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头了,下船嘞——”
船夫高声一喊,准备下船的船客们从舱房走出来,你挤我、我挤你的站在甲板上,面色欢喜的眺望越来越近的渡头,不少来迎接的人已在岸上挥手,叫着亲人的名字。
不急着上岸的黎玉笛等人面无表情,他们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少得可怜的行李也就三口箱笼。前去庄子接他们的黎府下人站在身后,表情是鄙夷和轻蔑,从出庄到上船,这些眼高于顶的下人没替主子扛过一口箱笼。
也就是说除了订船位外,其他事都由黎玉笛几人自己来。冷眼旁观的黎府下人像得了谁的指示,一动也没动,纯粹只是接人,负责将人送上京就没他们的事。
“娘,我们要回去吗?”黎玉笛望了望面颊消瘦得厉害的母亲,以她的意见为主。
未嫁前的张蔓月是圆盘脸,双颊略微有肉,爱笑,性格开朗,有着武人的飒爽和英气。
可是在怀黎玉笙时因落水缘故伤了身体,一度差点小产,在缺衣少食的庄子上她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不少人等着看她一尸两命。
可是已经换了芯子的黎玉笛不认命,庄子就位于山脚下,因此她常趁人不注意时进山找些吃食和药材,用最克难的方式保全身边的人,让他们能吃饱穿暖,不致挨饿受冻。
药王谷便是她无意间发现的,当时她被一头山猪追得无路可走,幸好发现一条夹在山壁间,入口被杂草和藤蔓遮蔽,几乎可说是在山洞里的山路。
为了逃命,她也顾不得里面有没有更凶猛的野兽,先进去再说。
没想到她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出口竟是一片药田,当时她想也没多想的采摘起她认识的药草,救急也好补身也好,总归都有大用,尤其是开着白花结红果的人参,她一个都不放过,连挖了七、八株。
因为她个子小,趴在药田当中挖药草根本没人瞧见,等到有人发现一个“筐”在走动,她已经把别人的药田挖得坑坑洞洞,惨不忍睹。
闻讯而来的谷主东方亮气到脸涨得通红,可是一见到盗药者的个头,即便气得内伤也没得求偿。
能打吗?能骂吗?
那只是一个孩子呀!
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的瞪了老半天,没法发落人的东方亮只好问小女娃,“你懂药草吗?”意思是她白白糟蹋了他的好药材。
而黎玉笛奶声奶气的说出她摘了什么药草,药性如何,用在何处,如何发挥最大药效。
东方亮一听大为吃惊,又问她常见草药,两人一问一答,竟有忘年之交的势头,他太满意这个口齿清晰的小娃儿。
而后东方亮又拿出一本医书问她识字否,黎玉笛拿过书翻了几页,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
这下子东方亮不只是惊讶,而是惊喜了,追着小娃儿要收她为徒,他要将毕生绝学全教给她。可惜黎玉笛对习医不感兴趣,以时辰太晚为由循原路回去,将小小的背影留给他。
不过东方亮岂会放过这株好苗儿,多次开口收徒,还不收钱地替她娘诊脉,可是小娃儿说不要就不要。
直到张蔓月难产,黎玉笛不得不求助东方亮,她才体会到求人不如求己,如果自己有一身好医术就不用受制于人。
于是她真心的磕头拜师,不到五年就把师父一生的绝学给学全了,加上她知道不少现代医学知识,中西医并用,反而在医道方面更胜师父一筹,做师父的倒要求教徒弟。
黎玉笛晓得开刀、缝合、消毒、术后感染等等的知识,她虽不是医生,没拿过手术刀,但她有个室友是外科医生,从那里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治疗方法和用药方式,如今被她配合中医加以运用。
山里什么最多,野兽最多,他们没有临床经验就捉动物来实验,一个个开膛剖腹,活下来的便放生,死了就成为盘中飧,供献牠残余价值。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次数多了也上手了,就慢慢地用在人的身上,从简单的缝合做起再往艰深的入手。
而这无疑一个“敢”字罢了。
久而久之,黎玉笛练就了无人能比的医术,遇到情况较严重的病人,东方亮便会让她出手,不过她还是以照顾她娘,调养好她娘的身子为主。
“不回府我们能去哪里呢?傻孩子尽说傻话。”九年了,她终于回来了,她的孩子不再流落在外。
面带忧色的张蔓月摸摸长得肖似她的女儿,又看向大儿子俊秀的面庞,最后拉住小儿子的手,一家四口都在。
“娘不怕他们再害你吗?”女人为什么要向传统屈服?妇德、妇容、妇言、妇功是个屁。
黎玉笛准备了上百种的毒药,谁要不长眼撞上来就别怪她了,她这人最喜欢鸡飞狗跳的热闹。
张蔓月苦笑,眼底闪着为母则强的坚毅,“是你们的,娘一定为你们抢回来,箫哥儿是咱们二房的嫡长子,日后二房由他掌家,娘不会平白将属于你们的一切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
说她全然无怨无恨那绝对是骗人的,得知丈夫在婆婆的算计下与表妹有了肌肤之亲,她觉得自己的天在眼前崩塌,碎成一片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那时她有将两人撕碎的念头,可是她能亲手杀了孩子的父亲吗?
当丈夫心如死灰的跪在她面前痛哭失声,她脑中一片茫然,什么也做不了,他哭着求她谅解,并以己身发下重誓。
她知道,被下了药身不由己的他才是最痛苦的人,他同时受了双重伤害,一是母亲强势的介入,不惜设计他;二是他和妻子的这个家被他亲手毁了,他犯了最不该犯的错。
真是讽刺,当娘的不象话,居然因为不喜媳妇,竟将十月怀胎的亲儿子当物件,随兴致赏人。
张蔓月恨的是婆婆的无情,也怨丈夫轻而易举被人算计,可是丈夫事后的作为让她怨不了他,夫妻重修旧好,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当没这件事发生,装聋作哑继续过日子。
只是他们肯放下,老夫人和秦婉儿却不甘心遭人忽略,一次又一次地想从中破坏两人的感情,最后找到机会,调开能当家做主的男人,使出最恶毒的一招——诬陷张蔓月偷人,一举除掉后患。
“娘,黎府的情形我们还不甚清楚,要不我们先在外头租屋住一段时日,等打探明白了再回去。”不清不楚地只怕要吃亏。
黎玉笛没想到府里会突然派人到庄子接他们,到现在他们还一头雾水,不懂为何事隔九年还有人想起他们。
其实母子四人早已习惯庄子的生活,也没打算再回京忍受老夫人的无理取闹和磋磨,黎玉笛这些年存了一些银子,在离庄子不远处置办了一处庄园,她想等地种下了后再搬过去。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夫人的人早到了几天,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二话不说便要他们启程回京,一票人押犯人似的只给半日收拾的功夫,说什么船要开了,不等人。
摇着头的张蔓月涩涩一笑,“你祖母那个人不喜欢小辈违抗她的意思,她叫你回你就得回,否则她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下作的手段,那人简直疯了,毫无理智……”
想到昔日的种种对待,她心里有股想违逆一回的冲动,可是看到年幼的儿子、女儿,身为母亲,她的冲动顿时软了几分,想着只要为孩子好,她受点委屈又何妨。
“那爹呢?他不制止祖母?”愚孝。
“他……”说到丈夫,张蔓月眼神一暗,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哽咽在喉间。
“阿月?”
突地,一声带了点迟疑的“阿月”让众人蓦地寻声看去,除了骤然红了眼眶的张蔓月,没人知晓这位满脸沧桑的中年男子究竟是谁,他对三个孩子来说都太陌生了。
“你……怎么来了?”太出人意料。
“九年了,我们分别了九年……”好长的九年,他的一辈子几乎要耗尽了,他以为到死也等不到。
一身直裰的男子迟疑着走近,脸上满怀歉意,双眼蓄泪,他伸出手想握住张蔓月的手,又害怕被她拒绝。
他做错了很多事,不可饶恕,唯一没做错地便是爱她如昔,从以前到如今,他心中唯有她一人。
“我忘了,也许我们不该相遇。”如果没遇上他,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她的孩子也能过上正常少爷小姐的日子,不必受人白眼,看人脸色。
“不,不能忘,我一直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不论他费了多大的劲,花了多少银子和心力,她和孩子都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你找过我?”她想笑,却呜咽着捂住嘴,不让凄楚的哭声流出,叫人看轻了她。
“是的,我找过你,上天下地的找寻,我知道你在等我。”只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他的期盼由失望变成绝望。
“你不认为我和情郎私奔了?毕竟在我绣架下发现一只男人的鞋。”她语气中含着很重的怨气,好像她受辱的冤屈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因为他,她成了人尽可夫的贱妇。
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满脸涕泪,“阿月,你不是这种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有什么用,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所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时,你根本不在!”她好恨,恨自己眼瞎,一心想嫁的男人却撑不起她头顶一片天。
“阿月,我……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他边说边抹泪,后悔当个顺从父母的孝子。
“护不护得住都枉然了,你和婉姨娘又生了几个孩子?她升为平妻了吧!二房由她当家了吧!很抱歉,我没死,让她当不了正妻!”她越说越恨,很想亲手撕了这对狗男女。
中年男子一听,心急如焚的解释。“不是这样的,阿月,我没有,我只有你……”
“什么不是这样,你娘千方百计的污蔑我不就是为了赶走我?我走了她还不敲锣打鼓地为你迎娶新妇!”气愤难平的张蔓月横眉竖目,像个要上战场的将军高举起杀敌长戟。
“我离府了。”他语气苦涩。
“嗄?”她一顿。
“当我回府听见母亲编造的话,那个女人又在一旁加油添醋说你的种种不是,我的心瞬息空了,听不见她们在耳边说了什么,我回到咱们的屋子放声大哭,我晓得你又为我受了一次委屈……”
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妻子盈盈的笑脸,也少了小儿女们呼爹的软糯声音,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把你的嫁妆和咱们二房值钱的东西都用一只大锁锁进库房,我不能让你回来后发现咱们的私房被搬空,平日便宜了别人,而后我像平日一样的上朝,再也未踏入负了我们夫妻俩的黎府,你不在了,我回去干什么?”
娘是他的亲娘,他不能硬着来只好避开她,两人不碰面就不会起争执。
“你……你真的没回去过?”原本有怨的张蔓月听了他的话,心里是动容的,眼中不由泪光闪动。
“嗯!”九年了,他没再见母亲一面,除非她肯将妻小还给他。
“娘她没闹?”以她的个性,绝对容不得儿子的不孝,肯定又出夭蛾子,不闹个天翻地覆誓不甘休。
他表情讪讪,哂笑,“都过去了,她闹由她闹,我八风不动她奈我何?同样的手段用两次就不高明了。”
老夫人曾故技重施,又想下药让儿子和秦婉儿睡在一起,但是人不会再同一个坑里跌两次,所以她的伎俩未能成功,反而引来黎仲华再一次的怒气,真的避不见面了。
不论老夫人让几个人来当说客说服他见自己一面,他都不再相信老夫人的为人,反倒让人传话,百年后相见。
为此老夫人气出病来,卧床半年才慢慢好转,但母子间形同陌路,至今九年没说过一句话。
“你……”他要早能狠下心,夫妻何苦分处两地?
“娘,他是谁?”一脸疲色的黎玉笙揉着眼睛,站得太久他腿酸,拉着娘亲的裙襬撒娇。
“咦!他是……”怎么多出一个孩子,还那么像自己?
“笙哥儿,那是你爹。”张蔓月牵着小儿子,将他往前一推,让初见面的父子认认脸。
“爹?”原来他不是石头缝蹦出来的,阿姊骗他。
“华哥,他是那年怀上的,取名玉笙,和他哥哥姊姊的名字相呼应。”都有乐器。
“好,好,取得好,玉笙好,爹的好儿子,还有笛姐儿、箫哥儿,爹找到你们了,我们永远不分开……”一眨眼间,他的孩子长大了,都到了快说亲的年纪。
看到父亲双臂一张欲将全家人揽入怀中,双生子互视一眼,露出无奈又好笑的神态,他们这个父亲太包子了,希望之后能硬气一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