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翌日未时,托罗跟着毓麒来到渡口,坐上一艘船身宽大平底,宜于装载粮食的漕运船,心情有些兴奋,也有更多的紧张。
当船只行驶在运河上头,听着浪花拍打,以及摇橹声,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正走向一条未知的旅程。
北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北京城——
经过大约十来天的行程,终于由水路改成陆路,数辆马车正朝恭亲王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这儿是哪里?”托罗揉了揉爱困的眼皮,坐直身子,感觉到自己正随着车轮的运转而上下震动着,才想到他们已经改坐马车,而不是在船上了。
当小手掀开布帘一角,见到外头是条热闹的街道,路很干净又宽敞,繁华的景象跟江南相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托罗一脸好奇地探出脑袋。“这儿就是北京城了……”原来自己的亲爹一直住在这块土地上,她睁大乌眸,想要好好的看个清楚。
负责驾驶马车的马齐偏头说道:“托罗姑娘,就快到了。”
“已经快到了?”托罗把头又缩了回去,想到老爷说过要她先住在他家,于是赶紧找出梳子把发髻再重新绾好,然后换上一套衣裙,因为身上穿的都已经绉得不像样,要是让他的额娘见到只怕会笑……
她这是在做什么?正在找胭脂的小手陡地停下来,托罗接着垮下肩头,心头闷闷的思忖,就算给他的额娘留下好印象又如何?难道她还奢望那个男人会因此喜欢她?
“他都已经把话说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阿玛的心愿……”托罗两手圈抱住膝盖,眼神落寞。“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我呢?”
其实连托罗都讨厌这样不自量力的自己,只要在那个男人面前,就会忍不住希望自己的条件能好一点,能够配得上他,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这么想,但是那样的念头还是会不时地冒出来……
托罗闭上眼皮,叹了口气,沉浸在自艾自怜中,所以没有发现马车已经慢慢停在恭亲王府的大门口。
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毓麒率先下来,想到时辰已经晚了,只好等明天一早再进宫,当他举步走向大门,却没见到那抹娇小身影。
“人呢?”毓麒攒眉喝道。“马齐!”
听到主子的催促声,马齐连忙又朝还待在蓬车里的人叫道:“托罗姑娘!托罗姑娘!”见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心想多半又睡着了,一路上,这位姑娘还真是把贪睡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小心又打起瞌睡的托罗总算惊醒了。“已经到了吗?”
“是,已经到了。”马齐在心里叹口气。
“我马上就出去。”说着,托罗赶紧摸摸头上的发髻,还有拉一拉衣裙,先作两个深呼吸,这才掀开帘子出去。
虽然托罗早就有心理准备,这位出身富商巨贾的艾老爷住的地方一定比想像中的奢华,可是当她见着敞开的朱色大门外已经跪了一群人,第一个念头是这个男人的派头比皇帝还要大。
“托罗姑娘,走吧!”马齐比了个手势说。
托罗回过神来。“好。”
不过当托罗跟着前头的毓麒跨进大门,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总觉得自己来到个相当诡异的地方。
“王爷吉祥!”
“王爷吉祥!”
王府里的包衣奴仆全都出来迎接离京一个多月的主子归来,数十个人纷纷跪在两旁,请安的声音更像波浪般一直延伸到远处,只听得托罗的耳朵嗡嗡作响,脑子也跟着呈现一片空白。
这是在演哪一出戏?
莫非这些人是艾老爷请来的戏班子,有钱人家的老爷总是会想威风一下,过一下当皇帝贵族的干瘾,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不过这么做会不会出事?要是让人知道,可是会被抓去砍头的。
毓麒两手背在身后,沉着俊脸往前走,散发出让人敬畏的气势,因为在这座北京城,在这座府邸,他就是……和硕恭亲王。
“他……”托罗指着走在前头的高大男子,问着身旁的马齐。“我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马齐假咳一声,自然看得出她的震惊。“托罗姑娘早就睡醒了,你没有听错,我家老爷是个王爷。”
“呵呵,我就说嘛,他老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的样子不像个普通生意人,原来还是个王爷……”说到这儿,托罗真正意识到这两个字的意义,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马齐见她一脸目瞪口呆,小声地唤道:“托、托罗姑娘?”
走在前面的毓麒闻声回头,见托罗还呆在那儿,而且一动也不动,只好踅了回来。“有事进屋里再说。”
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托罗依旧没有反应。
“你……”毓麒才又说了个字,就见她两眼一闭,跟着往后倒,眼明手快的他已经伸臂抱住那具娇小的身子。“托罗!”
见托罗双眼紧闭,脸色微微发白,不像是装出来的,毓麒才知道真的吓到她了,这才有些后悔没在进入北京城时就先坦白自己的身分,而不是在这样庞大的阵仗中得知。
“她吓晕了。”马齐不禁苦笑。
“真是个麻烦的姑娘……”毓麒口气中有着他也没有察觉的纵容,原本想叫两个婢女过来搀扶,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来。
待毓麒将托罗打横抱起,却还没有时间去意识到这个举动有着另一种意义,至少他从来没有对一句年轻女子这么温柔过。
“给客人居住的院落准备好了吗?”毓麒想到在离开苏州之前已经先捎了封信回来,额娘应该已经交代下去,便询问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的王府总管。
王府总管立刻上前回禀。“回王爷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太福晋说让客人住在环秀阁。”
“嗯。”毓麒轻吟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一定是梦……
毓麒低沉稳重的嗓音似乎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让托罗听得很不真切,当她稍稍掀开眼帘,瞅见自己正被他抱在怀中,而这男人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急之色,仿佛真的很担心自己。
她的心不禁泛起阵阵甜意……
如果这是梦,那么希望她能睡久一点……
在仅剩的意识涣散之前,托罗依然是这么想。
待毓麒抱托罗来到环秀阁,被派来服侍的两名婢女已经在里头等候了,先将怀中的娇小身子轻轻的安置在炕床上,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想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你还真是令人头疼……”确定没有其他异状,毓麒才稍稍安心了些。“好好地伺候客人。”话才说完,又恢复平日不茍言笑的态度。
婢女赶紧回了声“是”。
又望了紧闭双眼的小脸一眼,毓麒才转身离开,先到额娘所居住的院落请安,然后请她代为招呼客人。
躺在炕床上的托罗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挣扎的摆脱黑暗,知觉也再度回到身上。
“嗯……”小嘴逸出微细的呻吟。
“太福晋,托罗姑娘似乎醒了。”在旁服侍的婢女说道。
接着,一个轻柔的妇人嗓音响起。“是吗?”
托罗感觉到有人来到身畔坐下,正俯视着自己,直到她睁开眼慢慢地看清了,眼前是名打扮贵气,神情却很慈爱的中年美妇。
“你总算醒了,我还在担心要不要让人去请太医过来……”太福晋柔声笑说。“醒了就好,要不要喝点水?还是想吃点什么?”
太福晋和蔼的笑脸让托罗想起死去的娘,眼眶不禁跟着红了。“你是谁?”她觉得这位美妇有着浓浓的亲切感。
“这位是太福晋,不得无礼。”一旁的婢女接腔。
“太福晋。”托罗不明白。
“不懂这些称谓没关系,等你休息够了再学也不迟。”太福晋只生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看到托罗长得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更觉得亲近了。“要是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儿吧。”
“他……是个王爷……”托罗想到昏过去之前的事。
“我那个儿子因为是长子,自然承袭了他死去阿玛的爵位。”太福晋猜出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那么他真的是个王爷……”托罗的心不由地往下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她已经够配不上他了,这会儿连一丁点奢望也没有了。
才这么想着,托罗又闭上眼皮,任由睡意再次将她带走。
“额娘。”已经换了件蓝色便袍的毓麒,这时又来到环秀阁探望托罗的状况。“她清醒过来了吗?”
太福晋睇了一眼躺在炕床上的小姑娘。“刚刚有醒来,不过这会儿又睡着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了,这十多年来在外头一定吃过不少苦,听婢女说帮她换衣裳时才发现身上有大大小小的瘀青和伤疤,咱们可得对她好一点。”
“这是自然。不过还是要劳烦额娘教她一些规矩,免得遭人耻笑,这也是为了她好,毕竟往后她的身分不同了。”毓麒对这一点依旧坚持。
“可是皇上那儿呢?”太福晋问。
毓麒颔了下首。“明天早上我就会进宫,皇上才刚亲政半年,还有很多事要忙,能先把人找到才是最要紧的事,应该不会反对。”
“既然这样,那就把她交给额娘,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太福晋才这么说着,就见长子的目光落在那张昏睡的小脸上,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用这种烦躁又担忧的眼神看个姑娘。
瞥见额娘也在看着自己,毓麒有些不自在的收回凝视的黝黑双眸,俊脸一整。“等她醒来,我再把果郡王的事告诉她。”
“这孩子什么都还不知道?”太福晋难得开口责怪起长子。“连你是恭亲王的事都没先听说,莫怪她会吓晕过去。”
“额娘不了解她的性子,要是事先知道我的身分,还有她回到北京城之后要面对的事,只怕早就跑了。”毓麒可是吃过亏,学到教训。
太福晋掩帕轻笑。“听起来似乎是个让人头疼的姑娘。”
“额娘跟她相处之后就知道了,对她说的话也别完全相信,免得被她给耍了。”毓麒低哼道。
“额娘倒觉得姑娘家活泼一点好。”太福晋深深地睇着长子,口气虽然透着不满,可是却有着过去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心想这两个孩子之间似乎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孩儿先出去了。”毓麒也不便反驳她的意思,不过又想托罗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怕还不会让他这么费尽心思。
“你去忙你的吧。”太福晋很高兴有事可以做。
待毓麒踏出寝房之后,太福晋又仔细端详着托罗的模样,心想这果郡王的女儿或许有一半汉人的血统,眉眼唇鼻可比满人姑娘细致多了,而且还能让个性内敛到有些沉闷的长子露出困扰的神情,让她也不禁也要佩服起托罗来了。
无论将来皇帝将哪家的格格指给长子当福晋,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她这个当额娘的私心里总也希望他能娶喜欢的姑娘,一个真正能给他快乐,给他幸福的女子,比起么儿毓谨,这个长子才是最令自己忧心的,这么想着,太福晋决定暗中观察两个孩子之间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