名义上的牵绊、法律上的纪录,而是一个可以与她携手相伴,赋予她美好能量的对象。
即使民国百年前嫁不掉又如何?她应该多花一点时间,慢慢地、认真地找到那一个人。
只是,问题又绕回来了。「那高为棠他……究竟为什么会想娶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自己问他。」莫薇亚耸肩,只见任婕宜脸色突地变得难看,她也吓到。「怎么了?」
「我……」完了!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天相亲,她忽然被他的那句话吓得惊恐至极,压根儿没待到最后的自由活动就假借尿遁闪了,完全忘记救命恩人的身分。「我没心没肺!我忘恩负义!」
她自打巴掌,莫薇亚见状,只得宽慰道:「没事,我让以前同学去问问有没有他的下落……」
「呜……」任婕宜内伤死了。她怎么变成一个丑恶的大人?如果她是高为棠,肯定记恨死她了……
直到离开「Speranza」,她依然很内疚,内疚到回家打开冰箱,才发现她的牛奶又用完了。
这下只得再出门,前往那间她避之唯恐不及,足足躲了一个月的便利商店。
她穿了件连帽运动外套,一见店员和上回同个人,立刻把帽子戴上,鬼鬼祟祟地打算买完牛奶就闪,结果一出便利商店,有个人从她背后叫住她。「喂!」
她一愣,下意识左右张望。
「别看了,这里只有你。」男人冷沉熟悉的声嗓传来,她悚然一惊,抱着牛奶战战兢兢地转身,果不其然看见高为棠的身影正朝她逼近。
她呆了,下意识反应。「真真真……真巧,来买保险套?」
「……」高为棠眉间拧了一下,但仍沉默,好像已经习惯她时不时没脑袋的发言。「我在等你。」
「……啊。」她小嘴张大,一脸意外。
「店员说,你每个礼拜三都会来买牛奶……大约这个时间。」
「……」对啦,她的遗忘是常态性的。「为什么?」问完才想到自己欠人一笔的身分,所以……他这是打算讨债来着?
「为了上次的事。」
这不提还好,一提,她脑子就麻了。
「那个……对不起!」她蓦地来了个九十度鞠躬。「我不能答应你!」
高为棠秀长的眸微微睁大,还不及做出反应,就见她以一副鼓起勇气的样子说:「高三那时真的很谢谢你,我吓坏了,动都动不了,现在偶尔地震还是会很怕……我不是故意不闻不问,只是没想到认错了人,给你留下伤痕,我很抱歉……」
她使尽诚意,言语诚恳。「我可以做很多事补偿你,看你是要去动手术,或是需要苦力,我都配合……其实你条件这么好,不必自暴自弃,世界依然非常光明,充满了希望,明天会更好——」
「等一下。」高为棠打断她,这话越听越不对。「你说我自暴自弃?」
任婕宜抬眸。这次她没再害怕,反倒流露出对这男人深深的同情。「恩公,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女人结婚,不必屈就我。你看你,眼是眼、鼻是鼻、唇是唇,全都……呃,各就各位……」
她脑子乏了,找不出适当言词。
高为棠只有一种她讲的分明是中文、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困扰。
但至少,她在说他好话,这点他倒是明白了。
他心情好转了些,道:「我并没因为找不到人结婚,所以自暴自弃。」
她目光不信。「没关系,你真的不用逞强,我、我知道是我的错……」
高为棠叹息。他不该忘记这女人究竟有多傻多单纯,脑子一直线,一旦认定的事,转都转不过来。
事实上,那句「和他结婚」,怒极反笑的成分居多。从年少以来他都摆脱不了关于她的记忆,她却自始至终没把他放进脑子里,这般反差令他心里就像是被沙子堵住,长久淤塞,疏通不开,窒闷至极。
只是说完以后冷静下来,他就明白自己这脾气来得没有道理,尤其在多年误会解开以后。
他本打算趁着自由活动的时间跟她解释清楚,没料到她居然跑了。
孽是他造的,他只得想方设法到处探听她的下落,或许其中也有想再见见她的期望吧……他想知道,倘若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没情没义的人,真正的她又是什么样子?
然而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人了,他却有件更为在意的事。
「你的话根本前后矛盾。」
「嗄?」
「你说我条件这么好,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女人,但你却拒绝跟我结婚。」他口气很实事求是,好似纯粹对此很不解。
任婕宜一口气噎住了。「那是……」
「所以这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你心里其实认为我很差,要不就是觉得自己很不好。」不论答案是哪个,高为棠发现他都不开心。
什么啊!「明明就还有另一种……」
「嗯?」
「我们都很好,只是不适合……」
「听起来像是俗烂连续剧里的台词。」
「……」她无言以对。她想,自己心底的负罪感减轻了,高为棠会跑去相亲,绝非因为脸上的疤,而是性格。她叹气。「你很想和我结婚?」
高为棠一愣。「不。」
她一听到这个字,完全傻眼。「不?」
他沉默,好似陷入思索,继而道:「应该是。」
简直就是耍她嘛!「……我要回去了。」
她转身,快步前进,却一下就被高为棠揪住。「你还没回答我——」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回答你个头!你又不是认真的,我想和一个认真考虑我、认真对待我、认真想和我在一起过日子的男人结婚!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觉得『啊,就是他』,这跟条件好不好无关,是一种Fu!一种Fu!你懂吗!」任婕宜彻底炸了。「你知道言灵吗?不要随便说出那种会惹人误解的话,太缺德了!」
「……」
好险深夜的住宅区道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她吼得很用力,用力得牛奶都快被她捏爆。她急速喘息,猛烈跳动的心脏撞疼了胸口,她太久没发过脾气,连自己都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