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任婕宜躺在床上,一边把前辈给她的喜帖翻来覆去地看,一边吃上个月拿回来的喜饼。
还是红帽子好吃啊……这一、两年累积下来的经验,都足够她发表一篇精辟的喜饼感想文了。
她四肢一摊,望着天花板。二十七岁的年纪,正值女人最具自信光辉闪闪动人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像极了小时候晒在阿嬷家门口的鱼干,进门的人无一不用嫌恶的目光瞟过。
「我也想好好工作啊……」只是现实的高墙总教人一再倒下。和前辈讲完以后,她就接到作者电话,谈及卖量下滑的事,对方言语里隐约透露对她这编辑不够积极活跃的不满,使她再度陷入沮丧里。
前辈说的没错,一部作品即便写得好,没有活动企划包装推广,在这多媒体横行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愿意注意?现实如此。但一想到连工作能力出色,甚至一手捧出天后的前辈都产生倦怠了,不禁让她对眼下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迷惘。
真的要这样过一辈子?
任婕宜摇开脑里的负面念想,翻身坐起,准备把喜帖塞回信封里,却发现里头还摆了一张小东西,她疑惑掏出,竟是一张婚友社的名片。
她愣住,翻面一瞧,是前辈龙飞凤舞的字迹。「机会是给争取的人,施主别再胡乱放生,有空去看看吧。」
她哭笑不得。前辈你真贴心啊……
事实上,对于感情,她也非一开始就采取放生策略。刚大学毕业那一年,她甚至起誓,在民国百年以前,要找到一个喜欢的男人,然后把自己嫁出去。
那时以为时间充裕,可以慢慢来,所以没强求,不料至今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蓦然回首,唯一跟她有过亲密关系的异性是朋友家里养的公猫,还是被她强「抱」得逞的。
人生逼哀啊……
「对呴,要买牛奶。」她想起这件更重要的事,每天她都要喝很多杯奶茶,要茶很浓、奶很多的那种,那是她一天的活力来源,不喝会死。
所以即便已深夜十一点,她还是认分地走到衣柜前,换衣服出门。
盛夏夜里,晚风轻拂,白日的溽气难得一扫而空。最近看新闻说台风快来了,任婕宜最喜欢这时期的天空,白天很蓝,夜晚很净,她感受清凉微风自脸畔拂过,被喜帖炸到焦烂的心情逐渐好转许多。
原本她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烦恼总是没一下就过去。没什么不好啊,人生嘛,想得太多又是何必?
她笑笑,边自我安慰边走进便利商店。
挑好牛奶,她左右闲逛,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晃到卖保险套的柜子前,看着一排排花色、口味各异的保险套,研究了起来。
飙风码保险套?是怎样,戴上了就可以飙~~飙~~飙?飙去哪儿啊……
螺纹……不会感觉自己像木板,被螺丝钻啊钻啊钻?
凸点……环型……哇,还有香蕉、草莓、橘子及奇异果口味耶!好好吃的样子……不对吧?!
任婕宜红了脸。对这种东西,她的认知最多就是在作者写的书里看过,实际用起来,是什么感觉呢?
她好好奇,自我催眠这也是编辑工作的一环,不如……买一盒回去瞧瞧。
同时,一只手臂从她脸旁出现,陡地拿起了一盒荧光颗粒的保险套。
她伸到一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转过头去,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纤长好看的手,看见了背后的男人。
哇噻,这是哪儿来的男模?
男人身形挺拔,肩宽腰窄,穿了件浅灰色的V领T,下身配黑色飞鼠裤,银白色的皮带头质感良好,脚上则套了双艳绿色的All Star,画龙点睛一般,使得整个人益加年轻出彩。
尤其任婕宜一转身,迎上的便是男人V领之外光洁的胸口肌肤,以及那条隐隐显露的……事业线。
任婕宜咽了口口水,直觉仰头,逆光下男人的五官十分立体,眼眸狭长,鼻梁纤直,样貌冷俊秀美。他右边刘海偏长,几乎遮住了眼,但仍能清晰看见另一边的眉毛,似乎正因不悦而微微拧起。
他在那排保险套里翻找许久,冷肃的神情没太多起伏,直到那双略显锐利的眸盯住她,薄唇掀起。「……看什么。」
他声音沉冷,整个人散发一股浓烈的不快气息。
她傻了傻,终于回神。「对、对不起!」天啊,她居然这般傻傻瞅着别人,实在……很不礼貌。
更别提他们的位置有多尴尬,而这人手里,甚至拿着那盒荧光颗粒的保险套。
「没、没事,你……你慢慢挑……」
任婕宜脸胀红,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只见男人闻言一愣,眼眸微睁,但表情始终维持极度的淡漠。
他轻轻哼了声,从鼻腔里发出一种很不屑的声音,又挑了一盒草莓口味,走向柜台,态度轻松得好像在买卫生纸。
也是啦,对这么好看的男人来说,保险套或许跟卫生纸没有不同。反正,都是消耗品。
她杵在那儿,打算先躲到一旁,等男子结完帐再过去,不料这时他竟调过头来,一双又黑又深的眸猛地直盯着她,把她从头看到脚。
她下意识抱紧牛奶,头皮发麻。
他……他是怎样?因为被看了,所以想看回来?
她若聪明一点,只要装作若无其事走到死角就好,偏偏她就是呆,呆呆地迎接男人的注视,呆呆地想自己的打扮应该正常,然后觉得自己在这儿挑了这么久,没买就输了……于是她更呆地随手拿了一盒,才迟缓地走到其他地方。
男人见状,秀气好看的眉似微微攒起。
可他很快地敛起表情,向柜台前的店员问道:「有加大尺寸的吗?」
「噗!」便利商店很小,男人的「要求」,任婕宜自然听见了。
那店员一时愣住,随即恢复专业。「有、有有有,您……请稍等。」说罢,忍不住瞥过男人的下身一眼。
男人面无表情,但隐隐看得出不耐烦,电话响起,他接听。「……嗯,再等一下,快买好了。」
哇咧……深夜的便利商店,出来买保险套的男人,打来催促的……应该是女人吧?这种种条件兜在一起,莫名令任婕宜空虚寂寞觉得冷,而且荧光颗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她看向手里最基本的超薄,呜,她连这款的都没看过,太哀伤了。
尽管催眠自己拿起它、放下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一想到自己今天一连被三人放了炸弹,她孤家寡人,一时悲从中来,正所谓冲动是魔鬼,她的理智已被彻底炸烂,索性拿着手里的保险套和牛奶,走到了结账柜台。
饶是见过各种情况、甚至遭遇抢劫威胁的便利商店店员,这时也有些傻了。
「结……结账。」事已至此,她除了硬着头皮,实在没胆有其他选择。
尤其她感受到那男人落在她头顶上的X射线。
「喔……请稍等。」店员先帮男人结好帐,再处理她的。
反正她的点数差一些就集满了,至少这盒保险套可以让她换到一只拉拉熊……用保险套换来的,自己想想都无言,拉拉熊会哭吧?
「我要换点数。」她递出收集纸。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给你。」
她一怔,发现男人把点数给她,不禁抬头。
只见他面容依旧清淡,唯独炯黑的眼一直一直盯着她瞧,瞧得她浑身不自在,很想学他刚才那样酷酷地「看什么」回去。但心里的天秤一下子因点数沉落,任婕宜一边暗怪自己没骨气,一边收下了这嗟来之食。
「谢……谢谢。」她决定,不再深思点数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嗯。」男人应了一声,像终于看够了,转身走了。
任婕宜松了口气。
这男人长相虽秀丽好看,但整个人阴阳怪气的,看着她的方式既深又沉,好似她欠他钱,实在可怕……她胸口怦怦跳,这般现象若在她作者交来的稿子里,就是心动悸动情动,但现实里往往只是被吓得不轻而已。
唉,看来往后这间便利商店,她是不敢再来了……
高为棠走出了便利商店。
马路对面停了一台醒目的鲜红色跑车,他走上去,一名美艳动人的长鬈发女郎从驾驶座探出身来,笑得很灿烂。「买好了?荧光颗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
「嗯。」他面无表情,提着袋子搭上车。
「嗟,没意思。」女郎见他态度一点都没动摇,觉得无趣。「你真的是个大面瘫耶,都不考虑去医院看一看?也许是颜面神经失调……」
高为棠淡淡地瞥了女郎一眼。「开车。」
「啊,是是是。」女郎自讨没趣,发动车子上路。
高为棠坐在副驾驶座里,只手撑额,淡眸睇向窗外,一闪而逝的街灯映亮了他冷俊轮廓。他微微撩起右边刘海,眼皮上有道浅淡疤痕,良久,他撤手,低沉呢喃了一句。「阿呆……」
「什么?」女子没听清楚。
「没事。」高为棠扯了扯唇,脑里浮现刚才那个在便利商店遇见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
只是,高中时的她比现在稚气,脸蛋更加圆润。
她总是一脸憨憨地微笑,被班上同学戏称阿呆,布偶似地任人揉捏摆弄,极好欺负,生气了也只会鼓起嘴来,嘟没两下便烟消云散。
不至于有什么特殊感觉,毕竟当时他们仅是同学,而他对她那副没脾没气、什么都好的样子很感冒,谈不上愉快,只是不能不感叹岁月流逝,那性格洁白、单纯傻气的女孩,如今也变成会在便利商店买保险套的大人了。
回忆就让它保持回忆的样子最好,反正从今尔后,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思及此,高为棠拧眉,很快地将心底衍生出的一点忧闷在意抹去,只觉高中时那种说不清分不明,因她而生的一股焦躁感,隐隐又回来了。
任婕宜提着牛奶和保险套回到家。
她正襟危坐,跪在床上盯着那盒烫手山芋似的保险套直瞧,不知该不该打开来看……她是大略有听过这东西的样子,却没实际见识,但包装一拆就等同糟蹋,她苦恼了很久,转而看向盒子外盒的说明,上头显示保存期限为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不至于这么久,都让她找不到男人用掉它吧?
她瞥向床头柜,上头摆着刺眼的红色喜帖,以及那张婚友社的名片。
「你啊,拿出一点干劲来吧,你不是一直很想结婚?工作跟找男人都是一样的,机会是降临在懂得争取的人身上,只会傻愣愣地坐在那儿,你就真的准备包袱,等着『一个人』到桃园终老吧!」
白天前辈说的话犹在耳边,她想到那些曾跟她说好结伴老死的人,如今一个个都扔下她,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了,朋友间的约定本来就是骗人的,如果能有机会遇上对的人,成双成对,谁还要揪团去老人院啊?
至少……她不想。
于是在初次购买保险套的这个晚上,任婕宜燃烧小雨衣——不对,是小宇宙,决定不再得过且过,而要主动出击,在民国一百年过完前找到适合的男人,快快结婚,发挥乡村妇女刻苦耐劳、勤俭持家的本事,让这盒保险套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任婕宜,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