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希望社区,位在半山腰的快乐村、和平村两处交界上,东边和平村,西边就是快乐村。
曾经的希望社区,历经风风雨雨,在林老师死后,连最后的一户林家都人去楼空,只剩下成排斑驳的门牌。
多年时间,废墟杂草丛生,地底蕴藏的天然宝藏被埋藏,直到有一天吵杂的轰隆声不断,砂石车进进出出,整个社区夷为平地,某建设公司来开发这片偏乡荒地,人们才知道这块地底下有水量丰沛、水质优良的天然温泉!
曾经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曾经因为“林老师事件”,八年里连附近村民都不敢踏进来的“希望废墟”,只因钻探到天然温泉,一夕之间地位改变,从乏人问津的荒地一跃而成为金光闪闪的宝地。
嗅到钱潮,人声鼎沸,本来闲到打蚊子的和平村、快乐村村长,一会儿议员到,一会儿乡长到、县长到,大家都忙着来拍照,一个社区开发案把两位老村长忙翻了。
为了纪念死去的林老师,希望社区发现的温泉,命名为“林老师温泉”。
因为珍贵的温泉得之不易,为了地方永续经营,而成立“林老师温泉守护协会”。
为延续林老师生前守护大地的理念,水权管理人在林家旧址盖起“林老师温泉会馆”,并且成立“林老师博爱基金会”,依照使用者付费的原则,适当分配水资源协助地区发展观光,温泉所得盈余全数拨入基金会做为买地造林和公益之用。
如今的希望社区,朝与林木共生的百年大计方向规划,以简约的清水模建筑打造出的温泉大街,倘佯在绿意之中,呈现静雅之美,并且从地方做起,积、极、的——种树救地球……
“早安!”
爽朗响亮的声音,伴随着大大的笑容,眯眯的笑眼,打住老人家的脚步。
老人很高,望着年轻陌生的脸庞怔了怔,才回以温暖的笑容。
“早……”老人迟疑,不知道该叫小夥子,还是小姑娘?
“哇……爷爷,其实您刚才远远走过来时,我被一道强光射得睁不开眼,您这一笑,真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古人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用得一点都不夸张。”
“哈哈……这形容用在一个老头身上,不太适合。”虽然如此,老人家还是笑得很开心。
“爷爷,您真是谦虚,这相由心生,古人形容的是皮相,我看的是骨相,爷爷慈眉善目,笑容中有神辉,真真使我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在我心目中美人难比……啊,抱歉、抱歉,真是失礼,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才对,我是快乐村的村长敝姓欢,能够在这充满阳光的早晨遇见您真是愉快,我相信这将是我一天美好的开始,敢问爷爷贵姓……辛爷爷,以前没见过您,您是第一次来吧?我跟您介绍,旁边这条溪就是喜鹊溪,咱们这儿新开发,从和平村到快乐村这一段,陆续盖了七座桥,所以也称为彩虹桥……”
晨曦的阳光刚露脸,楼下传来吵杂的声音盖过山林里的虫鸣鸟叫声。
麦元其把早餐端出露台,探头一瞧,又有可怜的游客被那个喋喋不休的女村长拉住了。
“爷爷您瞧,现在的对岸步道就像一条绿色隧道,环境优美迷人,您很难想像几年之前,整条路只有杂草和碎石子吧?这一百多棵樱花树都是外地移来的,其中有几棵还超过百岁龄,因为都市计画而面临砍除命运,由“林老师博爱基金会”出面抢救,经过几百公里路程小心翼翼的呵护运送,并且请护树大师来照顾,才得以延续生命,到这儿来生根。”
麦元其交游广阔,三不五时会有朋友过来找他,遇到快乐村村长在场,他介绍时都会特别强调村长的性别“女”。
倒不是他有性别歧视,特别说明只因为女村长小头颅,一头短发打得很薄,纤细的四肢像竹竿,一年四季都是那副中性打扮,远远看像白净的小帅哥,走近看——
白脸皮笑起来嘴角弯弯翘翘的像菱角,眼珠子眯到看不见,剩下两条眯眯眼,跟他的朋友们一副称兄道弟的口气,毫无女人味,不特别点出性别,他都会担心她被拉进男汤去,那可就尴尬了。
“您说是人类保护了树吗?树木本身有涵养水源,保育土壤、调节空气、吸收二氧化碳,形成生态圈的功能,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其实是树木在帮助人类走出大自然的浩劫。人们砍一棵树,只要一天,基金会种一棵树,能造福千年后代子孙。我们居住的环境需要爱护与保护,绿化地球刻不容缓,‘林老师博爱基金会’非常努力在做这件事,我们买树苗、买荒地种树,搬运遭遗弃的老树、养护,投身之后才发现经费远比想像中庞大,每一分钱都用得战战兢兢……”
麦元其才喝了一口咖啡,楼下的女村长已经端出另一个身分来,顶着“林老师博爱基金会”副会长的头衔,抱出基金会的募款箱就拉着游客不放,简直跟地痞流氓没两样。
“辛爷爷,您打哪儿来?高辛市?啊哈哈哈——那可真巧了,隔壁这间正在装潢的店面准备要开烘焙坊,老板跟您是同乡!是的,原来您也知道‘高麦面包店’!不,不是麦老爹来开店,是‘高麦’的小老板自己出来创业,店名叫‘喜鹊之门’,走的是观光门市结合教学路线,二楼还有烘焙教室。麦老板做的面包跟他的人一样充满爱和力量,对于协助偏乡发展和‘林老师博爱基金会’都尽心尽力,等店开幕,诚挚欢迎您过来嚐嚐‘喜鹊之门’纯粹的好滋味……”
麦元其一口咖啡差点喷到楼下去,听到快乐村女村长帮自己拉生意,他没有感动,只有头皮发麻……
当年唆使苦寒行创办“林老师博爱基金会”的幕后推手就是欢乐乐,隔年她大学毕业马上投身基金会给自己捞了个“副会长”的头衔。
欢乐乐帮忙宣传喜鹊之门……准没好事,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辛爷爷,‘林老师博爱基金会’只是点起星星之火,目的还是希望能有更多人投入种树救地球的行列,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的、有的,这是我的名片……谢谢辛爷爷!我期待您的联络。”
老人家已经从喜鹊桥走到对岸的步道,女村长还大摇双手,扯着喉咙在喊,“辛爷爷,您直走往左拐,西走两条街,那儿是早上最热闹的快乐市场,您如果还没吃早餐可以过去看看。那里也有卖基金会推出的‘林老师温泉馒头’,送礼自用两相宜,拿我的名片可以打折!”
“啧啧啧……可怜的老人家被吓得不得不——健步如飞。造孽啊……”麦元其喝着咖啡在看戏。
欢乐乐回头往上望,缓缓爬升的日出被建筑物挡住,早晨柔和的阳光洒在那个男人的背后,却被他强烈的存在感吃掉了。
顶着深褐色的短发,五官和脸庞轮廓深如刀刻,古铜色的肌肤,充满肌肉线条美的强健体魄,晨曦粉彩蜡笔般的光线也削减不了那个男人的阳刚味,这就是住在楼上“那个男人”麦元其。
欢乐乐眯着眼睛,瞅着他一会儿,一声不响的从地面消失……
麦元其一屁股坐回凉椅,长腿一伸,拿起面包配咖啡。
希望社区规划为温泉大街后,温泉会馆旁留了几栋用来收租金的房子由基金会管理,其中一栋由麦元其和欢乐乐分租,楼下是欢乐乐的村长办公室,楼上则是麦元其当住所用,所以两人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
欢乐乐一个步伐跨越两个阶梯,没几步就从侧门阶梯跑上宽大的露台。
麦元其瞧她刚才抱着的募款箱不见了,手里改提了一包萝卜干。
“早安!刚才我来的路上遇到陈婆婆在卖萝卜干,这是她亲手做的,炒菜脯蛋特别好吃,所以买来给你嚐嚐……顺便跟你换早餐,哈哈哈,你每天的早餐好丰盛,想到我都流口水了。”
从客厅延伸出来的大露台,长条的木桌上、一壶刚煮好的咖啡、一盘切片面包、生菜沙拉和水果,藤篮里还有几个各种口味的欧式面包。
欢乐乐把这里当早餐店,闻到香味就提个东西跑上来换早餐,麦元其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她专属的早餐店老板了。
“一大早当街‘拉客’,你不丢脸吗?”麦元其看她很迅速的从盘子里拿了一片蒜味面包,整片塞进嘴里,真怕她噎死在这里。
“你一开口,我就想起来,我昨天去买民生用品时顺便帮你买了一打口气清新、口齿留香的牙膏,你真该换个牌子了。”欢乐乐灌下一大口咖啡,拍了拍胸口把面包咽下去。
“这么好用,你还是留着自己用,你办公室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你比较需要。”其实麦元其还满喜欢看她吃东西的,女村长的优点之一就是在餐桌上爽快不扭捏,饿了就大口吞,吃进她嘴里的食物看起来都很美味。
“我们快乐村的村民每个都很可爱,大家都说我张口满室芬芳,我随便拿一条牙膏用就可以。倒是你,希望你用完一打牙膏,以后从你嘴巴里讲出来的话能挑到几句好听的。”欢乐乐坐在对面,和他一样长腿跨到一张椅子上,透亮的眼神闪着兴奋的光芒问他,“你知道刚才那位老人家是谁吗?”
“大概是哪位从来‘不出山’的女村长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见到保养得不错的老头吧。”为了募款,连“回眸一笑百媚生”这种话她都吐得出来,林老师博爱基金会的会长可以放心让位了。
“我高中、大学都在外县市念的书,早就‘出过山’了。我这个人百无禁忌,就不跟你计较‘出山’的意思。我说麦大师,你平常不看电视也要多看杂志,连住在你家乡的大人物都认不出来,我看你才是那只井底之蛙。”
“报章杂志连退休的村里长都开始报导了?”麦元其惊奇问道。
“你真失礼,恕我提醒你现在已经六月了,天气很热,一大早就在井里叫不停的青蛙,小心被投进井里的石头砸死。”欢乐乐拿起盘子里的面包一片接一片,配着咖啡,欣赏着麦大师那张很男人的帅脸保养眼睛,嘴巴很痒的说道:“其实你直接承认你的孤陋寡闻,低声下气虚心请教,我也可以好声好气告诉你那位大人物的身分,你偏偏要乱叫,一再强调你的有眼无珠,我也没辙。”
“你‘吠’完了吗?如果还要继续‘吠’,我要‘收摊’了。”
这个从村长世家出来的女村长很有从政潜力,芝麻细的琐碎,她都有本事挑出来炮轰。
“你跟苦学长当了那么多年朋友,面对学长高贵的气质和修养,你都没任何想法吗?”欢乐乐这时候看着他的表情,完全当他是一头北京来的牛在看。
两人之间共同的朋友苦寒行,一家人曾经在快乐村住过几年,据麦元其所知,苦家当时租的正是老村长家的房子,欢家和苦家因此而熟识,后来欢乐乐考上苦寒行念的高中,受苦寒行照顾,欢乐乐从此心中便有了一位“景仰滔滔不绝”的苦学长。
“唉,算了,我就让你开开眼界,老人家你不认识,国内的大企业辛氏集团你总知道吧?老爷爷就是那个大集团的前任——总裁!”
欢乐乐一脸的得意洋洋,老人家“镶金包银”的雄厚背景,包管吓死麦元其,让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但是只见……
麦元其伸着长腿,坐得四平八稳,面无表情。
欢乐乐眯着眼睛,盯着他起码超过五秒钟……
“你的眼睛有亮了那么一下下,别以为我没看到。”欢乐乐菱角唇弯弯翘翘的上扬——赢了!
“啧……”麦元其嗤了一声——被发现。
他确实是没想到那么朴实的老人家,居然是大企业家,只是欢乐乐一直盯着他,等着看他的反应,大男人的面子挂不住,死撑也要撑住,结果还是被她发现他的眼神闪了那么一下。
真是不甘心……
“‘林老师博爱基金会’推广种树救地球的理念,能够让更多有影响力、有号召力的名人、企业家来加入,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既然贵人送上门,拚命也要拉住,才对得起会长赋予我这个副会长的重责大任。”
所以她对一个老头满嘴谄媚有理就是了……麦元其眼角睨视她,忍不住狐疑——
“辛氏集团的前任总裁向来很低调,过去很少在媒体曝光,何况已经退休多年,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认出来,怎么确认他的身分,你说是就是?”
面对质疑,欢乐乐当他是虚心请教,咧着嘴谦虚道:“好说、好说,快乐村、和平村一线之隔,林老师温泉会馆就在隔壁而已——”
林老师温泉会馆是盖在和平村的土地上,在快乐村的观光景点上因此少了这么一笔,身为快乐村村长还满遗憾的。
欢乐乐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目光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麦元其也跟着转头看去——
欢乐乐这时候火速说:“昨晚我去代班洗温泉池,米店张婆婆的女婿阿源师跑来会馆跟一个老先生打招呼,我看他对老先生毕恭毕敬,想起张婆婆常提起她女婿是辛家的御用园艺师傅。阿源师放假带着老婆回娘家,还特地跑来会馆鞠躬哈腰,我猜想这位老先生的身分一定不简单,所以就拉阿源师去喝两杯……如此如此,我就知道贵客临门了。”
欢乐乐肩膀一耸,笑得很得意,有阿源师背书,老人家的身分哪假得了。
麦元其被虚晃一招,回过头来,扔她白眼,“你骂我骂得那么爽,跩得活像自己见多识广,结果还不是靠小道消息。”
“那是你家乡的大人物,那样的大人物如果是住在快乐村内我还认不出来,我早就羞愤得拿脸盆自杀了,哪还有脸出来见人。”
麦元其额际的青筋在跳动,这个女村长似乎忘了她用来损他的那张嘴,嘴里正吃着他起个大早准备的早餐……
“有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有问题你早就该问了,闷在心里你不得内伤吗?”欢乐乐嘴里损他,但基于职业本能,还是很礼貌的摆了“请说”的手势。
“我看你对其他人的态度很好,对每一个人都有说有笑,亲切有礼,为什么对我却很不客气?”
有这回事?
欢乐乐听他这么一说,不知不觉慢下狼吞虎咽的动作,细嚼慢咽地……耳朵有点热。
“唔……我自认为做到人人平等,一视同仁,不过既然你有异议,我试着帮你分析一下,在这里你所指的‘其他人’可以区分为四大类,第一、老人和小孩;第二类、游客;第三、快乐村村民;四、隔壁村的人。”
“然后呢?”
“这第一类,是基于家父从小教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所以尊重老人、关心小孩,这是秉持我的家庭教育;至于面对外来的游客,我身为社区推广发展协会副会长,热情招待是我的义务;接下来你也知道我们欢家是村长世家,身为村长面对乡亲不笑脸迎人,不然我要跟我可爱的乡亲们摆臭脸吗?”
欢乐乐村长帮他做完分析后,大口大口的吃早餐,表面上很理直气壮,内心是偷偷吁了口气,想为自己的冷静睿智喝采鼓掌——
“好吧,我不是老人、小孩,不是你的乡亲,也算不上是游客了……但是我每天供你吃早餐,你连隔壁村的人都算进去,独把我排在你‘一视同仁’的名单之外,这又是什么道理?”
独排除……欢乐乐的心脏撞了一下。
才佩服自己的当下,却发现愈描愈黑,这是要怎么圆下去?
麦大师穷追不舍是怎样?
欢乐乐一口面包咬在嘴里,停住动作,默默脸红,硬着头皮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