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甘泉宫中,太子寝殿内,一个高大寂寥身躯默默在宫灯烛火下振笔疾书,批示着成篓奏章。
四天来,太子殿下从未踏出过殿门,不说出去看看这清凉山的绚丽美景,就连甘泉宫内的小桥流水、荷塘柳岸都未曾瞥上一眼。
长年自小服侍殿下,应当是这宫里最了解殿下的贴心人了,自然知道殿下这是受了情伤打击,就此投身于繁重的朝政公事之中,也许日后就会断情绝爱成为一位真正无坚不摧的钢铁帝王……
长年都要哭了。
「殿下呀,您这又是何必呢?只要您点头,奴才随时都能给您弄来成千上万个比袁洗马还好看的美人……」长年终究是一片护主心疼之心凌驾了理智,冲口而出。
执述太子手中的狼毫一顿,笔尖落下了一滴重墨……
「殿下,您别折腾自己的身子,奴才看着心疼哪。」长年吸了吸鼻子。
「长年,你说孤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招惹她?」他低低问。
长年眼泪真的滚出来了,颤巍巍道:「殿下,是袁姑娘不懂得珍惜殿下的隆恩厚宠——」
「不,当初她早就说过,若知孤是太子,她打从一开始便会离孤远远的,不会和孤有任何纠葛,更遑论男女之情。」他苦笑。
「殿下……」
「她不喜孤的太子身分,对于良娣之位深恶痛绝,甚至不惜和孤大吵一架,这才失足跌伤了脑袋,就此失忆忘却前尘……」他眼神痛楚而怅然,「可孤偏偏还是私心作祟,强行把她带回宫,只盼或者有一日她能想起一切,能真正接纳孤。」
只没想到,强摘的果子不甜,强求而来结下的也不是姻缘,而是两败俱伤的忿怨……
如今她避他如蛇蠍,他又何尝不是被她伤得郁结难解?
「殿下您太苛责自己了。」长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贵为大晋王朝一国太子之尊,却愿将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对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换做京城哪家贵女能得这份殊荣,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给的这份『殊荣』。」执述太子涩涩然,凤眸透着幽深晦暗的感伤,「长年,她是不一样的。」
长年一滞,也忍不住垂头丧气地承认,「袁姑娘……确实和奴才见过的世族千金们太不一样了,虽说平时在东宫看着和和气气、唯唯诺诺,可她身上却有种奴才没见过的飞扬洒脱和大自在。」
且长年也感觉得出来,袁姑娘待他既没有对太子心腹的敬畏恐惧,也没有对他阉奴身分的厌恶鄙夷,而是自然亲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个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长年忽然鼻头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四天前他代为转达殿下口谕时,真是万万不该对袁姑娘那样盛气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香芹她……」执述太子搁笔,眼神温柔了起来,「她不似这大晋,不,是不似这世间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间自有一番天地疏旷之象。」
「奴才斗胆,也觉得袁姑娘极好。」长年眼圈儿有些红,又赶紧低头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见又惹来一通难过,「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当时在山中相濡以沫数月,感情必然不浅,纵然一朝失忆,可难道就对殿下您连一丝丝熟悉感也无吗?」
这三个多月来在东宫朝夕相处,袁姑娘真把自己当成了东宫一名小文官,对殿下那叫一个奉承敬重巴结,可却不见几分心动暧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几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执述太子目光遥远而怅惋,「也许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孤的一厢情愿罢了。」
长年难过地看着他,犹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吗?」
「孤不会再勉强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恢复惯常的清冷肃然,重拾狼毫,「……以后孤自做孤的大晋太子,她想怎么过日子都随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无缺富贵无虞,孤也就……安心了。」
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应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焦灼的禀报声——
「殿下,不好了!车夫方才匆匆回报,袁洗马在半路偷偷下了马车,不见了!」
执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顾不得被浓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么叫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长年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抓住来人厉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车夫是死了吗?怎么会好好儿一个人都能给弄丢了?是不是遇上敌人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东宫的人?」
东宫指挥使此刻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当初也是陪着长年总管和隐卫们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对殿下的重要——
「刚刚属下审问过车夫,他送袁洗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来便发现袁洗马和随身的行囊都不见了,车厢内留有一张纸条——」
「纸条呢?」执述太子瘖哑中透着一丝凶狠,还有隐隐约约的惶然不安。
东宫指挥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纸条。
执述太子强自镇定,接过纸条的大手依然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轻颤。
纸条上的字极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气又跳脱的笔迹——
祝君安康 江湖再见
这短短八个字,却看得执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针钻刺,他紧捏着纸条,眼神炽热血红……
良久后,终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过往同甘共苦和缠绵种种,或许早就在她发现自己是东宫太子的当下,便就此终止在那一霎。
后来这偷来的三个多月时光,都是他强求……
「殿下……」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满眼忧虑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抢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可执述太子脸色苍白,高大身躯却挺直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傲然而立。
——这一刻,那个暌违半年多来,清冷卓绝尊贵无匹,从不被世情羁绊的大晋执述太子又回来了。
「殿下,属下马上派人去找——」
「不,谁都不许再去找人。」执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肃,「从今往后,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们也莫自作主张,若叫孤知道你们谁人正事不做,将东宫势力和人马浪费在寻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长年脸色大变,和东宫指挥使交换了个惊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却也不敢违抗殿下的钧令,忙恭敬应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执述太子昂然伫立在原地,无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紧攥得鲜血淋漓……
他又梦见了那一个,彷佛要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晋文帝是仁君却非明君,典型的心肠软耳根子更软,每每粗心大意宠信奸佞小人,将朝政搅得一团乱犹不自知。
母后乃崔氏贵女,风华绝代孤芳自赏,早些年发现丈夫贪恋女色实非良婿后,便从此心灰意冷地在凤栖殿过起自己的日子,万事懒待搭理,连他这个唯一亲生独子都不愿多见。
她说她后悔了嫁入皇家,说姜家皇族血脉再高贵,又如何高贵得过千年底蕴传承的清河崔氏?
而王太后却是出身小门小户,一朝母凭子贵,便处处以外戚为重,想方设法为其安插朝中钱权紧要的官职,只恨不能让大半个晋朝官场全都姓了他们王家去。
执述虽然一生下来就受封储君,有太傅等文武忠臣教导扶持,二十年来从未忘记自己身为储君该当有的担当和退让。
他身为太子,当辅国却不能弄权,只因君父犹在,纵使有万千强国兴邦之策,也得审慎低调行事,须该尊重坐在龙椅上的陛下。
可眼见一天天的,父皇越来越不靠谱,朝中人心蠢蠢欲动……
这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于上朝之时雷霆震怒,以太子钧令当场斩杀了两名大胆向皇帝进献金丹的谗臣。
因这一双谗臣口口声声宣称,金丹乃世外高人摩讷真人以百名处子,点着守宫砂的玉肌之下那一滴血炼成,珍贵非常,服用后能增十年寿,且阳精大增……
他亲眼看见温软仁和的父皇犹豫中透着一缕心动,看见文武百官想进谏,却又碍于各种利害干系而选择默然下来,人人都在等着旁人做这出头鸟。
这一霎,他心头一阵彻骨寒。
所以,他命殿前卫剑出鞘,手起剑落……
那两人血溅三尺头颅滚地的刹那,父皇吓得险些在龙椅上厥了过去,像是看见鬼一样地指着他,面色又青又白浑身打颤。
殿上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有支持太子铲除邪佞的,自然也有痛斥太子目无王法的,在朝堂上乱哄哄地炸了锅的瞬间,素来端肃清冷内敛的执述目光如冷电地环顾全场——
文武百官如遭雷殛,顿时鸦雀无声。
「尔等可还知道自己当初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待披上了这身官袍后,为的又是什么?」他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问。
文武百官呐呐然,多数人面露一丝羞愧……却也有少数人暗自忿忿,觉得太子殿下是在小题大作……
但所有人终归在执述太子犀利睿智冰冷的目光下,吭也不敢吭一声。
「——你们有人往日总说,陛下虽非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之君,却也是百年难得的温良宽厚之主,是故陛下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嗜好和缺点,瑕不掩瑜,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与他,只要陛下能高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他冷冷地道,「……说做儿子的若借此拿捏做父亲的,岂非是大大不孝?」
过去在朝上最爱拿这番话说事的礼部尚书,此时此刻感受到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不由冷汗直流——
「臣……臣该死。」
「你不该死,可你范畴忝掌礼部,却厚颜无耻失格丧德,怎么?觉着搭上太后娘娘的路子,能把家中妖媚庶女偷偷送进陛下龙榻上,自己就成了陛下的便宜老丈人,便可上窜下跳、为所欲为了吗?」他缓缓走下丹陛。
无上威压排山倒海而来……
恍惚间,文武百官中稍年长者彷佛看见了英明神武剽悍霸气的先帝重现眼前!
礼部尚书顶受不住这样可怕的压力,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抖如筛糠,「臣、臣知罪……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
副相悄悄看丞相大人恭敬谦逊地弯腰低头,只得硬着头皮手持笏板道:「回禀殿下——」
「还有你!」执述太子淡淡然瞥来,却让副相霎时心脏一痹。
「殿、殿下,老臣……」副相破天荒地结巴起来。
只这一眼,好似自己这些年来曾暗地某些隐晦不可对人言的……通通在殿下灼灼然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众臣工,」执述太子深邃眸底有着一丝掩不住的沉痛,「真教孤失望。」
大晋王朝看似鼎盛太平,可内有蛀虫伺机上下蚕食,外有夷患伏卧虎视眈眈,即便三五年内尚可保繁华无忧,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不求百臣皆有百年远见,至少也要谨记在其位谋其政,所有人心和家国的腐朽败坏,都是从一日日、一寸寸开始……
父皇立于帝国之巅,盘坐皇宫之内,高高在上俯视不见苍生黎民,可日常就置身于民间的文武百官们也看不见吗?
执述太子震怒过后,神情渐渐恢复面无表情,冷漠中透着寂寥地大步越过左右跪成两排,满眼惭疚惊惶瑟瑟的文武百官……高大身影消失在长长的汉玉阶梯之下。
回到东宫,长年和护卫们忧心地围了上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他是主,从来只有巍峨屹立不摇,令臣下们安心追随的份,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偌大皇宫满满是人,却也莫名地空空荡荡……凄清得厉害。
姜执述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他大手紧抓住胸口,一身金绣太子蟒袍厚重得恍似巨石枷锁,教人举步维艰又心中生厌。
这个太子,他也做倦了。
「孤,要出去走走。」他沙哑开口,「谁都不准跟上来。」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万金贵重之身——」长年慌了。
他却已然大步走入寝殿,待换上玄色胡袖劲装后,便前往东宫马厩挑了匹性子最烈的骏马,头也不回地策马狂驰而去。
浑身火红的烈马载着执述太子疾然如离弦之箭,一路冲出宫门、外城门,最后恣意狂野地驰骋在京郊旷野上……
大风猎猎刮过头脸耳际,他却丝毫不觉痛,只感到随着不断加快的飞速之下,他滞涩沉甸甸多年的积郁彷佛也敞亮松快了几分。
自幼习圣人之道,学帝王心术,该如何悉心治国,又该如何多方制衡……因为父皇的不负责任,太傅们便将所有期待和心神全部灌注在他身上,只盼大晋王朝能再出一个可媲美先帝功绩的合格君王。
他从来庄重自持严以律己,从未有失半点规矩分寸过。
人人赞他是最合规范完美的太子殿下,羡他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矜贵威仪权势……
可他也不过是个肉骨凡胎,是个会受伤会流血会迷惘会难过的……人。
皇宫中没有半点温情,除了皇祖父武皇帝外,唯一的暖意还是来自东宫众臣精兵属军的忠心耿耿,来自从六岁起便陪在他身边的宦官长年。
「——孤这个儿臣,这个太子,做得可太失败了。」他瘖哑自嘲地大笑了起来。
远方乌云密布,隐隐有闪电风雷滚动而来!
在执述太子回过神来之时,已然被狂暴倾盆雷雨浇得全身湿透,胯下烈马惊恐暴躁不安地狂奔,蹄下错乱……
在暴雨中,他眼前视线模糊狼狈,猛然腾出一手迅速抹去面上雨水,他深邃瞳孔蓦然一缩——
前头,是断崖?!
马儿的惊惧和绝望哀鸣伴随着他失控坠落的高大身躯,执述在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将袖底那一只东宫铸金出入小牌子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