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郁相思没有骨折,而是右手腕脱臼。扎西帮她推拿归位,敷上厚厚一层膏药,再用两片小木板固定位置,以布条扎起来;阿格里则用高山特效止血伤药涂抹她左右手掌的伤口,一样也是拿布条紧密扎起;擅长用药的万钟帮她抓了补身安神的药方,好让她能尽快恢复元气。
坐在客栈房间里,她看着包扎得像是一团大球的右手,再举起不遑多让的沉重左手,一起搁在桌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相思。」穆匀珑推门进来,切切地看着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绽开笑容道:「有掌柜大娘帮我擦身、换衣、梳头,都好了。」
穆匀珑坐了下来,很仔细、很仔细地凝望她依然苍白的脸蛋。
他千里迢迢赶来,一路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镇到云顶关,为的就是及早见到想念的她;谁知道才到了吊桥边,见到的就是令他惊心动魄的场
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边的弓箭射死那只该死的畜牲。
不管是军医帮她疗伤时,抑或骑马回到客栈的途中,他皆紧紧抱住了她;打从他将她从崖边拉了起来,他就再也不愿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点以为失去了至亲弟弟;现在,他又差点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拥有一切的帝王,却是无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还疼吗?」他又关切问道。
「一点点。」郁相思低下了头。
哪会不疼?扎西大夫帮她喀啦喀啦扭转手腕时,她简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场那么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紧唇瓣,将脸蛋紧紧抵住他的胸膛。 就在他的衣襟里,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顿时松了紧绷的肌肉,让这个搁在他怀中、属于自己的清香抚慰了受惊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该这么急躁的,也不会有暴怒的情绪,那么,毫无疑问的,这都是为了她……
「药来了!」掌柜大叔端进一碗热腾腾的药,放在桌上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又赶紧转了出去,不忘顺便带上房门。
「就是他害你独自留在那边林子?」穆匀珑直瞪着门板。
「要怪别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该到云顶关,不该走上吊桥吧。」
语气似娇嗔,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自责,穆匀珑不觉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尽早回来。」
「田公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以为……我以为……」她忽地哽住话头,就只差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现在可能是山谷里的游魂了。
「相思,没事了。」他倾身向前,语声温柔,为她轻拢鬓边一绺没被扎进辫子里的发丝。
「啊!」感觉到他温热指头的触动,她忙避开,双手往桌上摸去。
「我来喝药。」
「让我来。」他坐到她身边,拿起了药碗,轻轻吹开热气。
她被包扎得只露出指尖的双手还在桌上爬,举起来已十分吃力,遑论去拿一只放在眼前稀松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静静地坐着,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为他信守然诺感到欢喜,却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孟大哥不仅是忠心,还带着相当程度的敬畏;而且他这回身边除了潘大哥,又带来更多的护卫,是怎样身分地位的人需要这么多人保护?云顶关百姓三年都拉不起来的吊桥,孟大哥那么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还有,采办西行所需的各项物资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分竟成了她的困扰,他能不能只是一个喜欢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从何问起,药碗就送到了嘴边。
「小心烫。」他稍微倾斜碗,好让她顺利喝药。
「唔。」她低头徐徐暍下。
药味带苦,但她没有停歇,一口气喝完。她希望能尽快好起来,出发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带着这双受伤的手上路。
热汤入肚,她的额头渗出细细汗珠;穆匀珑放下药碗,拿袖子帮她抹了抹,见她忍着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条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断伤;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不可能亲自走上这条路,更不会让她远远地离开他。
「这条路,不好走。」他试图暗示道。
「你不走了吗?」她抬起眼睫,问他。
「相思,你听我说……」
「你若没空走,我还是可以自己走呀,没问题的。」她露出惯有的甜美笑容,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语气似是轻快。「我只是手受伤,又不是脚断掉不能走路。」
他无话可说。他原打算带她从青檀镇出来后,一路慢慢告知计画并表明身分,然后来到云顶关,让她以他的未婚妻尊荣身分为西行商队送行,谁知这段长路一下子缩短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盘。
即便现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不要她因他的身分地位而怕他、畏他、顺他,从而不得不听他的话,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没有任何条件的拘束,就只是单单纯纯地喜爱,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桥上,明明都浑身颤抖、受伤流血了,却还能逸出甜笑跟他说:见到你,我好欢喜。
他心头火热,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这个真性情的女孩儿呢?
此刻,望向她略显落寞的神情,他暂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让她开心起来。
「潘武,拿香匣进来。」他朝门外喊道。
一会儿,潘武敲门进来,往桌面放下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爷,孟敬在外头求见。」
「叫他候着。」
「田公子,我这儿没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还要回山上,别让他摸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看够了,这才为她揭起香匣。
「我这就去。这盒子里头是灵犀香,我帮你带来了。」
「灵犀香!」她惊喜地抬起头。「谢谢!要多少银两?」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贵的……」
「我马上回来。」
房门掩起,郁相思撑着的笑容缓缓地垂了下来,目光移向灵犀香。
那只香匣颜色黑沉,材质厚重,匣盖上镶嵌龙纹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里又密密实实地填了绸布,包拢着一块黑色的、如她拳头大小的石头。
她一直以为灵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样的一种香木,甚至有着神话般的皇族黄金颜色,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块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头。
石头会有香味吗?她凑鼻过去吸闻,才使了力,就觉得头晕目眩。
她以手臂撑住桌面,好稳住身体,不要跌下椅子,一颗心却已沉沉跌落,不知是为了没有香味的灵犀香,还是那条不见了起点的香路……
「郁姑娘,给你送饭来了。」掌柜大娘敲门进来,忙碌地往桌面摆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伤,好生说不过去,给你炖了香喷喷的牛肉,最是补血的了。」
「谢谢大娘。」她头觉得胀痛,闻不到牛肉香味。
「你这手不方便吃东西,我这里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当然还有筷子。」掌柜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饭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爷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让他夹菜喂你。」
「大娘,我有点累,麻烦你扶我过去床那边。」
「先吃几口饭,刚才喝的药是饭前的,等会儿还有饭后的。」
「我吃不下。」
「这样啊?」掌柜大娘放下拖盘,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头一沾枕,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不知哪来的疲累四面八方掩来,一下子就将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梦里。
*
吼!吼!
一身斑烂毛皮的大豹跳了出来,尖锐的爪子闪出利芒,血盆大口里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来……
「啊!」她猛然惊醒,以为是尖叫,却只是喉头的浊声。
「怎会这么热?」一只好大的手掌捣住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昨天不是没事吗?」
「姑娘受到惊吓,吹了风,风邪积聚体内,加上受伤失血……」
「治好她。」那焦虑的声音压抑了下来。
不知道有几只手过来帮她把脉,接着又帮她换药,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勉强睁了眼,朦朦胧胧里,看到坐在床边的他。
「相思!相思!你觉得怎样?」穆匀珑俯下身,着急地问道。
「头晕……」
「你好好休息,喝了药就好。」
「喝药?」她意识陡然清明,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挣着想爬起身,语气虽急,却是虚弱无力。「我要喝,喝了药才会好……」
「不急,药待会儿端过来。」他扶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你睡一天,骨头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这么久……」她犹茫茫然,虚软地靠在他身上。
「这些日子来,你大概累坏了。掌柜说你一路从青檀镇走到云顶关,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语带疼怜,只能佩服她超乎常人的毅力。
「你是说……」病中的她却有另一番心思,力不从心的无奈感让她心急。「我准备得不够齐备?」
「相思?」
「我没有钱,做不起保暖的马靴,可我知道,我该去打几双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好了,我就……」她一口气说得急了,不住地喘气。
「你暂时别想这些,先养好身子再说。」他轻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头看他。「对不对?」
穆匀珑扶住她虚软的身子,看到她明显流露出来的指责神色。
向来清澈的眸子布满了疲倦的血丝,苍白的脸孔透出两朵潮红,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娇羞,而是令他心惊的高热,小小的唇儿毫无血色,又因她刻意紧抿而微微颤抖着。
「相思,你听我说,你这样根本无法上路。」他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你不去,对吧?」她又问了一遍。
「孟敬带队去,我不去。」他知哄她无用,只能告知事实。
「天气正好,是该出发了。」她望向外头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过来看你,可你睡着,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顿,告诉她道:「他们是来跟你道别的,明天一早就出发。」
「明天吗?」
郁相思又觉得累了。明天是个好日子,或许她该睡饱,养足精神,然后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吊桥边,跟着马队走向宝塔山。
可以吗?只要她喝了药,身边没人吵她,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她明天就可以好起来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吗?我想睡觉了。」她挣离他的圈抱,倾身摸索着枕头。
「相思,别想太多。」他扶她卧下。
「嗯。」
她不会想太多的。她还没躺下来,眼皮就已经沉重得闭了下来,感觉他帮他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个念头。
睡吧,待一觉醒来,她就要出发了。
*
一觉醒来,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缝中的一轮明月。
凉风习习,却是舒缓不了她的高烧;她头晕脑胀,身体沉重,无力起身,只得摊躺在床上,痴望那颗好亮、好大的月亮。
许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那个大玉盘。
古人捞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诗人捞到的是一团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缥缈的月光。
月光是那么皎洁,映得窗外山头树影历历分明;夜风吹过,枝叶在月光里晃摇,晃呀晃地,摇呀摇地,渐渐地,她眼里一个月亮倒晃成了三、四个,隐约飘浮在水光里面。
夜空无云,更无雨水,哪来的水光?
是她流泪了。
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自幼她没离开过家,爹娘疼她,哥嫂护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种橘、种香树、看书看图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云顶关。
然后呢?她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么本领去应付一路的艰难险阻?
泪水流了又流,她眼里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来自认勇气十足,她都可以独自来到云顶关,难道就过不了宝塔山,甚至过不去那座吊桥吗?
她用力眨掉眼泪,努力地撑着眼皮,想要盯住那轮梦想之月,却发现月亮早已移开窗缝,躲到墙后边去了。
她一急,欲挪动身子追赶月亮,可身子还动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响了一大片,也惊动了坐在桌边的男人。
「相思!」穆匀珑立刻睁眼,快步过来。
「你?」她心头无由来涌起酸楚,突然觉得此刻不孤单了。
「你醒了,不舒服吗……」他坐到床沿,很快就在月光里看到一张泪颜,原已担忧的神色更形担忧。「怎地哭了?」
「我没哭。」
「我帮你换条巾子。」他没多说,帮她取下放在额头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绞了冷水,再仔细折叠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额头,再将巾子放上去。
「烧退些了。」他犹坐在床边,没有离去。
「你去睡。」她记得赶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