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问切,孟孟为于老夫人把脉时,屋子里站了一堆人,当中看笑话的人占足九成九。
孟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问着于老夫人的病情。
她浅浅笑着,温柔的笑靥让于老太爷和于老夫人感觉很舒服。
见她放下于老夫人的手,于老太爷忙道:“姑娘,你怎么看?”
于老太爷也是有一身医术的人,可这态度与口气没有高高在上的质疑,只有病人家属的焦虑。
孟孟道:“您这是月事不调,好好调养调养就会好。”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全笑出声,连于老夫人也忍不住呵呵笑开。
她都是几岁的人了,怎会月事不调?
“跳梁小丑!”站在孟孟身后的年轻男子轻嗤道。
孟孟假装没听到,气定神闲地说道:“老夫人这病是郁则气结,若能心情愉快、笑口常开,气则疏结通达,很快就会痊癒。”
“这还用你说,满屋子人谁不晓得?”
这症状也叫无病呻吟,原本无病,喊久了就真的生出病症。此病无药可医,顶多开些疏肝理气的药物,是于老太爷非要折腾,把两分病徵看成八分症状,再加上于老夫人年事已高,当然会搞得一屋子鸡犬不宁。
轻鄙的应答让于老太爷十分气愤,怒目望向孟孟身后的年轻男子。
于文彬苦笑摇头,若于家年轻一代都是这副模样,他真怀疑济善堂这块招牌还能撑多久?
孟孟问于老夫人,“这病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话一出,于老太爷眼底透出希冀,忙问:“是,姑娘打算如何开药?”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气积郁滞,逐渐引起肺腑不合,导致五脏气乱、功能失和。郁症有虚实之分,实症为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痰气郁结,虚症则分久郁伤神与阴虚火旺两类。我想以丹槴逍遥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汤合半夏及厚朴、甘麦大枣汤合孔圣枕中丹、滋水清肝饮治之,以宁神、疏气通畅为主,并辅以金针入穴,增强效果。”
药方出炉,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两分服气,而“金针入穴”四字落入众人耳里,这会儿有人无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会金针入穴之术,可那人已经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绝技,来自一番奇遇,如今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们师出同脉?
于老太爷震惊得说不出话。
当年他说服于文彬将此技传给家中兄弟,他同意了,开始着手写下书册,没想到孙子死后其他人遍寻不着这本书,此事让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过去,他们都以为金针之术已经失传,没想到……
“姑娘可要现在为祖母施针?”于文和第一个站出来问。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当年害死他之人。
她轻哼一声,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连话都懒得对于文和说。
转身,她告诉于老太爷,“此技乃师父不传密技。”这意思够明白了。她又说:“老太爷是要我现在施针,还是……”
于老太爷接下话,“我们通通出去,外面留两个丫头守着。”
大伙儿心痒难耐,却不敢不从。
没想到孟孟却说:“还请老太爷留下,安抚老夫人的心情。”
闻言,众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爷能学会独门密技,还怕他不教给下一代?
这会儿他们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来几次,好好替老夫人“诊治”。
孟孟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垂下眉眼,心中叹道于叔说的没错,这个济善堂兴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里人全走光后,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见于文彬朝她点点头,才取金针,准确朝穴位刺入。
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半点不输自家孙儿,老人家眼眶微红。
孟孟专注而认真,于文彬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两位长辈。
爹娘相继过世,二房没落,他和文谦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怜,将他和文谦带在身边,若是没有祖母,他们岂能顺利长大?
幸好文谦比自己聪明,愿意放弃济世堂产业,在外头闯荡,这个决定让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则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孟孟终于拔下金针。
于老夫人神态安详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你让我想起我孙儿彬儿,以前他帮我扎针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怎能不一样?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亲、她的师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认真地说:“已经过了十年,您该放下了,否则您的牵绊会让于叔无法离开。”
于老夫人心头一惊,皱眉问:“你在说什么?”
孟孟低声道:“我同两位老人家说个故事好吗?”
“你说。”于老太爷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孟孟一句话,让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撑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见已逝的鬼魂,三岁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人。”她顿了顿,开始详细讲述,“其实鬼魂没有我们想像中那样可怕,他们徘徊在人世间,只因为心中有无法释怀的遗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那时的他刚离开人世没多久。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医术……”
孟孟缓慢地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见,定会将她当成神棍,但于老太爷不会、于老夫人更不会,因为这十年来,他们经常觉得心爱的孙儿仍然在自己身边流连。
“老夫人,于叔过得很好,他在世时做过很多善事,累积无数福报,下辈子定会出生在福泽之家。您得放下,否则他心系于您,怎样都无法迈开脚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说着,诉说这些年来于文彬回于府时,看见两老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多么的心疼与不舍。
这些生活片断让两位老人家彻底相信孟孟的话,相信于文彬就在他们身边。
孟孟说于叔深感欣慰,见弟弟懂得舍弃,进而换得一片蓝天,赞美弟弟比自己更聪明。
最后她细细观察两老的表情之后,与于文彬对望一眼。
见他缓缓点头,孟孟深吸气,说起当年他死亡的真相。
“你是说……”于老太爷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
“对,于叔只是偶染风寒,自己是当大夫的,怎会治不了这样的小病?可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顾的五房堂弟于文和会心起贪念,想独占这门金针之术,准备了有问题的汤药。
“闻到气味,于叔便晓得那碗药不对,他不愿意吞,于文和却硬灌着他喝下。事成,于文和为了撇清关系,立即带小厮出门,还叮嘱于叔的小厮远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后,明白自己是怀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医术贵府上下无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倾尽全力想替二房挣个立足之地,没想到会成为亲人的眼中钉。于叔后悔了,可惜命已不长。当时于叔把写有金针之术的册子带在身边,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缜密后,回府便传给府中亲人,但于文和的举止让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将册子烧个精光。”
这就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册子的原因?于老太爷了然。
看见孟孟往床边看了一眼,两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测着,彬儿在那里吗?
孟孟说:“于叔让我转告两位,人都有私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牵扯到利益就会流于表面形式。当有欲望却无法满足、当竞争嫉妒取代亲情,家族就算勉力维持,也无法杜绝底下的阴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说,他把于文和之事说出来,并非想要老太爷将他逐出家门,毕竟当年的事已相隔遥远,加上没有证据,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过老天爷都看着呢,否则为什么这些年,于文和想尽办法要让自己的医术及名声更上一层楼,却始终铩羽而归?实是因为他的恶劣行径早已断了自己的福分,至于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等着。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爷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该分家了?让每家各自努力,对外争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里掏空于家的所有,这样的竞争才有意义,否则人人躲在济善堂这块金字招牌后头,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来,于府早晚会人才凋零。”
她的话令于老太爷陷入深思。
孟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于老夫人,清浅地对她笑着。
她的笑容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让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么。
于老夫人问:“小姑娘,是不是将来我走了,就能再见到彬儿?”
“您和于叔在这一世结下如此善缘,下辈子定会再聚首,也许再成祖孙,也许成为母子、亲人或者朋友,你们之间的缘分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对着床头笑说:“彬儿,祖母懂了,祖母会好好调养身子,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等下辈子我们再结一回善缘。”
孟孟柔声说:“于叔抱着您呢,他在哭,但他说:“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此话一出,于老夫人坠了泪水,但是嘴角始终上扬。
这是她和于文彬之间常说的话,每回他允了她、或她允他什么,祖孙俩便抱在一起,说上这样一句——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孟孟和于老夫人叨叨絮絮说着,于老太爷却在此刻开口了。
“你告诉彬儿,我会主持分家的。”他做出重大决定。
“不需要我转告,于叔就在您身边,他都听见了,他说他相信这个决定会让于家越来越好。”
“谢谢你,小姑娘。”
她摇摇头,“于叔教导我十年,我无法报恩,只能求老太爷、老夫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孝顺您们。”
“好好好,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小孙女。”
她喊于叔为叔叔呢,变成小孙女岂非乱了辈分?不过……有什么关系,老人家开心最重要。
她又道:“老太爷、老夫人,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做。”
“什么事?”
“我必须把这手金针之术传给于叔的亲弟弟,让于家医术发扬光大。”
于老太爷怎么样都没想到孟孟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喜与感激。
这小姑娘是于家的大恩人呐!
搁在心头十年的事情终于办妥,孟孟与于文彬站在于府大门,看着那块乌金色的牌匾。
未来的于府真会因为于老太爷的这个决定而变得更好吗?孟孟不敢笃定,因为当中牵扯到人心,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谢谢你,孟孟。”于文彬说。
孟孟摇头,她在笑,眼泪却默默地往下掉。
十年……她孤苦无依时,始终撑着自己的是于叔。他即将走入轮回,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可……她无法为这样的好事感到开心。
不舍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但她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知道有始便有终,谁也无法跳脱分离。
“孟孟,好好过日子,不要亏待自己。”
“嗯。”
“忆忆是贺家的荣耀,你也是。”
“好。”
“你说过的,结下善缘,下辈子必定会再相见,于叔在下辈子等你。”
她用力点头,点出一串晶莹。
白光出现,于文彬的身影倏地消失,他重入轮回了。
鬼魂想强留在人世间,阴间判官不会硬把人带走,却会在生死簿上注明,一旦鬼魂回心转意,不必谁带领,自会有一道白光接引他离去。
不过孟孟知道,于文彬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自己,因为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把他狠狠地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