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的小渔村里,依然很安静。
因为距离海边有一小段距离,听不到浪涛的声音,却仍能感觉得到海风挟带的咸咸气味。
只容一辆汽车通行的柏油路上,昏黄路灯拉长了两人的身影。只有不远处的杂货店附设卡拉OK传出荒腔走板的台语歌曲,稍稍表现出小渔村的活力。
此外,不管是快步走在前头的关宴秋,或是慢条斯理跟她维持着一小段距离的宣叙德,两个人都只是沉默的走着,没有交谈。
走在前头的关宴秋还懊恼着自己刚才的疏忽。
她反复说服着自己,她只是恰巧记得他惯抽的品牌而已,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就连她都说服不了自己,更遑论是走在她身后那头狡诈的狼了。
而宣叙德只是悠悠哉哉地走在她身后。纵然看过世界各地的风景,她长大的小渔村却截然不同。
他不止一次想着,这样柔软又显得有些倔强的她,到底会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
背对着他的她,背影纤细,剪短了头发裸露出来的一小截颈背,白嫩细腻。
他还记得指尖曾在那之上摩挲的滑腻肤触,也还记得她无辜又娇弱偎在他身旁的模样……看着她的背影,好心情让他几乎没想吹起口哨,但想到她可能会有的恼怒反应,又一阵好笑。
他真爱看她被逗得气呼呼的模样,不同于她平时在职场上伪装的精明干练,也不同于她在老家表现出来的那种乖顺女儿模样。
她的各种面目,揉合成抹灭不去的存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在他心底深深扎根。
不过这种事情,他可是不会轻易让她知道的。
只要一想起她居然敢一声不吭,背着他悄悄溜走,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居然也不肯回头向他求救,他的内心就充满不知名的愤怒。
无论如何,他是绝对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彷佛察觉到身后那个男人的不怀好意,关宴秋脚步忍不住越走越急,几乎快在小路上狂奔起来,好不容易才终于抵达那附设着卡拉OK,邻居家叔叔婶婶正聚集着引吭高歌的杂货店。
「老、老板娘,有黑戴维吗……」关宴秋气喘咻咻地推开杂货店的玻璃门,也顾不得自己一路快步奔来的狼狈,只希望可以赶快买到烟,好让他转移注意力,别再直盯着她瞧。
「咦?老关不是都抽长寿吗?谁要抽的啊?」老板娘满腹疑问的从内室走了出来,拉开了放着香烟的玻璃柜,拿香烟前又迟疑了一下,「要几包?」
「呃,我以前公司的主管要抽的啦!要不然你拿两包给我好了。」关宴秋还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是很希望宣叙德被村子里最八卦的杂货店老板娘看见。
天知道在经过老板娘一阵加油添醋后,村子里又会多上几则炙手可热的八卦?她可一点都不想当上话题女主角啊!
「主管?什么主管啊?你不是已经在新营那边工作了?啊以前的主管怎么会来?」顶着一头发卷的老板娘还狐疑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陌生男子踏进了店门。「哦——」
「老板娘你好。」向来习于以笑脸面对陌生人的宣叙德,完美的藏起自己的掠夺性,笑得好灿烂,也让老板娘芳心小小悸动了一下。
真夭寿!怎么会有这么帅气的主管!
「我是小秋之前在台北的主管,刚好下来嘉义,就顺便绕过来拜访了。」宣叙德的礼貌与姿态无懈可击,他没让关宴秋有机会掏钱,就先抽出了几张百钞,递给正被他的笑容迷得七晕八素的老板娘。
要死了!早知道会看到帅哥,她就先去「谢斗」一下发型,把这些发卷拆一拆,换上她那套吃喜酒专用的战斗服!
老板娘被电得晕陶陶的,早没深入探究在这平常日的晚上,关宴秋的「前」主管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这小渔村的想法了。
「你等等,我找、找钱。」哎哟,口水赶快擦一擦。老板娘陷入一阵痴呆状,连两包香烟到底多少钱都快算不出来了。
「没关系,不用找了。」看着老板娘痴迷的目光,宣叙德像是见怪不怪,只是再次绽开百万伏特的笑容,电得老板娘陶醉得几乎含笑九泉,同时不动声色地推着关宴秋离开了杂货店。
「你……」被宣叙德一路推出杂货店的关宴秋,对眼前荒谬的情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就没有看过老板娘曾经对任何人露出过这样花痴的表情,也没有办法想象,宣叙德只不过是露齿一笑,老板娘的魂魄就全都飞走了,这也让她好生诧异,唇畔的笑意更浓了。
「快走吧!我快受不了那种魔音传脑的感觉了。」宣叙德笑着跟送他们出门的杂货店老板娘帅气挥手,一边压低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噗!」听到他讲出这样子的话,关宴秋忍不住笑开了,紧绷了一整晚的情绪也因此放松了下来。「那个唱歌的是我们邻居方伯伯,他没连唱三小时是不会停的。」看看时间,才刚晚上七点,方伯伯刚开工而已呢!
一思及此,关宴秋的笑颜又灿烂了几分。
「看我这么困扰,你很得意?」焦躁的宣叙德将另外一盒香烟放入口袋,拆开了其中一包,叼起了烟,不满地看着关宴秋脸上的笑意。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她脸上那笑,是得意的笑容吗?
「噢!当然不是,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真的!」她举起右手,像是想要藉由立誓的动作表达自己的「诚心」,一抬眼,却不经易撞进他深邃的眸心。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褪去了恶意与掠夺的意味,只剩下淡淡的笑意,和令她惶惶不安的什么,她看不懂,也不敢去懂。
她忍不住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宣叙德也不逼她,只是配合着她的脚步,漫不经心地抽着烟,陪着她走回关家。
只是,才刚走到巷口,里头莫名一阵骚动与吵嚷,就让关宴秋小脸忍不住皱了起来。
「不会吧……」她忍不住心中的不安,快步跑了进巷子,跟在后面的宣叙德察觉了异样,也随即警觉地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才刚走到门前,厅前大亮的灯光,几个手持棍棒、流里流气的流氓和被踹倒在地上的老人,还有那躲在老人身后、畏首畏脑的年轻男人,就无声的说明了一切。
关宴秋脸色瞬间惨白,急忙冲了过去,娇小的身子硬是挡在老人面前。「你们又要干什么了!不要再打了!」
「好啊!那把钱拿出来啊!」为首的花衬衫男人不屑地吐了一口槟榔汁,才又开口。「阿东,你说只要给你三天的时间,那现在是怎样?钱呢?」
「我……」狼狈地缩在老人身后的关彦东,脸上一样是鼻青脸肿的,并没有比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好到哪里去。一听见自己被点名,他也只是畏畏缩缩地看向挡在自己跟老父身前的妹妹。「小秋……」
「你又欠了人家多少?」关宴秋倔强地迎视着那个花衬衫的流氓,没有回头看自己懦弱的哥哥。
站得挺直的娇小身子有些微颤,一半是因为眼前这两个月以来一再重演的画面,想起他们无情的拳头总是毫不留情的落在父亲跟哥哥身上,好几次她去挡,也挨了几棍。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凶暴,以及父亲的无辜受累,她的心就一阵揪疼。
而剩下一半,则是因为宣叙德就站在那帮人身后,面无表情地睁着一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冷冷将她一切窘境全看在眼底。
她从来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总是尖牙利齿的反驳着他,可是,她却也让他看见了他们家这么狼狈的一面。
眼眶突然一阵刺疼,关宴秋硬是咬牙忍住了。
她不能哭,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
「是不多啦!就几张五十万的本票,还有……」流氓大哥算数极好,手上几张纸条随便数一数,就报出了个数字。「算你们便宜点,扣掉零头,三百万好了。」语毕,还笑得咧出一口黄牙。
「三百万……」关宴秋咬牙,她工作多年身上所存的钱,早就已经被哥哥挖走许多了,回到乡下这两个月,她原本小有余裕的存款,早已经所剩无几了。
现在工作的钱也赚不多,再加上乡下这边房子并不好卖,就算房子卖掉,也根本筹不出三百万啊!
她被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金额怔住,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秋……」看着虎视眈眈的流氓大哥,随时有再走上前打断他几根骨头的样子,关彦东忍不住心虚地低唤了一声。
「哥,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才不过几天,又会闹出这笔来?我那天不是已经拿了十万给你还钱了?」那已经是她身上仅剩的所有存款了……
「我……我想说那可以拿去……拿去翻本,谁知道……」关彦东又心虚又懊恼,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一点也没注意到原本被打倒在身前的老父气红了一双眼,颤颤巍巍起身,拖来了下午从田里回来后,就顺手摆在墙边的铁铲,猛地往他挥来。
「爸!你干嘛!」关彦东一愣,在铁铲挥下时,及时跳开。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父亲会拿着铁铲来打他,是不是老爸眼花了,误以为他是流氓?
「我怎么会生你这个孽子!」老父气喘吁吁,明明已经被流氓打得全身都是伤了,却想教训一下不孝子。「你怎么有脸跟妹妹拿钱!你还是不是人!」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自己会输!」关彦东一边闪躲,一边叛逆的低吼,刚才躲在老父身后,让父亲为自己挡去拳脚的可怜样完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服气的辩驳。「要是再给我十万,我一定赢得回来!」
「你!你这个败家子!」关父气急攻心,原本紧握在手上的铁铲突然落了地,老人苍老而佝偻的背影晃了晃,跟着倒下。
「爸!」关宴秋一听见父亲的暴吼就急忙回头,没想到却刚好看见父亲昏倒这一幕,她再也无法逞强,顾不得那些流氓,一转身就扑向昏倒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