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待她的方式逐渐从暴烈激狂的攻击发泄,转变为沉默深远的注视审看——
只因为,那一晚流转在她眼里的金色波光仿佛带着一点慧点般的迷惑了他。
她说她忘了十岁以前的所有事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那让他难以分辨。
但他却忍不住直接将她与他存在于心中十年的鬼魅给连结上,再加以联想,想着那还残余在他手中凹凸不平的触感,丑陋到让他的心颤痛到很难以忍受!
她说忘了,是因为恐怖到必须忘了?还是惧怕到不得不忘了?抑或者是感到无能记忆呢?
因为那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混乱……他为什么会一直将她与他心底的那抹鬼魅给联想在一起?
他又为什么会在亲手抚摸过她身上的疤痕后,会开始强烈的希望她千万不要是存在于他心底的那抹鬼魅?
“不准再想了!”他烦躁的将轮椅推到大门外,却一眼就看见她将洗净的衣物晾晒在竹竿上的身影。
阳光斜照而过,衣物被温暖的阳光温暖着;而她,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似的闪闪发亮着。
他不由自主的追逐着她的身影,他又发现到即使是在最炽热、最闷湿的夏日,她依然穿着长袖的运动衫裤,是为了要遮掩她身上的疤痕吗?
接着他还发现到她娇小的身形很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她为什么可以把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他轻松的搀扶住,并且轻易的压制住?是因为她曾受过什么武术训练吗?
甚至当她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更是清楚的发现到她的五官长得并不丑,虽然不如白水莲那般的清丽雅致,却是带着一种突破男、女界限的神秘和深邃感,让他好像是被卷入了漩涡般的移不开眼。
尤其是她那双偶尔会闪动着金芒的猫般的双眼,沉重的、迷蒙的有如宇宙黑洞般深不可测,让他无法猜测也无法摧折。那眸光是那样的美丽非凡。
他再难承受的撇开头,却更加感觉到自己情绪上的躁动奔腾……
他的心跳开始一下快过一下,他的呼吸也跟着一次深过一次……仿佛是气怒,却更接近了心动的感觉。
严水练提着空水桶走到他的身边,突然伸出粗糙的、冷凉的小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让他的心立刻跟着狠狠的跳动着、疼痛着,他恨恨的抓下她的小手甩丢出去,同时也把自己的心意并甩丢出去,“滚开!”
用着既冷又沉的嗓音,其实却是带着一点排拒与一点恐惧的真实感觉。
当她一点都不受影响的提着水桶走过他,再走离他时,他就只剩下生气的感觉,“你,回来!”
严水练闻言,走了回来,非常平静的问:“有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吗?”他又开始暴躁的吼叫起来,“你拿了秦家的钱,不就是要来让我使唤的吗?所以我爱叫就叫、挨骂就骂……”
严水练干脆听而未闻的走开了。
秦朗日简直是不敢置信的愣住,随即推动轮椅追了过去,“怎么?才几天没被我骂。你就开始拿乔了吗?你……”唇瓣却被冷凉的掌心捂住,让他闭嘴无语。
他的情绪真的好多,多到让她觉得……“很吵。”她连抱怨的时候都是用着平静无波的情绪。
“你竟敢嫌我吵?”秦朗日气怒到直接张嘴咬住她的手掌,却反而被那样的亲昵感吓了自己一跳,心脏开始跟着砰砰乱跳。
严水练没有感觉的抽回手,转身走进厨房去准备午餐。
秦朗日亦步亦趋的推着轮跟在她身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丑……你,说说看你十岁以后都做了些什么事?”硬生生的把丑女的字眼给吞进肚里。因为他已发现,只要他不出声,她也可以一整天都不出声;甚至他都已经纡尊降贵的出声问了问题,她也只会回以最简单的答复。
所以她就算是打破了他向来只要求被人安静的命令,“你,回答我!”
“学习。”严水练背对着他,简短的敷衍。
他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差点将她的背部烧灼起来,“你,可不可以回答得详细一点?”
因为很少有与人相处的应验,“我不喜欢说话。”继续冲洗着食材,没有回头的直接拒绝了他的探问。
秦朗日忍受不了的推动轮椅,来到她的身后,伸手将她直接拉近自己的怀里,“我要你现在看着我,并且说话!”
执拗着脾气的将她的脸捧到自己的眼前,强迫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反而让自己迷失在她那仿如猫般的眼中。
她眨眨眼,眨掉倒映在她眼里的他的影像,“我也不喜欢这样的靠近。”所以她用力劈麻他的双手,让他不得不放开她。
他立刻恼羞成怒,“该死的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丑陋到必须遮遮掩掩的癞蛤蟆而已,还敢自以为是……”
僵硬的推着轮椅离开厨房,独自在客厅里双拳紧握到全身颤抖,“严水练,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是不可以被拒绝的。”气极的俊脸都已凝结成冰。
是的,他会把她对他的无视与无动于衷全都给打碎了,再连本带利的讨回来,只因为从来都只有他欺人的分,没有人欺他的可能。
***
连续好几天,秦朗日沉默的盯紧她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找出在她无动于衷的硬壳不可能会有的裂缝,借此打碎她自始至终不能被摧折的坚强。
却没想到露出裂缝的,竟是他自己!
想他一直以来都是个让人逢迎巴结、奉承讨好的天之骄子,他从来都不把一切看在眼底;当然他也知道确实是有些人对他有着恐惧怀恨、厌恶嫉妒的心态,他虽然骄傲得不去看见,却多少会因此而感到不痛快。
然而她对他的无视却一直都是很平静、很淡然,是打从心底的没感觉,所以他才会一直这么的不明所以又不敢置信到忿忿不平,以至于一直在注意着她。
然后愈是注意,就愈是不能平衡于她的眼中始终没有他秦朗日存在的事实;愈是注意,就愈是给她一个从他眼里走进到他心里的机会,这让他被进驻的万分不甘,却又心痒难耐。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的勾勒过没有他存在的眼眸,这举动让她停止了念故事的专注——
“我不喜欢一直被触碰。”她的眼瞳直勾勾的看透了他来不及隐藏的一点心动。
让他立刻恼羞成怒的撇开头,“继续念,听到没有?”故意恶声恶气的斥责她,借以慌装自己情难自禁的逾越。
她像是有点孩子气似的揉掉他指劲所带来得麻痒感后,才有低下头继续念着故事书的内容。
然后他才肯再回头望着她,她的脸好小……
他隔着距离摊开手掌比对着,立刻惊讶于她的脸竟然可以被他的一只手掌给完全握住。
她是如此不同于白水莲精致的长相与柔顺的特质;她隐藏在娇小身形里的是不分性别的特质——既有玲珑剔透的美丽,又有不被摧折的坚韧,令她更加显出她的难以捉摸。
尤其是自她眼中偶尔会出现的金芒闪动……让他只要一看到,便会让他的心为之陷落。
他恨恨的将摊开的拳头紧握成拳,忍住想去触碰她的欲望,但她带着童音的念书声却是不断自他的耳里钻进他的心里,“把我扶起来。”语气不善的命令着。
严水练只得把书本放在一旁,坐在床上将他的手搭放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便被他乘机绞住双手给揽抱住。
“看着我!”秦朗日要求道。
严水练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再反转双手脱离他的钳制,与他隔出一点距离。
秦朗日怒吼一声,将她扑到在床上,并且发了狂的叫喊着,“只有我可以摆脱你,懂吗?只有我可以决定我们之间的距离,听到了没有?”
但他的心里明白,一直无动于衷的她才是可以轻易甩脱的那一个,然后留下他独自被心理的躁动给淹没掉。
所以完全没经过思考,他吻了她樱花般粉嫩的唇瓣,立刻深深沉醉在奇异的心底的颤动里。
而就在他还震惊于自己的心的快速坠落时,却立刻被她无动于衷的推拒给刺伤了、摧折了。
他的着迷像是扎不了根的飘零在空气里,化为烟尘,这下子他压根不知该如何用生气来掩饰自己;这下子他变慌了、变乱了,这下子他只想伸手抓回她,将她圈限住。
严水练却毫无预警又非常突兀的飞进他的胸怀,将他撞落在床下,与他形成一种亲密拥抱的状态;然后位在大床另一边的玻璃就突然整个的碎裂,散落在地上与床上!
他愕然的瞪视着空荡荡的窗框,直到一会儿之后,他才逐渐联想到这或许是白水莲第二次的痛下杀手!
偏偏老天爷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轻饶过他这该死去的始作俑者——一个早该在十七岁那一年就死去,却泯灭了心性让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代他死去的始作俑者!
是否因为……那个小女孩其实并没有死呢?
是否,他猜测过,联想过的事其实已经很接近事实了呢?“李相思!”他试探的在她的耳边轻唤,却看不见她眼有任何的波动,也感受不到他身体上的任何颤动。
他再次轻唤,“严水练!”
而她立刻转过头,以直勾勾的眼神望进他的眼里。
这举动是真的把他给气坏了!“你到底是不是李相思?”怒瞪着她,并狠狠的摇晃着她瘦小的肩膀。
下一刻,猩红的血液顺沿着他的掌心流淌到他的手臂,再滴落到他的胸膛,渗流进他的心坎里!“你受伤了?”
他的心脏就好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着,“你只是一个仆佣、一个看护,根本就不必要救我,懂吗?你这个笨手笨脚的笨蛋,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强烈的震撼从他的手掌传递到她的肩膀,再被传递进她少有情绪波动的平静心湖里,她疑惑的偏头看向他,“我没救你,我只是刚好背对着窗户,才会被射伤。”
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微微的起了波澜。
可他却没有发现,因为他正全心全意在意着他想要在意的她;“严水练,你给我听好了,我要你要一直活着,好好活着,懂吗?”
然后他困难的抬起染血的手指,轻抚过她失血而变苍白的脸旁,“我不要你为我受伤,因为我不会领受也不会感谢你为了救我而留下的这些猩红血液,你听到了没有?我可以再告诉你,我曾经残酷的亲手把一个孩子推出去代我送死,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为了救我而受的这一点点伤害,你如果听懂了,现在就滚出去,滚得愈远愈好……让早该死去的人死去吧!”
太过沉重的声音一出口,便坠跌在她的耳里,让她听出了他所传递出心底的伤、他心底的痛,和他心底的悔不当初!
很快就发现到陆十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解决掉两公里外的狙击手的黄小蝉,在翻身进房时听见了秦朗日飘荡在空中的话语。“‘让早该死去的人死去吧!’果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才会说的话。”
黄小蝉小心的把受伤的严水练交给熊家康抱走后,才端出罗刹的原貌,冷冽的说道:“一个真的想死、敢死的人,是不会拖累别人去黑道买凶杀人,更不会拖累别人来替自己受伤,是不是呢?秦、家、少、爷!”
好强的把视线从严水练的身上收回,秦朗日不答反问的冷冷嗤笑道:“你不是个医生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兼做别人家私事的‘下等人’了?”
“‘下等人’?”黄小蝉居高临下的看着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秦家天之骄子,无所谓的耸耸肩,“或许是吧!毕竟我们可是受了秦家非常高额的金钱,才肯来管你秦朗日的私事,所以就算是贪财的‘下等人’吧!不过在解决了这个漏网的狙击手后,我们就算是完成了委托,从此不必再见了。”
慢慢的走到玻璃碎尽的窗沿,她就月光回过头,轻蔑的笑着,“所以水练的伤,你一点都不必接受,也不必感谢,因为在我们收了大笔金钱后,任何人是伤、是死,一概与你们秦家无关!但是在秦家派人来接手照应你之前,我们会很有职业道德的先派另一个人过来任你辱骂、差遣的。”嘲讽完,她便消失在黑夜里。
只留下她手上和身上的鲜红,让他恨恨的记挂着那个在被带走时仍不曾回头看他一眼的无谓身影。
想到关于她的到来,从某个早上的十点半到今天凌晨的三点半,明明短暂到可以轻易遗忘……却已经让他胸腔里的那可紧缩到疼痛的心脏,泄露出一点在倔强下的牵念。
好想有什么他还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已悄悄的改变了他;也,牵挂了她。
***
当秦家少爷在浴室里将自己清洗干净,并推着轮椅出现在房间时,陆十四已把散布在地上和床上的玻璃片都收拾干净,也把空荡荡的窗框暂时封闭起来,更把水练留下的干涸血迹擦拭得一干二净——谁教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解决掉来自纽约黑帮的漏网之鱼,还因此害得完全不知内情的水练吃上一颗子弹,也才会沦落到必须由他来为这个秦家的天之骄子整理家务的凄惨下场。
但是,这样至少好过被师母重新操练的恐怖处境。“秦家少爷,需要我把你扶上床去睡觉吗?”陆十四很认命的做着管家和看护的工作。
但秦朗日拒绝让他服侍,“我不要你,所以你可以滚回去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能滚回去。”因为,没有人会比师母更恐怖了。
“为什么不能?”秦朗日森冷的瞪着眼前的少年,“不是已经都解决了,为什么你们还不能滚远一点?”
“问我也没用。”陆十四无奈的耸肩道。
哼!“所以你就真的没用到连她死了没都不知道吗?”秦朗日讥讽着。
陆十四假装腼腆的摸摸鼻子回答,“不好意思,被你说中了,不过我可以想象被贝瑞塔点五零口径的狙击步枪打中,后果绝对不会轻松,尤其是过于瘦弱的水练……我其实也很想先去关心水练的说,可是师母不准!”
秦朗日握紧拳头继续嘲讽着、刺探着,“她不准,你就不敢吗?你就一定要这么胆小、这么没用吗?”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师母。”陆十四不满的替自己辩解着:“凭师母的能耐,要让某人一辈子再也见不着某人,是很轻而易举的事。”
晴朗日轻蔑的冷哼一声,“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陆十四很不以为然的摇头,“你很快就可以体验到,手握金钱、权势,却还是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是什么感觉了。”打了个呵欠后,他随意的就地躺下,准备睡觉。
秦朗日却出声赶人,“滚出去!我从来不跟人同睡一间房。”
“搞什么?”陆十四睡眼惺忪的埋怨着,“是水练就叫她睡这里,是我就要被赶出去……秦家少爷,你该不会喜欢上我们家的水练了吧?”所以才会要弄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贱招。
秦朗日立刻恶声恶气的撇清道:“谁会喜欢一个满身疤痕的丑女?”
“满身疤痕的丑女?”陆十四立刻张大眼睛,惊讶的叫道:“这种话最好不要被大熊师父和师母听见,否则保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水练!况且说句公道话,就算水练的身上满是疤痕,也绝对不会被叫做丑女,你如果曾经好好的看过她就会知道。”
保准他一辈子见不到她?
“哼!”就算心中有些忐忑,但在他的外表上,还是没有露出丝毫的情绪。
“不过这样也好啦!”陆十四在离开房间前,故意丢下一串警告,“依照大熊师傅和师母宝贝水练的情度上。没有喜欢上“丑女”水练,应该算是一种幸运吧!”
只是以他来看,这位秦家少爷不幸的机率应该比较大啦——真以为他听不懂秦家天之骄子旁敲侧击的讽刺吗?不过既然他骄傲得弯不下腰,又放不下身段,那就只好继续不幸下去了。
一觉醒来,秦朗日挑剔到难以取悦的个性立刻让陆十四叫苦连天到这才明白了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于是他送佛送上天的拿着手机,假意询问着水练的伤势。
“水练好多了吗?什么?这么严重!这下子大熊师傅和师母一定不会轻易的饶过我的。”
“喂,你不要在那里幸灾乐祸了好不好?是兄弟就帮我找个机会接近水练,请她帮我在大熊师傅和师母面前求个情……你说他为什么要帮我求情?厚!当然是因为向来少有反应的水练一定不会怪我害她受伤,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坏心的落井下石?”
大吼一声后收起被挂断的手机,陆十四假装焦躁的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有装成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走向不远处的秦朗日,弯腰陪笑道:“秦家少爷,麻烦你让我回去看一下水练可以吗?”
秦朗日沉默了许久,久到紧握着椅把的双手几乎都要出去知觉时,才终于倔强的回答,“顺便推我出去走一走。”
“谢谢你了。秦家少爷。”陆十四嘴上有礼的说道,心底却是无情的在看笑话了——
“好样的,敢这样刁难我,现在就换你试试看被人刁难的滋味,谁叫你明明喜欢上我们家的水练了,却还是死鸭子嘴硬的拿我当出气筒,哼!我有水练那么好欺负吗?”
果然,去到修车厂后,大熊师傅立刻就让这位秦家的天之骄子碰壁了,“你回去,我们是不会让你见水练的!”
陆十四则是乘机跑去角落去看戏兼休息。
秦朗日脸色非常难堪的逞强着:“我又说我要见她吗?”
“没有?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熊家康不以为然的瞪大了眼。
“我出来喘口气,不行吗?”秦朗日继续撇得一干二净。
“那就只能呆在骑楼处,您少爷就随意吧!”黄小蝉走到他的身侧敷衍完后,转向丈夫要求道:“大熊,上去帮水练煮个鱼汤好吗?”姿态恬静温柔得就像是个以夫为天的小女人。
熊家康于是自动把老婆不想做、不会做的事全都揽下,“我现在就去煮。”边说边跑上楼去了。
黄小蝉则是跟在他身后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