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机场,余青凡坐进计程车,报了一串地址后,他放松地把身子往后贴。长途的飞行,真是折煞人,回归地面的感觉真好。
其实在拿到学位后,他可以继续留在美国,那里有一份正等着他的好工作,可他毕竟是台湾人,能回到自己的故乡才有落地生根的感觉。再者,这里有他一直惦念的人,即使外国月亮比较大比较圆,却没有自己家乡的来得明亮皎洁。
他长舒了口气,闭上因长途飞行而变得有些酸涩的眼。
两年,认真算起来并不长,比起自小就到异乡求学的游子们,他这个不过是到美国念两年书的人哪有什么资格去论时间长短?
偏偏那个放在他心头上许多年的身影就在台湾,每每一想起她,他就恨不得立即飞回来。而往往在思念她时,他就觉得时间真是难熬,两年的时间像是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庆幸他的时间没有停摆,终于熬过两年。
合着的眼皮蓦然一掀,深邃的美型眼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
和两年多前相比,这个城市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街道两侧一样林立着不同色彩的旗帜,上头的人名和图像清一色是男人,标语不外乎是“拜托拜托”、“请投一票”。
又是选举季节?
像是应和他心底声音似的,几辆候选人的宣传车从那端缓缓开了过来。
“各位乡亲,拜托拜托!请您救救——”扩音喇叭里,传出声嘶力竭的拜票声。
“他娘的王八蛋!什么党执政都一样,政治人物只会作秀,有哪几个是真的在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做事的?油价一直涨,连自己的肚皮都快喂不饱了,哪还有钱喂车子吃油?”计程车驾驶情绪突然激昂起来。
余青凡一愣,随即知道自己是碰上了政治狂热分子。通常在这种时候,若是出声回应对方,一定会没完没了。支持对方说的候选人不对,不支持也不对,聪明人就该在这时候转移话题。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就是如他现在所做的一样,合上眼皮。
他没应声,悄悄闭上眼。前头的司机似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他,继续抱怨身为小百老姓的辛酸。
车外,候选人宣传车的扩音喇叭仍旧震耳;车内,司机先生的政治评论滔滔不绝……合着眼的余青凡微勾动薄唇,隐约可见淡淡笑纹浮现。
——这就是台湾。
而他,真的回来了。
未久,在吵杂的声浪中,他却舒展了眉心,安稳睡去。
华丽的大屋子里,流泻着“第四号幻想即兴曲”的乐音。
价值不菲的平台钢琴前,坐了个斯文秀逸的男孩,修长手指俐落地在黑白键上移动,他正沉醉在萧邦的浪漫里。
忽然间,琴房外头的异常声响中断了他的练习,眼皮一跳,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大妙。
悄声走到门口,他立在门后竖耳倾听。
“余兆中,你真的非走不可?”是母亲刘可秀的声音。
“我已经约了方律师,明天下午三点,在他的事务所把协议书签一签,该给你和孩子的,我一毛都不会少。你干脆一点,大家好聚好散。”比起刘可秀的激动,余兆中的语气显得平静许多,离婚对他而言仿佛就像喝水那般简单,无关痛痒。
“侯玲怡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你甘愿抛弃这个家,不要我也不要孩子?”刘可秀哭了出来。
“你调查我?”
“是又怎么样?反正你有的是钱,我花你的钱,请人查你外面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明天直接到方律师那里谈就好。”
“我告诉你,你今天这样对我和孩子,会不得善终的。”刘可秀语音尖锐的诅咒。
至此,男孩的手终于探出,他俏俏握住门把,轻轻一转。
他自门缝中瞧见几近歇斯底里的母亲,在母亲身旁,是他那两个看来很无措的妹妹。而他的父亲余兆中,正在玄关处换鞋。
“虽然决定和你分开,但孩子们的生活费教育费等,我不会丢给你一个人扛,你静下心来想想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明天在方律师那里一并告诉我,我能力所及的,绝不推卸。可秀,今天是我负你,我很抱歉,但玲怡更需要我,她不像你能力强,我相信你就算没有我,也能把孩子教养得很好。”余兆中微弯身子,拎起地上的行李袋。“这栋房子我会过到你名下,你和孩子不会没地方可去。”
说完,他看了妻子和女儿一眼后,转身走出大门,毫不恋栈。
“余兆中!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为抛妻弃子的行为付出代价!”刘可秀吼叫着。
父亲的转身离开,母亲的歇斯底里,吓哭了两个妹妹。
男孩即使心里有着惶恐,仍是佯装平静地走出琴房,牵起妹妹们的手,回到琴房。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那双修长的手指搁在琴键上,静止数十秒后,黑键和白键敲奏出萧邦的“离别曲”,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和父亲分离,在他十二岁那年。
两年后,父亲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女孩。
他见到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母亲照顾他带回来的女孩,条件是他所有的财产。
然后那女孩住下了,成了父亲的女儿,也成了他的妹妹。
在那之后的半年,父亲死于肺癌,而母亲也真的得到父亲所有的遗产。
母亲曾破口骂出父亲会不得善终的话,他不晓得死于肺癌的父亲,是不是真应验了母亲的话。他只是告诉自己,家里只剩他一个男人,他该负起照护好三个妹妹的责任。
他疼二妹、他宠小妹,但对于那突然进入这个家庭的新面孔,却迟迟没有好好认真看过她一眼。
忙碌的课业让他差点就忘了他多了一个妹妹,直到那个停电的夜晚……
“先生、先生……喂,先生,你醒醒,是不是这里呀?”计程车驾驶转过头,伸手摇着后座的乘客。
腿膝被人晃动几回,余青凡倏地掀开眼皮。
眨了下眼后,意绪瞬间回龙。他梦到那年的事了。
转动略酸的颈部,余青凡掏出皮夹,“是这里没错,谢谢你。”递出千元大钞,找零后,他开了车门下车。
接过计程车驾驶送上的行李箱,他一手拖着它,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信步走着。夕阳浅浅的橘黄光落下,洒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暖意漫进胸膛,他踩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朝着前头不远处的“绿袖茶屋二则进。
傍晚五点,正值学生放学时刻,附近一所中学的学生在校门口进进出出,有的学生回家,有的是出来觅食晚餐后,再回学校晚自习。
绿袖茶屋前,排了一长串的学生,一号点餐区的店员透过小型麦克风,告知三号吧台的店员客人所点的餐点或饮料。
学生成群嘻嘻闹闹,声音几乎掩盖过麦克风的音量。活泼青春的气息,感觉甚好。
余青凡停下步伐,静立在茶屋店门前约二十公尺处的地方。
他知道这个时间是茶屋最忙碌的时刻,晚些时候进去也无妨,因为现在踏入店里,怕也是无人会注意到他。
嘴角微勾起一道浅弧,他轻抬眼。
店招牌是鲜嫩的苹果绿和鹅黄色,门口上方悬挂着“少糖多健康,无糖折五元”的促销布条,店内墙面的粉刷和东西的摆设,也是以苹果绿和鹅黄色为基本色调。
两幅放大的现切水果茶和蔓越莓汁的图片,就挂在最显眼的墙面上。
茶屋的隔壁,大门拉下,只开了个小窗口,炭焙乌龙的茶香味,自小窗口飘出,清新的味道沁入鼻端,将他长途飞行的疲累驱散了一大半。
舒了口气,余青凡的视线缓缓移到店里。
三号吧台的店员很甜美,一双圆眸转啊转的,晶亮灵活得像是会说话。她对着二号包饮料的店员比画了几个动作后,转身走到冰箱前,拿出挤花袋,在饮料上头挤出一朵朵的白色小花。
心疼地多看了她一眼后,那双深邃的俊眸落在二号店员的莹白小脸上。
她还是那样让他心动。秀气的眉心间总是染着淡淡的轻愁,轻而易举就挑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即使不喜欢她那份不该有的哀愁,却也无法不被她的美丽和善良给夺走心魂。
她弯弯的唇畔有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柔润的菱唇正掀动着,应该是在对客人说“谢谢”之类的话。而那名男客人接过她手中装有饮料的袋子后,又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看起来笑得很开心。
俊目闪过淡淡的愠色,他眯起黑眸,打量着还在对二号店员说话的男人。
直到一号负责点餐的店员,透过麦克风惊喜地嚷喊着“哥——”时,他才收回视线。
一号点餐店员,看来年轻有活力,扎着马尾的她,蹦跳着奔出店面,无视在场客人疑惑的目光,直冲到他面前才停下脚步。
“哥——哥——”余青菱双腮红润,兴奋地搂抱住余青凡的脖子。“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要回来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去接你啊!”
“刚到台湾。”余青凡笑了声,大掌拉下那双箍在他脖子上的小手,他捏捏小妹的脸,笑道:“你就这样把客人丢着不管啦?”
“客人算什么?你是我哥耶,唯一的哥哥耶,当然是你比较重要啊!”她撒娇地又勾上余青凡的手臂,在他怀里磨磨蹭蹭。
“青菱,这样不好看,快放手。”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妹,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搂搂抱抱,总还是不适宜。再者,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就算是亲兄妹,也不好再有这样过于亲昵的动作。
“不要嘛,人家很久没见到你了,好想你耶!”余青菱用力环住兄长的腰,任性地赖着不动。
轻叹了口气,余青凡语带宠溺,“都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女生一样,那么爱撒娇。”青菱的任性,他也该负点责任,若不是他自小就宠她、疼她,也不会惯坏了她的脾性。
“谁教你是我最爱的哥哥嘛!”耍赖成功,她笑得满足。伸手勾住哥哥的手臂,拖着他往前走。“走走走,快进来看看妈妈和一一姊,她们看到你一定也很惊喜。”
“青菱,你漏了一个。”男低音嗓音持平,听不出好坏。
“哪有?我们这个家就妈妈和你,还有二姊嘛,还有其他人吗?”余青菱噘起嘴,不认同哥哥的话。
“当然还有,你大姊沛以。”余青凡被拖着走进茶屋,他的视线倏然与站在二号区的店员相接。
那双盈盈水眸迅速流转过异样的光芒后,又回归沉静,然后长睫悄悄敛下,似在避开他灼热的注目。
“哥,你真奇怪,她明明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为什么硬要把她算是余家的一分子?”也不管店里是不是有客人,余青菱一双美目有意无意扫过二号区,提高嗓音,像是要刻意说给什么人听似的。
“怎么不是?她是爸爸带回来的……唔,青恩……”站在三号吧台的店员,一见到真是他,也暂时忘了工作,笑着跑到他面前。她比画着沾上蜂蜜的双手,似在和他打招呼,也中断了他和余青菱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