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颜开始做小偷是两年前的事。
她小时候有一阵子身体不好,听说习武可以强身,方老爷便延请了数名武师教她练拳。
谁知武师里掺了一位游戏天下的飞贼——满天星,他不会刀剑、也不懂拳脚,只晓得练气和轻功,偏偏方笑颜和他脾气最相合,便学了师父一身妙手空空的好本事。
她习了武,也没时机使用,时长日久,家人还以为她天资不好,学不会,加上她年纪增长,也不再适合舞拳弄棍,方老爷便将武师辞了,另聘人传她琴棋书画、女红厨艺。
之前,王老虎仗势,抢了方家一笔货款,方老爷报官,谁知,又被王老虎寻衅打了一顿,她气不过,才夜入王家盗财。
没有出手不知道,夜游一回才发现,她的轻功就跟师父说的一样——鬼神莫测。
任王家几十家丁瞪大眼睛看,她如入无人之境,将货款尽数盗回。
不过官司还打着,她不好把钱往家里领,便趁月黑风高之际,散银入贫户,博了个“女侠一枝梅”的名号。
后来,她只要听说王老虎欺人,晚上便去替他做一回散财童子。
如此数回,王老虎受惊,才想要搬家躲避。
不料,他这么快又搬回来,看来给他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今天,方笑颜看王老虎连六旬老妪都打,简直不可饶恕,决定再给他一次苦头尝尝。
乘着夜风,她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因为才下过雨,夜里一阵湿濡的凉意。
她深吸口气,身子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柳叶,荡向了王家。
那灯火通明的庭园里,四处可见擒刀拿剑的家丁,人数比起之前足足多了三倍。
这大概就是王老虎敢再回柳城的倚仗。他以为护卫多了,就可以捉住她。
笨蛋!她心里暗骂。她又不跟他们打,任它防卫再严,也是无用。
她利用家丁巡逻的空档,拔身入王家,藏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藉着树枝掩映,她默数家丁们休息、轮换的时间。
突然,她背后窜上一阵凉意。
她转过身去,却见一名黑衣人循着她的老路,往王家方向奔来。
那人的身法与她不遑多让,所以王家的人也没有发现他。
待他凑近,方笑颜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于百忧!
想不到那鼎鼎有名的大夫三块玉也是同道中人。
不知道他干这种事的经历有多久,看那动作熟悉得……唉呀,不好,他的目光转向她藏身的大树了。
现在方笑颜可以断定,于百忧不只看病厉害,做小偷一样强悍。
他跟她都选了相同的路径入王家,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方笑颜一来不想输给他,二来不愿与他打照面,于是摘下几枚树叶,运气,打熄了屋檐下一排风灯,惊得护卫一阵混乱。
她趁此良机,身形如燕地飞掠向王家库房。
这时,于百忧也被突来的变异惊动了,立刻飞身上树,但也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中。
他这才发现,自己遇上同行了。
这也太巧了吧?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目标被捷足先登,赶忙追上前。
但方笑颜已经远远超前他。
她有个优势,非常熟悉王家的环境位置,根本不必找,直接入库房。
偌大的房间里,四面墙壁钉满架子,置放了无数的古董珍玩,地上的木箱里则盛满了玉石、玛瑙、珊瑚等宝贝。
但方笑颜的目标不是它们,这些东西太贵重,不好变现,她只要金银。
她在木箱里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头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整整有二十个,这里就有一百两了,差不多够给那个老婆婆压惊。
接着,她又找出一袋方便携带的金珠,然后在地上留下一枝绢布梅花。这便是她女侠一枝梅称号的由来。
拿好东西,她正准备离开,却想起那个与她目的相同的于百忧。
他是为财而来,还是为这满屋的宝贝?他若是来求财,等他发现好偷的东西都被拿光了,恐怕很郁闷……
想到做小偷都能相逢,她不禁又想笑了。
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分上,给他留一点,于是她把半袋金珠放在地上,又留下一封小笺,上书:见者有份,一枝梅留。
随即,翩然离去。
待于百忧进来,看见满室的古玩珍宝,也烦恼了。
要说这里的好东西真是多,价值连城,但看得到,吃不下,白搭。他需要的是真金白银,好拿去药铺买药。
他和袁清妩在柳城义诊舍药,昂贵的药资都是他这样顺手牵来的。
反正拿的是奸商污吏的钱,用来救治贫苦百姓,他也不惭愧。
加上他轻功好,下手也不是太狠,至今仍未引起大骚动。
可是今晚……他拿起那半袋金珠、一枝绢布梅花、一张小笺,怒火中烧。
“屁个见者有份!老子需要钱买药,你也要买药吗?”他把那张小笺撕得粉碎。
“什么人在那里?!”接着,无数杂沓的脚步声往库房方向而来。
于百忧太气愤,没注意到自己喊得太大声。
眼看着被惊动的家丁就要将库房合围,他只得急忙往外冲。
那些家丁追不上他,却像牛皮膏药似地黏着他跑。
于百忧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直接上了房顶,却撞上已在此埋伏多时的王老虎。
“一枝梅,总算让老子逮住你了!”原来王老虎搬家后,遇到一个落拓书生给他出计谋,与其怕被贼惦记而举家搬迁,不如设计,请君入瓮,一劳永逸。
王老虎觉得有理,这才重回柳城,准备和一枝梅一较长短。
于百忧冤死了。他既非一枝梅,拿的分额又少,却得替对方担下所有罪过。
况且,他还不能解释,因为他手里就拿着“一枝梅”。
于百忧气炸了!这该死的一枝梅,给他惹了大麻烦。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一咬牙,转身飞往来时路。
他刚才闪避,只是不想跟那些家丁动手,不代表他打不过他们。
可既然前路不通,他就往后面走,不然朝左边、或右边也行,他横竖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不过……
他越打越觉得气闷,凭什么一枝梅可以逍遥法外,他却在这里做牛做马?他一定要让一枝梅也栽一回跟斗!
当于百忧摆脱所有追兵,回到寿春医馆时,天色已经亮了,大街上又排了三圈准备求诊的病患。
于百忧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
袁清妩看见他一身狼狈,大吃一惊。
“怎么了,小师弟?失手啦?”她一边说,就去捉他的手,想替他诊脉。
“我没事。”他吐一口长气,瘫在椅子上,任她检查。“钱是弄到了,不过……”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他的自尊心一向高人三等。
“这些金珠你先拿去用吧!”最终,他还是顾虑了面子。
袁清妩猜到他有些不如意,但没拆穿他,省得他难堪。
她问:“你这么累,今天还有办法义诊吗?”
于百忧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下。
“我也正想跟你提这件事,二师姊,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
“嗯?”
“我们每天要看上百余个病人,风雨无阻,全年无休,我们不是铁人,早晚要垮的。”
“但病人都找上门了,难道要把他们往外推?”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种迫切的病患,当然要马上救,但你想想,我们现在看的都是些什么人?有脚臭的、脸上出麻子的、连家里公鸡不下蛋——”
“小师弟,公鸡本来就不下蛋。”
于百忧愣了下。“抱歉,我累得有些糊涂了。”
袁清妩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帮他舒活筋骨。这种解乏放松的手法也是医圣教的,他们这些徒弟都会,但以袁清妩最厉害。
她一动手,他差点直接睡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从今天起,我们开始挑选病人,只治那些真正伤病者,其余的,请他们自己去看郎中。”
“而且,我们要轮流义诊。”于百忧打个呵欠。“这样才有休息的机会,不至于累死。”
“那今天我先来吧!你忙了一晚,去睡吧!”
“嗯!”于百忧也不跟她争,他本来就快累挂了。
他起身往里屋走,袁清妩追着他的背影喊:“记得先梳洗啊!还有,中午我回来替你做饭。”
“不必啦,我恐怕要睡到下午才会醒。”他摆摆手,进了房,关上门,完全没留意袁清妩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袁清妩比于百忧长了两岁,她跟他差不多高,英气的外貌、麦黄的肌肤,甚至不如他的白皙细致。
但她从小就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他们是邻居,每天一起玩,累了,还睡在同一间屋里。
他们一起拜师学艺,一起出师,一起帮人义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达十八年,久到她觉得自己身边一定会有他的存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真正地看她。
他的目光不会为她停留,他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她吗?
她心里酸酸的,眼眶涌上一股热。
于百忧回到房里,也没梳洗,便直接往床铺躺上去。
他一身泥灰,很快就在整洁的锦被上抹了几个黑印。
他也没在意,反正他常常这样干,何况这床只要过一天,又会自动变干净。
他不知道是袁清妩私下帮他打理。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但从来不够细心。
于百忧闭上眼,本来很累,但不知为何,翻个身,耳边又响起方笑颜低沉、如风吹柳树梢的声音。
它们从他的脑海、胸口、从他身体的每一处响起,他听着听着,瞌睡虫便跑了,再也睡不着。
昨天那个自称翠墨的小丫头说要想办法安排他和方笑颜见一面,不知成或不成?
他真想再见方小姐一面,再听听她说话。
想着想着,他就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翻下来,开始梳洗一身的脏乱。
可等他把自己打理好,又想他这样走出去,十成十又要被想看诊的病人围住。
最后,他剪了一小撮头发,黏在下巴当胡子,又找了一顶帽子戴上,才从后门溜出去。
他的改装手法不错,一路上都没被人认出来。
但他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当他来到方家大门,向门房说要求见方小姐,立刻被赶了出来。
方家有女初长成,方小姐容颜虽称不上绝世,但身世背景却是极好,每天都有无数有心人上门求凰。
初始方笑颜还会耐心应对,但时日久了,圣人也给磨出脾气来。
于是,她交代门房,单身公子若无人介绍,她一概不见。
于百忧无奈地望着那高耸的门第。翻墙进去不是难事,但这样做,难免得罪方小姐,反而得不偿失。
佳人近在咫尺,却无缘得见。他心里憾恨。
但他又舍不得走,便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发愣。
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忽然,一道从侧门钻出来的娇小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翠墨姑娘!”他惊喜地道。
翠墨被他一喊,吓一大跳。
“你是谁?叫我干什么?”
“是我啊!于百忧。”他掀起帽子,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于百忧?”她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
于百忧不得不把胡子也扯下。
“三块玉!”翠墨终于认出他了,不过他这扮相……她指着他笑了起来。
于百忧满脸无奈,任她笑个过瘾。
幸好翠墨对这位名满柳城的大夫还是很有好感,她笑了一会儿,便道:“你是来见我家小姐的?”
于百忧点头。“可门房不让我进去。”
“小姐不太喜欢接见那些别具居心的单身公子。”她语含他意地说。
于百忧当下也急了。“我是真心倾慕小姐,绝对没有不轨意图!”
“那你想不想娶我家小姐?”
于百忧颔首,他对方笑颜真是钟情到半疯魔了。
“你这还不叫心怀不轨?”翠墨打趣。
于百忧一时无语,这丫头好生刁钻。
翠墨又对他眨眨眼。“你想不想我帮你牵红线?”
于百忧脑海里灵光一闪,深深一揖。“还请翠墨姊姊帮我。”
“嘻嘻。”翠墨娇笑。“就冲着你这句好听的,我去帮你禀告小姐。”
“多谢翠墨姊姊。”于百忧也是千伶百俐的人,自然会哄小姑娘。
翠墨重新进门,转回绣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