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襄依和襄知刚在会议室坐定,牧洛亭就进来了。
襄依很高兴又见到这个大客户,不但养眼而且有才,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如果他都是这样事必躬亲,她一定天天来报到!
“牧总编,我们想好这次主题要怎么切人了。”襄依坐直,美丽大眼专注又闪着风采。她在公关这行做得辛苦,因为有时被人怀疑只靠脸而没脑袋,但一路毕竟做上来了,大半也是因为脸蛋讨好,很自然就会引人注目,所以她也无怨。当然,最重要的是襄知的加持,帮她拿定大小主意,襄依心里很明白。
“说来听听。”
襄依看向襄知,牧洛亭也就光明正大跟着看。
一如往常,她的衣着宽松到有些夸张,衬衫都快穿成袍子了,只显得她的身
子愈形单薄。他蹙起眉,她都不吃饭的吗?
像是得到襄知无声的示意,襄依说:“第一,我们要想办法一网打尽,不只是情人,还有没情人的读者,因为其实天下没情人的比有情人的多得多!”
牧洛亭看到襄依不自觉露出的愤懑表情,感到有些好笑。原来美女也有空窗期,他自己同属好看人种,但一向自愿空窗,但显然眼前这位不是。
襄知呢?他的视线又不由自主移向她。
她看着他,好像在读他——他可以这样想吗?还是他在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想读懂她,所以也希望她想读他。派克喜欢说他城府之深有如无底洞,他觉得自己终于碰到对手了。
但她不是城府深,只是与众不同。他忽然自私地希望全天下都没人懂她,只有他能懂……假以时日。
“怎么一网打尽?”他问。
襄依又看向襄知,牧洛亭说:“如果这是襄知的点子,还是由她来说吧。”襄依很惊讶,牧总编怎么知道?她帮襄知代言已经习惯了,很少人直接要求襄知开口,大概本能就觉得那会像拔牙一样痛苦。
襄知没有马上开口,牧洛亭鼓励地笑笑,襄依觉得那笑容让他看起来俊俏极了,襄知却皱起眉来。
糟了!妹妹如果不想开口怎么办?襄依乞求地对她眨眨眼。
牧洛亭极有把握,襄知的弱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这个姊姊。果不其然,襄知回答了。
“恋爱篇、求爱篇、失恋篇、单万篇。”
分四个单元?说得还真有重点,半个字都没浪费。牧洛亭扬眉,“单万?”
“单身万岁。”
他笑容扩大了。“果然是一网打尽没错。好,分成四个族群,那又要怎么做?”
“恋爱篇用同志,求爱篇用老人,失恋篇用小开,单万篇用离过婚的。”
亏得牧洛亭脑子转得快、记性好,硬是把襄知超级精简的大纲抓住,在脑中快速分析过一遍。
恋爱篇用同志来写虽然不算绝对创新,却仍然大胆引人。求爱篇用老人有点冒险,因为大多数人对老人家的恋爱生活都当成不存在,甚至觉得有些不敬。
但是真正说起来,年轻人谈恋爱有什么稀奇?银发族如果还需要“求爱”,应该是很有故事性。
失恋篇用小开……牧洛亭很想大笑。她是想讽刺连富二代都真爱难寻吗?或者说有钱人更难得真爱?
这主题的难处恐怕是要找到愿意坦白失恋的小开吧!
“前三个都很有看头,但是离过婚而宣告从此单身-好像有点理所当然,你是想说什么?”
襄知眼光清澄地看他。“离过婚活得快乐很难。”
很难,所以想访问做到了的人,让其他走不出创伤的人有所依循吗?
“这部分可能会太严肃。”他说。
“NOW!不能严肃?”
问得真是有力啊!牧洛亭不禁要佩服她对老板也这么直接。“当然可以。但读者最讨厌说教的东西,前三个算你过关,最后一个你再考虑该怎么切入才会更吸引人。”
他看进那双眼睛。无畏无惧,却像镜子般的湖面,只反映出看的那人,而不显示自己的深度。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很自然把她当成男孩了。她的眼光有种硬度。社会观念上通常要求把男孩训练成男人,也就是要注入一种悍劲;如果没有攻击性,至少也要有充分的竞争意识。至于女孩,则希望培养所谓的气质,最好是温柔、高雅、有淑女风范。
她的眼光,一点也不像一般的少女,那又为什么,他还是把她当女人看?又是一个谜等着他去解。牧洛亭微微一笑。“可以吗?我很期待你的新提案,明天我们再谈。”
他站起来,襄依也跳起来,惊喜不已——襄知的提案她本来不看好,因为实在太另类了,但牧总编居然批准了三个!
“没问题。”襄依帮忙保证,“我们明天一定把提案修好。”
襄知俐落起身,牧洛亭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她。她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手指不会无意识地敲打桌面,更不会去修整头发,像一般女孩爱做会做的那样。她的双脚坐下了就不会再乱动,双腿自在地微开,肩膀放松,身躯静止。
现在站起身了,修长挺直,有着运动员的轻盈。她大约173的身高比起他的1007是小号了点,但对女孩来说是很高了,甚至可以站在男孩群中不被比下去。
要不盯着这个千面女郎一样的少女直看,实在是很难的事;他听到自己说:“襄知,我有事问你,可以让襄依先走吗?”
襄依走出去,牧洛亭又坐下。“坐。”
襄知坐下。他本来有很多话想问她,一时却不知从哪里开始才好。
她们今天就进驻工作室,离他的办公室只隔四间,就在走道最后一间。他知道襄知一定宁愿在家工作,想把她弄进NOW!,只能先把襄依安顿好。
据冬湘宜报告,这星期以来襄知还真来过两次,他猜大约是不放心姊姊。他才不笨,一次也没去打扰过襄知。现在见到她了,他却没办法就这样放她走。
若说她作风奇怪,他现在的行为更奇怪吧?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找你们两个做专题?”
她的大眼眨也不眨。“我。”
他愣住,心事被一语戳破,还那么简单明了,他完全没有料到。
“你……怎么知道?”
“别的男人看襄依,你看我。”
原来是这样吗?她和襄依同时在场时,由于她的装扮,别的男人注意的自然是襄依,他却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全神贯注在她身上。
“那……你不介意?”要说她对他有意思,实在太一厢情愿,他感觉不出一点。
“襄依的工作机会。”
他不能不苦笑。这是他自作自受,还是该庆幸计策太成功?是他用襄依来对她施压,自己居然忘了。
把他这个案子做好,襄依名气开响,以后便是一线公关了。他把自己和NOW!当成饵,最后真能钓到眼前这个敏锐的女孩吗?
用钓这个字,感觉实在亵渎这个眼神清明的女孩。
“你本来一口就拒绝接案,说不适合,我想知道是什么不适合。”
“襄依不适合。”
“襄依?”他皱眉。“她很崇拜你。”
他眉蹙更紧。“襄依?我希望她没有误会什么,我真的没有——”
“她刚失恋,不适合跟你共事。”
他明白了,她是在以防万一。“我会让她清楚明白——”
她又打断他,“你有办法让人不喜欢你?”
他微笑。“当然有。”
她很聪明睿智,但此时她的缺乏经验被他看得很清楚。她不知道他到现在还单身是怎么办到的,是吧?
当然,她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对自己保证,他会让她熟悉他的一切。
“我不会让襄依喜欢上我的,”他说着皱起眉,“你说她崇拜我,不会已经到喜欢的程度吧?”
他早就习惯女人看他的眼光,根本是视若未见,也没去注意襄依怎么样。“难说。”
“你很保护你姊。”
她没回答,彷佛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既然这样,开会你自己来跟我开,怎么样?”
她没有回应他的微笑。“我也不适合。”
他心一突,她是说……她不适合他?“你怎么不适合了?”
他忽然想到-难道……她喜欢女孩子?他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他会如何?
“我没兴趣。”
她一向简洁的用字,现在他觉得分外不够。“对什么没兴趣?”
她皱起眉,好像在思索适当的词汇;他的心提吊着,就怕她的回答是他不想接受、却也无力扭转的那种。
好半晌,她才终于说:“关系。”
他小心翼翼地追问:“关系?你是说爱情?”
她眉蹙得更紧了,然后慢慢舒开,语气也转为确定:“没有这种东西。”他讶然。
“你为这个情人节专刊想了那么多,却说没有爱情这种东西?”
“别人想要,我可以理解。”
“那这个别人想要的爱情,是什么东西?”
“两人彼此关怀,是友情变成亲情。”
“为什么就不能是爱情?友情和亲情也是一种感觉和联系,为什么这两种可以存在,爱情就不行?”
他的心在跳,他不懂为什么还不熟识她,就能跟她辩这种问题;但她的答案变得很重要,他在乎她的想法,想弄清那颗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最讽刺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那种近乎浪费时间的东西,他应该和她撃掌乾杯,互称同道人才是,为什么竟希望驳倒她?
“烧得热烈,终成灰烬。”
她说得轻而低柔,那双清澄的眼此时不像是孩子的,而像是僧人的,好像能看透浑浊的世事,而自己不被沾染。
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她。他一向为自己的理智自豪,此时却感觉心被扎了一下,无端抗拒起来——
“你有过实际经验吗?还是纯理论?”
“不必死过。”
他已经渐渐习惯她的说话方式了。她是说不必死过也知道死不是好事,很多事情不必亲身经历也能明白。
“如果真能烧得热烈,不也很值得吗?”
“两败倶伤。”
他直直看着她。那么柔软的声音,说着那样决绝的话语,像是一种警告,又似一声叹息。
因为她看过襄依失恋受伤吗?“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她点头。
“你记得我们在派克屋见过面?”
她看着他。
“那时,你是女生装扮。”
她仍未反应,但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你是因为那个姓杨的男人才打扮成那样,对不对?”
这样追问好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做错了什么事对不对?对你姊吗?”他确定他没有看错,她眼中那种硬度又回来了。
“他甩了你姊,所以你决定惩罚他?”他轻声问。
“为什么?”她反问。
他懂,她是在问他为什么要管闲事。“我想知道你的事,真的很想,就算是冒犯你的隐私,我也没办法不去想。”
“想了又怎样?”
“想了就可以更了解你。”
她摇头。
她是在说要了解她没这么简单,还是不想要他了解她?
“你有你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有些时候,想要建立关系,两人就会相撞、推拉、冲突。”
在她表示什么之前,他很快又说:“如果只有一个人想要建立关系,这种冲突就会免不了。”
“战争?”她简单问。
“不是,”他也简单答,“冲突会化解,如果那个想靠近的人是真心的。”真心,他说得很保守了,听来却仍然太强烈。不过他是用假设语气,只是假设而已。
她站起来。“不是真心。”
他也跟着起身。她说他不是真心?“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手段。”
他用了手段?他哑口。的确,他利用工作,又利用襄依,不是单纯地去认识襄知,而是用他认为最快速有效的手段。
谁知捷径成为死路,她了然的眼光下,他无可辩。
她没道别就往门口走。他对自己苦笑,自己向来嫌女人吵,现在出现一个敲不开口的女孩,遭报应了吧。
她想走,他没办法留;他是躲避女人的高手,要做留住女人的事,一时间不知从何做起。
“我会用真心。”他在她背后说。
大概是被她感染了,他说话也开始言简意赅、一言多意。他是说他不会再用手段找捷径,他会给她看他的真心;他会尊重她的意愿,不论是不想说话,还是想扮男装,甚至那颗不愿被打扰的心。
啊,不!最后一项,他会尊重,但不保证不去敲她的心门。
他说的话,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本来只是对她好奇,后来发现她想法独特,自然惜才起来,但怎么就不自禁谈到真心与关系呢?
本能就知道她心防之强,比起他的更甚。他行事一向多谋,见机便把握,谁知对上她,赢了第一场小战役,却埋下失去整场战争的危机。
啊,不对,明明跟她说不是战争。他叹息,男人的求胜欲和攻击性,绝对会把她推得更远;她用短短几字便让他明白,不管他布的是什么局,她根本不想跟他玩。
她没有回头,真心二字,他自己听来都像空气般虚渺。但他知道她听见了,不多话的人,听得怕是更清楚吧。
她说的每个字,他牢牢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