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过世了,外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沈青的到来恰恰傍了她些许安慰,整个人精神不少。
外祖家在离京城约三日路程的晋县,沈节不时派人送东西过来,这让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邵家增添几分生气。
只是沈青看都不看一眼,让沈家管事脸上讪讪的,不知该怎么向老爷回话。
对这事,外婆说也说过、念也念过,都没办法让沈青这头倔驴低头。
沈青求外婆透过关系,在衙门里买了个新身分,她改扮男装,以邵青这个名字进书院念书。
晋县学风颇盛,这里有两个书院,她选择靠近外祖家、规模比较小的“青山书院”。
书院虽小,也有近百名学生,依程度分成五个班级,入学需要考试、测定程度,不是任何人都能进来的,因此就算是程度最差的戊班,往往也是在别的书院念过一年半载后才转学过来。
沈青不介意高调,入学考试,她三两下写完教习给的考卷之后,抬头问:“能不能给我难一点的卷子?”
这话说得真气人,和她一起考试的十岁男孩,写半天连三成都没写完。
教习把卷子看过一遍,又给她另一份卷子,依旧没有太久,她又全数完成,就这样她接连完成五份卷子,最后被安排在甲班。
甲班学生年纪约在十三到十八岁之间,八岁小童掺在里面,任谁都会侧目,自然她成了被排挤霸凌的对象。
沈青不介意,依旧每天早起,高高兴兴上学,欢欢喜喜下课,脸上时刻带着淡淡笑意,那副骄傲的表情……不少同学都想狠狠揍她一顿。
果然,上学第五天,有人动手了,她回到家时脸上带着伤。
外婆看见,惊道:“是谁伤了我的小痹乖。”
她心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连忙咚咚咚跑回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黑黝黝的药膏,再咚咚咚跑回沈青身边,往她脸上涂上厚厚的一片,丑得紧。
沈青像个大人似的,没抗议外婆的过度反应,也没嫌弃药膏又臭又重,她拍拍外婆的背,安慰道:“没事,只是失败者的逆袭。”
“别糊弄外婆,说清楚,怎么回事?”
“前天考试,今天成绩出来。”
“然后?”
“我考第一,考第二名的同学说我作弊。”
“你反驳?”
“没,我只是建议他试试,看要怎么作弊才能做到第一,而非第二。”
书院分班,不以年龄、而是以程度划分,每月一考核,五次考核的平均成绩决定你要升级、降级或退学。
书院很看重每月底的考核,考试时书袋得放在外面,连座椅桌位都得更换,在这种情况下,想靠作弊赢得考试只有一个方法—— 偷看别人考卷,问题是偷看的人考第一,让被偷看的人情何以堪?
说到底,就是她家青青太聪明能耐。“他就打你了?是哪家的毛孩子,外婆去找他理论。”
“别,他已经心灵受损,再让外婆理论一番,他的人生会留下阴暗面。”做人还是厚道些,这年头可没有心理医生。
“要不,外婆给你请师父练练拳头?”
“不必,我有了。”
“你有?”
“嗯,我给他一只烧鸡,他便同意当我师父,往后我得提早一个时辰上学。”
一只烧鸡认来一个师父,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吶?“那个师父叫……”
“烧鸡师父。”沈青笑着回答。
“啥?”这会不会……太随便?
外婆被她给弄懵了,也不晓得沈青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往后每天清晨,她还真的提早一个时辰进书院。
她没让家里的马车接送,天色还灰蒙蒙的就小跑步出门。
下午回家,晚饭前先把功课做完,饭后在院子里一面消食、一面默书,接着蹲马步、练拳习武,洗过澡后继续书练字,非要子时才肯就寝。
你说,一个女娃儿这么刻苦自励是为啥?
但外婆是宠女达人,以前让女儿顺着性子长,如今也让外孙女顺着性子长,外孙女消食默书,她就消食背药经,外孙女练武,她就练五禽戏养身,没办法熬夜不打紧,但她可以早起,给外孙女做食盒。
总之外孙女回来,她越活越精神,日子过得越发舒心。
拐进大街,天色很早,多数商家没开门,沈青小跑着到,“楚家烧鸡”店前,还没进门,模样娇俏的楚大姊先一步迎出来,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还热呼呼的、香气直冒,她递给大姊三两银子,道:“漂亮姊姊辛苦啦,这个月的。”
“谢了。”楚大姊挥挥手,看着她后面背著书袋,前头揣着烧鸡,跑步上学去。一笑,楚大姊喃喃自语,“还真精神。”
为这只烧鸡,她每天得提早开店,在铺子里候着小客人,累不累?多少有一点,但爷的吩咐,自然要照做,只是……爷怎么就对这小家伙上心啦?
不过她乐得做这笔生意,因为小伙子笑容很可爱,嘴巴很甜,每天听他一句漂亮姊姊,能让人干起活来,一整天都特别有劲。
未到书院门口,沈青气喘吁吁。
唉,这一路都歇过三次啦,体力不行,这肯定是古代大家闺秀短命的主要原因,得再锻炼锻炼才行,等体力练好,再将过去的跆拳道、国术、柔道一一练回来,就算不能长命百岁,至少不会早夭。
缓过气,她抱起烧鸡继续往前跑。
时辰还早,里头别说教习、学生,连打扫的小厮都还没来。
青山书院倚山而建,腹地很大,前面是教室,后面是教习住的院落,右边有一片宿舍,专供远道而来的学生住宿,再往后,除一片林子之外,还有个草庐,不大,但盖得极舒适。
一脚踹开草庐大门,四十几岁的男人横躺在榻上,翘着脚,脚板一抖一抖的,姿态逍遥。
“晚啦。”男人脚板一提,鞋子往她的脸砸去。
沈青笑兮兮地头一偏,闪开。
“昨儿个晚睡了。”更正确的说法是没睡好。
她作梦了,梦见娘在梅树下对她微笑,娘拉着她的手、为她理顺头发,说:“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扑进娘怀里,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温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边轻轻哼唱。
场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梦境里。
然而熟悉的场景在她抬头时被破坏殆尽。
娘的脸模糊了,换上柳含湘带着恶意的笑,爹从远处过来,带着娘最喜欢的狐皮披风,轻轻披在柳氏身上,之后一个两个……一群孩子推开她,围绕着爹和柳氏,她不满、她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泪流成了河,她与爹分隔在河的两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鸡去。”她把烧鸡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儿鸡哭得厉害,我劝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肿,哭得厉害的人是她吧?“哼,没半句实话。去蹲马步。”
“蹲过啦。”昨儿个晚上被恶梦惊醒,睡不着,她便下床蹲马步,蹲得满头大汗、全身脱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烧鸡陪你蹲的?”
“它监视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开,没讨价还价,转身蹲马步去。
男人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拿起烧鸡、扯下鸡腿,边嚼边道:“揣着苦胆,笑得没心没肺,有意思吗?”
“听说又有新生来考试。”
“现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书院”每半年对外招生一回,这时候书院外的学生紧张,书院内的学生更紧张,因为扣除年纪超过十八或往县学报到的学生之外,不会有太多人离开,可书院就这么大,哪能无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试非常重要,往往新生进学日也是成绩不好的旧生退学时。
“可以见得人家后台够硬。”
“后台再硬又如何?若没实力,上回县老爷的儿子还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们是山长亲自考的啊。”有人苦着脸道。
“什么?他们?不是一个?”
“什么,是山长亲自考的?”
疑问声同时发出,但透过这两句惊叹,围观的人都能理解,这次的新生,后台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围观人群中,今晨被师父摔得一身土,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微湿,但刚洗净的小脸分外白皙,衬得那双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长屋外挤着一群学生,她个子小,看不见里头的人,张望片刻无果后,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来,以后自然能见到面。
回教室拿书默背,她是个勤学的好孩子,前世时是,此生更是。
渐渐地,同学们回到教室里,大家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有关新生的。
但沈青已经专心到忘我,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
不久后上课钟响,沈青收起书,拿出昨天的作业,等级长过来收。
这时几个小厮抬进三组桌椅,原本教室后头还有一块地,下课空档没事还能在那里打打架、练练拳头,现在摆上桌椅,教室显得有些窄。
这不是好事,沈青认为。
她是两个月前加入的新成员,座位被安排在班级最后面,左右没邻居,后方空旷,如今三张桌椅往她左右、后面一摆,她突然觉得空气稀薄起来。
不过多数同学挺喜欢这个安排,这代表虽然有新生加入,却没有旧生必须从班级里离开,这让垫底的同学松了口气。
沈青不紧张,以成绩来说她是领头羊,退学的事轮不到她头上。再者,学费一次缴半年,这不是才两个月吗?再无良,这可是书院,不是黑店啊,怎么能把学费吞了?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时,教习先生领着三个人进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绫罗绸缎、摆明“我家很有钱”的那个,有一双桃花眼,五官完美,连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会让女人尖叫,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开,这下可好,往后再不会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个更美丽的家伙在前头,可以替她挡刀。
第二个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几分英气,头戴纱帻、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电影里会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瞇瞇,看起来无比热情。
第三个……沈青不想评语,因他全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近气息,是脸皮上刺着“内有恶犬”、未开口就能让人明白—— “三尺半径,请站在圆周外”那种人。
他长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长,两道剑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说是会让人眼睛一亮的家伙,可惜表情刚硬,连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来惹我”。
沈青该下意识低头回避的,她是个怕麻烦的家伙,少一事省一事,但……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然后怦怦、怦怦怦……心脏跳得乱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这番模样?像烧红的铁,锤子一敲,火星四溅,滚烫、美丽却又胆怯。
其实她够冷静、够淡定,绝对能让脸庞表现出无恙,也绝对可以说服自己,这种心跳模式叫做瞬间迷恋。
她很清楚,迷恋是肤浅的、假想性质的,和现实完全脱节,更何况只是“瞬间”,只要多看几秒,任由心跳适应他的容貌,她就可以脱离不受控的模式,可……该适应、该说服的事都做了,却无法脱离?
怎么搞的?正常的八岁女童,不应该有泛滥的荷尔蒙呀。
教习朗声介绍,花美男叫穆颖辛,亲切男叫陆学睿,而养了头凶犬、又教人无法从瞬间迷恋中脱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后来再后来,渐渐熟悉之后,她发现颖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顶着漂亮脸皮到处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阴沉,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用三公尺的距离和他相处最安全也最舒服,两个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陆学睿……哪有半点“学丰智睿”的款儿?
沈青相信,她是学霸,而陆学睿绝对是学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
章先生介绍过后,他们自动往后面桌椅走去,陆学睿急忙抢占后方位置—— 最适合打瞌睡的安全区块。
殷宸和穆颖辛分坐在她左右,两人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她。
穆颖辛皱起浓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脸色比铁板更铁板的殷宸,嘴角却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咻地,纸团投向殷宸,他头不抬,手掌一个扶额动作接下纸团。
你的计划?
提笔,殷宸在旁边写下。
是,但你可以不跟。
咻地,纸团又丢回穆颖辛手上,他打开一看,深吸气,忍不住横眼一瞪,这臭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