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
“还加呀!”
“加。”一钉一铺,不二话。
“小姐,再加下去人就给蒸熟了。”那沸腾的水都满出来了,光是蒸出来的热气她就快受不了。
“要把他的身子蒸得像虾子那么红,不然毒性排不出来。”不想受罪就得下死命的蒸,水冷了效果会变差。
“小姐,会不会把人蒸死了……”救人变杀人,她夜里会作恶梦啦!一只虾子……一个红通通的人跑来吓她。
“毒发身亡和热到死,你问他要哪一样。”一样是死,挑个轻省的,收尸也是件麻烦的事。
“小姐……”她怎么能冷静地像无事人似的,一条人命咧!看得人惊心动魄,不忍直视。
隔着一条布帘子,一边是吃着糕点、翻看游记的貌美小姑娘,一边是全身脱个精光、泡着药浴直冒汗的俊俏儿郎,正在生死间徘徊,原本浅褐色的汤药渐渐染上胭脂色泽。
万一被人捉个正着,一男一女无婚配却独处一屋,一人还脱得赤裸,瓜田李下哪有清白可言?
一块布隔开两种心情,一个眼眯嘴翘的带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一个煎熬不已,全身火热却心口凝霜,一阵冷一阵热的交互攻击,流丝似的红从皮肤沁出。
“加。”沙哑的嗓音忍着痛苦,从皇甫少杭抿紧的牙关溢出,低沉且饱含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
“听到没,人家小侯爷可是一名硬汉,你别小瞧了他。”疯师叔教出的徒弟能差到哪去,那些听到耳不长茧的赞语总不会是假,她看好他。
黎玉笛确实在拔毒,同时也在试验皇甫少杭的耐毒性,她想着哪一天弄出个新毒,正好拿他们师徒二人来试试。
什么医者父母心,这些老掉牙的观念都落俗套了,她不是大夫,只是会些能哗众取宠的医术,用药、用毒全看她一时喜怒,能救人也能让人一命呜呼,说真的,有病别找她治。
“小师妹,爷……我不记得几时和你结仇了。”不过是矮不隆冬的小丫头,也敢在他面前摆脸色。
“无仇呀!三师哥,我这不是乖巧温顺的给你拔毒,大气都不敢喘声吗。”天底下找不到比她更贴心的小师妹,处处为他设想,无微不至。
“你乖巧温顺?”她说这话时脸不脸红?他都替她害臊了,哪来的脸撒下弥天大谎。
“三师哥若觉得我服侍的不够周全,你随时可以换人。”她不介意,很好商量,人各有天命不强求。
黎玉笛不喊三师兄,这让她想到《西游记》中的沙悟净,傻愣愣地被好吃懒做的猪八戒欺负。
皇甫少杭无言,要是能换人他何必找上她?同门师兄妹不见得有同门情谊,她和师父中形容的一模一样——嘴毒、心毒、手更毒,毒起来尸骨无存。
“我不怕烫,再来。”
他头一回遇到令他气到牙痒痒的对手,真如师父所言,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言哄之,简直能当祖宗了。
“好气魄,三师哥,你是个真男儿。”看着书,她唇角微翘,笑话着他的不经激。
黎玉笛一家人已经在山泉寺住了三天,黎府那边尚未有动静,并未派人来传讯可以回府,因此他们乐得轻松继续住,捐了两百两香油钱打算住到月底,若再无消息便搬到灵海书院的山长院子,住处小了点也挤得下去。
而皇甫少杭也泡第二回药浴了,再泡一次毒便能拔除大半,余下的残毒对身体无碍,会慢慢地自行排除掉。
“不用激将,我撑得住。”他用真气调整身上的冷热感觉,配合药浴渗入身体的药力,将毒排出。
桶子内的药汤转为暗红色,他唇上的艳红色泽也越来越淡。
她轻笑,又拈了一块栗子糕放在嘴边,“不是激,而是我要的热度得适中,再热反而逼不出毒,你还会虚脱昏厥。”
黎玉笛比了比桌上一壶加了盐的温水,让喜儿倒了一杯喂给失水颇多的皇甫少杭。
过和不及皆非医道,适度为佳。
“你确定不是想把我煮熟了?”桶子底下再添点柴,温水煮青蛙,慢慢熬炖成人肉汤。
“煮熟了能吃吗?”她反讽。
他一噎。
“三师哥,你是怎么中毒的。”她好奇的跟他闲聊,毕竟西域的毒并不常见,而他有幸中招。
“不小心遭人暗算。”他没料到他布下的点会被人发现,对方利用一个卖花女娃将毒下在花中。
狠栽了一个跟头的皇甫少杭学了一回教训,下次他会记得不可掉以轻心,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还真是不小心呀,以你的身手还逃不开,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要当心了。”多备点毒药有备无患,一察觉不对先毒了再说,毒错了只能说对方倒霉,谁叫他没烧好香撞上来了。
听着她有意无意的讽刺,皇甫少杭气血上涌。“你还想干什么,直接了当的说了。”
阴阳怪气的拐弯抹角,任谁听了都不舒坦。
“三师哥真坦率,小师妹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你诊金什么时候要给我?”她也需要银子过日子。
他一怔,“诊金?”
“看病是要付银子的,亲兄弟明算帐,你不会以为我白给你治病吧!”那些药材可不便宜,有些是她从药王谷带出来的,有钱也买不到。
皇甫少杭脸一黑,再一次被打击,“多少?”
“一万两。”
这时候还嫌开价高的黎玉笛日后得知这位三师哥的家世,懊恼得直想把一万两银票吃掉,她还是吃亏了,堂堂皇上的亲外甥至少要十万两起跳,不然他多掉价呀!血统纯正的皇亲居然只值一万两,赔本了。
“一万两……你怎么不去抢?”更符合她土匪本色。
她大言不惭,“我不是正在打劫你吗?劫富济贫,小师妹我很缺银子,你当师哥也好意思坑师妹。”
到底谁坑谁?他无语问苍天。“等我解了毒再说。”
不想让她太舒心,皇甫少杭使出拖字诀。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脑子比谁都灵活的黎玉笛纤指一指。“叫倒挂屋檐下那只黑蝙蝠去取来,日夜守在那里很辛苦吧?有个不省事的主子,做下属的也得多费心了。”
黑蝙蝠……不,暗卫九泉差点脚一滑,从檐下横梁往下掉,他隐藏功夫一向了得,从未被人发现。
“你怎么知道……”皇甫少杭大为惊讶。
“藏要藏好,地上有影子,谁见过跟人一样大的夜蝠?”小细节容易疏忽,以为穿了一身黑衣便能朦蔽他人双眼。
黎玉笛也是无意中瞧见的,她看书看得累了,便推开窗户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眺望远处的山景。
殊不知地面的阴影似乎颜色对比有异,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眼花,又屏气凝神听了一下,的确有轻到几乎无的呼息。
她也不揭穿,由着人耍猴戏,人家爱吊就吊吧,也许在练蝙蝠功呢!是青翼蝠王的传人,哪天出现个张无忌和赵敏她也不意外,天下事无奇不有,谁敢打包票说不可能。
皇甫少杭有种被打脸的羞意,怒目一瞪屋外的九泉,“去取一万两的银票给小师妹进诊金。”
“是。”
一抹黑影飞天而去。
“三师哥银子真多。”看来家底挺厚,腰缠万贯,唉!真叫人羡慕,一句话就取银万两不讲价。
“命比银子重要。”她根本是挖坑让他跳,钱再多也不及她多挖几次坑,一个填不满的钱坑。
“说得也是,三师哥以后要谨慎点,人心险恶,像我这样人善心美、慧质兰心的小师妹可不多见。”她从不轻易出手救人,难得发一回善心他得珍惜,一条人命千金万金也买不回。
听到自我吹捧的话,皇甫少杭索性装死,把身子浸在药汤中,只露出黑色头颅,,耳不听为净。
过了一会儿,身穿玄衣的九泉取来一万两银票,他并未现身,只以内劲掷到黎玉笛面前,再度隐身。
她不疾不徐的收起,把几盘糕点吃得渣也不剩,干干净净不用洗盘子,光可鉴人呀!又过一盏茶功夫,浴桶内的药汤已呈现一片通红,又喝了一杯温盐水的皇甫少杭才缓缓起身,清洗过后穿上单衣在她床上躺平,神色略显疲惫的闭上眼,略作休息平息气息。
“你那臂钏有什么玄妙处?”他开口闲聊道。
她眼神一有不安就不自觉抚摸,好像能起保护作用。
她讶然,纤手往臂上一放。“这是改良过的臂弩,里面有十二支连发的短箭,能制敌机先。”
他一听,倏地两眼睁开,眸光熠熠,“十二连发的臂弩?你怎么想到的,谁制的……”
“去问疯师叔,我替他治癫狂引发的头痛,他便依我画的图做了几副,不过别开口跟我要,我给人了。”她娘、箫哥儿、东叔各一副,但他们是六连发的,以防被人抢走照样铸造,唯有她的是十二连发。
黎玉笛让杜了尘制作臂弩是为了防身,因为她不信任人,也以防老夫人或婉姨娘再起杀心,他们至少有自救武器。
其实她对臂弩的构造印象不深,花了一年才画出大约的平面图,再和疯师叔反复的实验不下上百回,两人边做边拆才做出合用的臂驽。
不过说是臂弩更像是暗器,只比一般的镯子偏平及宽了些,短箭真的很短,小指长而已,比穿鞋针略粗大,若未抹上麻药,打在人身不会致命,功夫高的人还能自行取出,恫吓性较高。
“我师父做的?”皇甫少杭目光一闪。
“是。”她一摊两甩手,让杜了尘去头痛。
“我……”他本想说让他看看她的臂弩,厢房外忽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他闪身一晃,失去了踪影。
“姊、姊,你快收拾行李,祖母派人来接我们了,他们催得紧……”唔,怎么有浓浓的药味?
“人来了?”还真急呀!
黎玉笛没让喜儿整理箱笼,她反手拉着弟弟往爹娘的厢房走去。
“姊,你不回府吗?”祖母又要跳脚了,气急败坏的指桑骂槐,让他们一家背“不孝”的罪名。
“我不回,你也不回,时机未到,”以为还会任她摆布吗?想送走就送走,想接回就接回。
“咦!什么意思?”他一脸迷惘。
“一会儿别多嘴,顺着我的话语应和就成。”该给老夫人一个很痛的教训了,让她知晓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好。”黎玉箫向来听长姊的话,不听话的下场很惨,虽然他们是同日生的龙凤胎,可长姊令人心生敬畏。
“嗯,乖。”她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不高兴他居然长高了,比她高两寸,让她有点恨天高。
两人走得不算慢了,但是一到爹娘的厢房门口,还是听见一妇人骂骂咧咧的高声,牙尖嘴利的说着刻薄话,不断数落他们的娘。
在她身侧是事不关己的苏嬷嬷,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出声,任由妇人口不择言,恶奴欺主。
“若是府里不希望我们回府直言即可,我们大不了不回去了。”黎玉笛凉凉的说。她娘不回嘴是当疯狗在吠,狗奴才还上脸了。
“笛姐儿,你还没收拾好,娘叫东婶去帮把手……”疼女儿的张蔓月拉着女儿的手,唯恐她受到惊吓。
“收什么收,咱们不是住得好好吗?寺里清静,没有乌烟瘴气的聒嗓声,咱们多住几日吧,给祖母抄部经书,求佛祖保佑她长命百岁,顺心如意。”黎玉笛捏捏母亲手心,要她一切听她的。
“笛姐儿你……”女儿向来比她有主见,想必已有应对方法,做母亲的不能扯她后腿。
“娘,安心,咱们不能一直被人按着头。”一说完,她面色柔如水的娇语,“苏嬷嬷,这人是谁,佛门圣地不好高声喧哗,这要是佛祖降罪下来,你们谁要担责?”
“大小姐请恕罪,她是在老夫人院子听差的王婆子,奉老夫人之命来接二夫人和各位小姐少爷。”苏嬷嬷面不改色,声音不高不低,好像她就是来传话的,旁的事一概不理。
“喔!我还以为她是我祖宗,黎府先人显灵了,见了小辈还念上几句。”她话里藏锋,句句见血。
故作和气人的苏嬷嬷和气焰高涨的王婆子脸色同时一变,看向黎玉笛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心惊,“老奴不敢。”
“不敢也做了,接着是不是一人给我们一刀,送我们到老祖宗面前尽孝。”
她笑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恶意,但两个人莫名地寒毛直竖。
“大小姐此话言重了,老奴们只是听从老夫人的意思,想你们住在寺里多有不便,特来相迎,早日回府一家团聚。”苏嬷嬷说得冠墨堂皇,话全让她一人给圆了。
“是这样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是的,老夫人甚为想念小姐少爷们,还常想得夜里睡不着。”她假意拭泪,一副感触良多的模样。
黎玉笛眼中无笑意的面露微笑,“是心中有鬼睡不着呢?还是亏心事做多了怕人找上门?”
“大小姐,你怎么能如此说老夫人,自古孝字为先,你太令人失望了。”苏嬷嬷忍不住喝斥她,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不把自个当下人看待,还当是老夫人的同辈人。
“你以什么身分斥责我?”黎玉笛继续笑着。
“老奴……”
黎玉笛没让她说完,“没错,你就是个奴才,不管在府中的地位有多高,奴才还是个奴才,你想越过主子去?”
“老夫人……”苏嬷嬷想搬出老夫人来说嘴,压压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叫她一声大小姐是抬举她,真当自己是人物了?
“不要抬老夫人来压我,我不吃这一套,祖母养的狗也想咬主人,你这条老狗胆子太大了,宰了煮成一锅狗肉也是臭的。”趁她爹不在才来冒头,她猜都不用猜那个老女人又使了什么阴招。
一早灵海书院的一名学生来请山长,满脸慌乱的指称书院岀事了,不疑有他的黎仲华便匆匆赶回书院处理。
谁知他前脚刚走没多久,黎府下人就来了,一行十余人像押犯人似的左催右赶,要一群妇孺立即离寺。
赶着投胎也不用这么催,其中没有阴谋谁会相信?老夫人的伎俩也就那两套,翻来覆去用不腻,老是将男人调开再来欺辱女人小孩,认为他们毫无反击能力由人搓圆搓扁,任意屈辱打压,满足高高在上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