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行经栖花树,车灯亮过时,树梢上的栖花红过一阵阵。
凄迷又美丽。
筱鱼靠在他肩膀张望着,在感到幸福得要命时,不知为何,又被一种莫名的悲伤袭击。她希望这路程永不结束,永远跟他就坐在这小小暖暖的车厢里。
沉默许久许久以后,方利泽先说话。
“廖筱鱼。”
“唔?”
“你猜我以后会怎样?”
“……会变有钱人,这是你的心愿嘛。”
“你这么觉得?”
“嗯,你那么努力,一定可以。”
“可是你说它很重要啊。”方利泽沉默了。
筱鱼对他笑,眼睛亮亮的。“我很能吃苦吧?”她的脚暖了,他松开手,坐好了,看着廖筱鱼。
她的脸都冻红了,鼻子因为擤鼻涕都脱皮了,嘴唇发紫,全身冰冷,脚都麻痹了。
她是单纯?还是顽固?这样看重他随口说的?
这时,方利泽的心,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这感觉是他不曾经历过的。
他有过砰然心动的感觉,在面对美丽的江紫薇时。他记得心跳剧烈、全身炽热、手足无措,以及小心翼翼惶恐着怕被她讨厌的紧张,面对紫薇,他仓皇混乱。然而这时,看着筱鱼,听她这么说。
他体会到某种东西,那是温暖,暖暖地流过心坎。
他叹息,看向前方。
左手用力一搂,将她搂近,让她贴着他身体取暖。
筱鱼脸更红了,披着他的大外套,外套有他残留的体温。这样偎着他,很暖,她觉得好安全。人生原来还有这么多神奇时刻。
比方说前一秒惨得快没命,下一刻竟可以感动幸福到想永远活下去。
是不是只要吃够了苦,就会换来甜头呢?是不是只要坚持撑得住,就会得到安慰跟补偿呢?
他们后来都没说话了,在摇晃的车厢,偎着彼此,越过司机肩头,挡风玻璃前方,是黝暗山路,车子驰过一盏盏橙色路灯,亮过一段一段暗黑柏油路。而山雾白蒙蒙地扑来,彷佛要吞灭汽车。
沿路行经楼花树,车灯亮过时,树梢上的楼花红过一阵阵。
凄迷又美丽。
筱鱼靠在他肩膀张望着,在感到幸福得要命时,不知为何,文被一神罩名的悲伤袭古。她希望这路程永不结束,永远跟他就坐在这小小睫睫的车厢里。
沉默许久许久以后,方利泽先说话。
“廖筱鱼。”
“唔?”
“你猜我以后会怎样?”
“……会变有钱人,这是你的心愿嘛。”
“你这么觉得?”
“嗯,你那么努力,一定可以。”
他难得地,露出脆弱表情。
“是吗……我连我妈住院的钱都筹不出来。”他吸口气,说:“以后,我要让我妈住大房子,有花不完的钱。随便她想买什么都可以……我妈太辛苦太可怜了。”筱鱼动容,他真是个很有肩膀的男人呢。只要是他认定的家人,就会拚命照顾到底。
她希望成为他的家人啊。
“你这么爱她,你妈真幸福。”
“廖筱鱼……”
“嗯?”
“你的心愿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想要有人一起生活。”
“那还不简单,有个室友就行了。”
“而且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那也很简单,租金非常便宜就行了。”
“欸,我是认真的!你不要开玩笑。”
“我知道,你怕孤单,但是越怕孤单的人,越会被孤军找上。那跟有没有人一起住是没关系的,你要克服才行。”
她想听的不是教她怎样克服,唉。想听的是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你以后再也不孤单。
结果方利泽讲了很多道理,告诉她要战胜寂寞,要克服孤单,搞得好像她要戴上头盔,去跟孤单打仗。
他真好胜啊。
可是这好胜的男人,毕竟输给了现实人生。
毕业前夕,方利泽的妈妈在反复进出医院长达两年后,终于结束最后阶段的一次化疗,日后只要定期追踪。这是开心事。但是,出院前几日,王淑女夜夜失眠,愁容满面。
深夜里,这对母子,避人耳目,躲在医院的楼梯间讲话。
王淑女顶着因化疗稀疏的发,宽大睡袍内,是仅存三十八公斤的体重。她撑过痛苦的化疗,却更艰难地要面临缴不出医药费的窘境。
“我问过了,你给我的加上妈原来存的都不够,我们还差两万。”
“……我去跟大舅借。”
“千万不要,上次房租的事,已经让他不爽,妈不想要你再去看他脸色。”
“大不了写借据,我算利息给他,我以后会还。”方利泽也痛恨看亲戚脸色,但走投无路,又能怎办?爸在大陆音讯全无,他不去借,难道要妈妈拖着病体去求人吗?这种低贱的事,他宁可硬着头皮自己来。
“你放心,妈想好办法了。”王淑女小声道。”
“什么办法?”
“趁现在没什么人,等一下我们回房偷偷打包行李……我们逃走吧。”方利泽苦笑。“这我想过了,但不行,妈,你以后还要追踪检查。”王淑女也笑,看着平坦空洞的胸部。“管他的,两个mm都割掉了,这样还复发,老娘死掉算了。”母子俩哈哈笑出来,笑得眼眶湿。
方利泽拍拍妈的肩膀。“安啦,我会搞定。差两万而已嘛,又不是两千多万。你儿子随便借也有。”
“少骗我了,上次你跟班长借钱,结果弄到全班都知道。阿泽啊,妈知道你自尊心强,不要再跟人借了。妈来借好了,我住院的时候表现很好,护理长不知道多喜欢我,我一次也没按过急救铃,从来也没有大小便失禁,连化疗要吐的时候都很准的吐在塑料袋。这里的护理长跟护士看起来都很慈祥,妈来借借看好了,一个人借个五千,拜托四个就有了。”说完,母子俩又一阵笑。
不是他们爱笑,是现实压力大到他们已经没有眼泪哭也没力气靠了。只能用力笑,笑这个烂透的命运。
方利泽搂着母亲。“好啦,我说真的,明天如果没筹到钱,再让你去借。”把她当小孩子那样哄。“你听话,好好回去睡,不要操心,把身体养好,以后才能享受好日子。”
“两个mm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日子?”
“嗟,我以后超有钱的,帮你装厂罩杯的义乳,比以前的更赞!”他没有办法。
第二天晚上,还没借到钱。方利泽在筱鱼家晚餐时,头一回,只扒了几口就不吃了。
“我饱了。”
“怎么吃这么少?”筱鱼看他心事重重。r干么?心情不好喔,你妈不是明天就出院吗?”
“唔。”
“出院是好事,干么苦着脸?”
方利泽不吭声,他回筱鱼房间,把剩下的国文功课写完。
筱鱼也没食欲了,草草扒了几口。
她想了想,跑进厨房跟阿姨说:“碗筷先不要收,搞不好晚点我还要吃。”
“喔,好。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好啊,你提早下班好了。”
“好,那我走了,吃不完的菜你放冰箱就好了,碗筷我明天来再洗。”阿姨回去了。
筱鱼回房,看方利泽凛着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她上床,翻看漫画。
一会儿,方利泽收拾书本。
“都好了,我走了。”
筱鱼放下漫画,走过去,拿出皮包付钱,才发现钞票都用光了。
“你自己拿好了,我爸都把钱放在电视柜第一个抽屉。”
“什么,你自己去拿。”
“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你出去时顺便拿就好了。”
“万一你家钱少了,到时候赖给我。”
“安啦,我爸从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都随便我拿的。喂,你今天怪怪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还是你留晚一点,我们来唱歌?”阿姨回家了,他们可以放肆高歌。
“我像你这么闲吗?”唱屁啦。“再见。”
他拎起书包走出房间。
到客厅,拉开电视柜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个没有盖子的铁盒,放着一堆钞票。客厅只开着一盏黄色立灯,昏暗暗地。
方利泽看着那堆钱,怔怔地。
他抓起一迭千元钞,数了二十张,剩下的放回抽届。他疾步离开,心跳如雷鼓,心神慌乱。终于走出大门,跳上机车,急速疾驰,驰出尊爵山庄时,终于稍稍松口气。
行经公共电话亭,他停车,冲进去,打电话到病房,兴奋叫嚷。
“妈,我筹到钱了,我借到了,你放心!”
“真的吗?唉哟,你太厉害了,跟谁借的?”
“好朋友。”
“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妈今天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方利泽挂上电话,蹲下来,抱头,肩膀剧烈颤抖。
好朋友?方利泽掌心湿透,他咬牙,克制不住泪水。
可恶,可恶!
我真可耻,方利泽你烂透了。
方利泽比以前更沉默了。
他开始迷上深奥的《战争论》,还读宫本武藏写的《五轮书》,稍有空档就站在书局看各种财经或商业周刊。
他变得更严肃,彷佛要用尽每一分秒来强壮自己。
每次帮筱鱼写完功课就走,不太和她聊,他比以前更来去匆匆。
“我以后要做房地产,房地产最好赚。”吃饭时,他这样说。没错,他研究过了,像乔安贵他爸,就是搞房地产发迹的,然后开起建设公司。
“我如果有房子一定给你卖,随便你卖多少都可以。”筱鱼笑咪咪道。筱鱼对他还是一如往常。
但是,她不知他为什么,越来越疏远,面上笑容越来越少。与她的交集,彷佛只有写功课这交易,除此外,言行更冷淡。
当方利泽不断努力精进自己,要变得更强更无敌时,筱鱼却柔软到底,懒到极致,胸无大志地度日唯一能让筱鱼她积极的,就是维持跟方利泽的关系。可是,随着毕业的日子接近,筱鱼好怕。她希望高中永不结束,她不知道一旦毕业,没功课做,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跟方利泽来往。
他是欲展翅高飞的大鹏,而她,只是贪图现状渴望温暖的小雀。
可惜,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常联络喔。”
毕业典礼结束后,筱鱼这么跟方利泽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脚在发抖,因为,外套口袋,躺着一封告白信。要不要拿给他,现在时机合适她这样怕别离,然而,竟看到这阵子心事重重的方利泽,面上出现了笑容。
“终于念完他妈的高中。”
他解脱了,他要先入伍当兵,然后快点发展自己的事业。现在他不用缴学费,也不用被绑在学校,可以开始实践理想。“爽!终于自由了。”
“呃……是啊,不过你还是可以来我家吃晚饭……”现在管什么晚不晚饭啊?方利泽将她扳向另个方向。
“你看他们——”
那儿,乔安贵跟江紫薇手牵着手,笑容满面,跟同学们聊天。乔家父母也在,他们一团和气,就连阳光好像也站在他们那边,金光闪闪,贵气逼人。
方利泽恨恨地在筱鱼耳边说:“你看好了,将来,我会让这些人、好看,乔安贵是怎么羞辱我的,我就怎么还给他。乔安贵算哪根葱?你等着看,等我赚大钱成功后,我会让江紫薇哭着求着要回到我身边。她是我的——”那我是谁的?
筱鱼眼眶红了,双手握拳,难过极了。
她伤心着离别,忐忑毕业后不能与他往来。就算不能在一起,她只有个卑微的小心愿,希望晚餐时,他不要缺席,她再也没办法回到一个人的孤寂里。
他却满心里只是计较他曾失去的,以及背叛他的江紫薇。
那封告白信,被筱鱼永远锁进抽屉。
高中结束后,方利泽迫不及待追逐他的梦想。
他再也没有跟筱鱼联络。
十一年后——
台北东区,圣诞节前夕。
快中午了,还不见太阳,天空阴霾,已多日下雨,潮湿寒冷,街上行人无笑脸,商家开门先叹气,就连被主人牵着穿雨衣的小狗也垂着尾巴,教人忧郁的气候啊。
车流中,一辆红色Porsche跑车,在灰蒙蒙天候,拥挤车阵中,特别醒目。
富家公子陈康鸣,一身秋冬劲装,驾驶跑车,朝座位旁的合伙人说话。
“这辆不输你那台吧?前天才从车厂牵出来……花了我八百多万。”陈康鸣的合伙人,方利泽,身穿铁灰色三件式西服,身形高大结实,占据整个车座椅。往后梳理整齐的短发,露出宽大额头,轮廓深刻如刀削,有着雄心壮志般的凌厉眼色。
方利泽近年靠着与房仲业合作,透过房地产买卖,获利丰厚。还在东区开了美式餐厅。
起初,他在陈康鸣的家族企业上班,后来离职,说服不被家族看好的富家公子陈康鸣和他合作。
陈康鸣投资,方利泽负责买卖房地产。这模式运作良好,但这两年,方利泽资金充沛起来,开餐厅了,陈康鸣反而成了他股东,变成利泽事业上的帮手。
陈康鸣对方利泽越来越依赖,认识利泽后,他才脱离靠爸族,这个小妈生的私生子,而今参与家族饭局,终于走路有风啊。
陈康鸣骂道:“一堆白目跟烂车挡路,不会开还……”正说话,一堆长眼的机车擦撞跑车,在跑车车身划出一道裂痕。有着快递黑猫标志的机车滑倒,那穿雨衣的年轻人牵起机车,惊愕地看……他刮出的车痕。
Porsche跑车?!死定了,要赔到脱裤子!
“我的车。”陈康鸣倒抽口气。
“我来处理。”方利泽推开车门,表情严肃,像是去揍人。
陈康鸣交代他。“我打电话叫香察,你叫他赔钱,马的,白痴,智障,老子开这么慢还会撞到“我会处理。”方利泽回头说:“先别报警。”
陈康鸣看方利泽下车,站在那看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面前。
他气势凌人俯望着又瘦又矮的少年,说了几句话。
陈康鸣紧张起来,少年双手握拳似乎很激动,两人要干架了?!不,没打架。少年把摔坏的摩托车牵到一旁,拆下待送的整箱包裹。
方利泽回到车内。
陈康鸣激动问:“你有没有看他证件?!叫他赔钱?!”接着,震惊地看着少年怜着一大箱东西坐入后座。
“这……这是干么?!”
方利泽说:“年轻人打工赚多少?想也知道没钱赔你。何必浪费时间。”
“他撞我欸,当然要赔!大不了让他分期付款啊。”他朝后座少年骂道:“喂,雨衣脱掉,椅子都被你弄湿了!”
“对不起。”少年低头道歉。
方利泽跟陈康鸣说:“他有个包裹中午前要到,快开车,地址是……”转头问少年:“你跟这叔叔说。”
“我几时变叔叔?我才——”
“大哥,就在前面巷子——”少年怯怯地请求。
陈康鸣瞪方利泽。“你把我当司机?你几时有佛心了?你前天皈依了吗?!”方利泽微笑不语。不怪陈康鸣惊骇,平日他待人刻薄、为人自私,唯独今天对这少年,言行反常。他没有菩萨心肠,也不是大发佛心。刚刚善待少年,只是因为看到以前的自己。
跑车驶入巷内,停在太杨影印店前。
“滚啦!”陈康鸣对少年吼。
少年抱着箱子,感激地望向前方那个严肃的后背。他眼眶红,声音哽咽。
“先生,谢谢你,你是大好人,真的很谢谢你!”
“该谢的是我吧。”陈康鸣抗议。“是我的车子欸!”
“当然当然,真是对不起!”少年也谢过了车主,赶快下车。
本来撞上跑车,以为要赔惨了,没想到那个穿西装的先生下车问他打工时薪多少,知道他父母离异,要养弟妹们,就让他上车,还说不用赔,真是菩萨啊。少年站在车外,朝那位先生用力挥手,又一直鞠躬的,才走进影印店。
“快递!”里面弥漫着浓郁的奶油香,哇,这什么?
“阿南?你赚到了,我刚弄了煎饼。给你一个——”一位女子笑着走出来,天气虽冷,但人在室内,她也穿得好夸张。灰色毛衣里面还有黑毛衣,层层迭迭的上衣,加上乱翘的发,教她活像一团毛线球。可是毛线球下,那两条穿牛仔裤的腿,是纤瘦的。
她笑咪咪的挟了几片盘里的煎饼,塞进塑料袋里,拿来给他,顺便签收包裹。
“鱼姊,我刚出了小车祸,撞了跑车,幸好遇到好人。”阿南比给鱼姊看。
“啊?”筱鱼瞅向落地窗外。“跑车很贵欸,那么大刮痕你弄的?”她看到了。
“是啊,对方不让我赔,还载我过来。”
“怎么有这么好的人?我请他吃煎饼。”筱鱼挟了几块热腾腾煎饼放进塑料袋,奔出店外,跑到红灯前,隔着暗色玻璃,看见个隐约的男子侧影,姿态严峻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