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候八岁,沈青没有自己的院子,她和爹娘同住在落梅院里,三人朝夕相处,日夜黏在一起。
院子很干净,下人打理得很细心,那是因为爹还住在这里,那么柳氏……摇头,不干她的事,她不愿意想。
“她没有住在这里。”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青转身,视线对上他的。
“落梅院只有我和繁儿,他住在你隔壁房间。”沈节又道。
“父亲可以不必跟我说这些。”
“那是你心里的结,不解开,你不会松快。”
沈青苦笑,结早已经打死,他再努力也解不开。
“外婆让你回来的?”
“是。”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沈青垂头,半晌后抬起头,回答,“外婆已经过世。”
“为什么没派人送信回来?”沈节惊问。
“人活着才重要,死了,送不送、风不风光,都没有意义。”
“你真是这么想?还是认为,岳母不会希望我出现?”
沈青沉默。
果然……“就这么恨我?”
是,曾经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倘若不爱了,便也不会再恨。
“我对不起你母亲,但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明白,所以父亲不必对我愧疚,更不必企图弥补什么,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怎样?不关心、不在乎,不闻不问?”他的关心全被她挡在门外,六年来,他写过无数封信,她从未回过,岳母说这孩子倔,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掉,但他不死心,一封封写、一封比一封更厚,可她……她让他手足无措。
“对,这样很好。”
“恨我,真的会让你比较快乐?”
“不会,但必须。”
“为什么必须?”
“我必须用恨来提醒记忆,记住娘曾经受过怎样的委屈。”那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娘,谁都可以漠视她的委屈,唯独她不可以,不仅不行,还要日复一日加深记忆,才不枉娘爱她一场。
沈节垮了肩,这种感觉他明白,他也是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蕙娘的哀伤与委屈,他和青青一样无法原谅自己,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疼爱的女儿,离他越来越远。“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方法?”
“把娘还给我。”若娘回得来,柳氏存不存在,她无所谓,繁儿在不在,她能视而不见,她会带着娘远走高飞,她会带娘领略另一种幸福滋味。
天晓得,与其说她恨父亲,不如说她更恨自己,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够坚强、够有力量,如果她有本事解开娘身上的束缚,那么走得远了、过得幸福了,她们对父亲只有记忆与怀念,不会有痛恨。
“我无法把蕙娘还给你,所以我再努力都没用,是吗?”
“父亲的努力会造成我的压力,就这样吧。”
沈节眼底浮上哀愁,捧在掌心的女儿打定主意让他成为陌路人了。
“怎么能够‘就这样’?你出生那天,我把你抱在怀里,低低吟着你娘最喜欢的那首诗——紫角初繁,青裳正好,充闾清露飘香。我为你取名沈青,你是我一辈子的责任与爱。
“你娘死去,我不会比你好过,我爱她更甚于自己,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即使繁儿是柳氏所出,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与你娘的儿子,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可以为此挞伐我,身为沈氏子孙,我别无选择。”
“外公选择忠于妻子,疼爱女儿。”她堵了他的话。
岳父……确实是个勇敢男人,他能抗得住世俗眼光,宁可从大家族里退出,也不教妻子女儿受分毫委屈。青青是对的,他不是别无选择,他是没有勇气做其他选择。
“我不会放弃的,你可以拒绝我的疼爱,但你不能拒绝我是你父亲的事实。先休息吧,你祖母说的对,十四岁的女孩,早该定下亲事了,就算你不喜欢柳氏,还是需要她带着你与京城妇人相熟,你且且忍忍吧。”
他佝偻着背往外走去,沈青发觉,不只祖母、柳氏,爹爹也老了,这个家里,没有人过得快意吗?为什么要弄成这副局面?为何要为世俗牵绊,要被不合理的规矩束缚了自己?沉沉的哀愁压碎了她的心,脱口而出,她轻唤一声,“爹。”
是爹……不是父亲!沈节猛然转身,是青青喊的对吧,不是错觉,对吧?
沈青咬牙,太冲动了……不该的……不该留下余地,让自己有空间伤心,她早就决定舍下沈家,舍下她曾经深爱的爹爹……
“青青!”
咽下冲动,她深吸气。“如果您还挂念父女之情,明日会有人上门提亲,您允了吧,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出嫁。”
沈节惊讶,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沈家?她宁愿随便找个人出嫁,也不愿意待下?她真有这么恨,恨到损了自己也没关系?
“尚未及笄就要出嫁,我不会允的。”
“为什么不允?”
“我不允许你仓促决定、害了自己,不允许你为逃避沈家、跳入火坑,成亲是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当年外公外婆选择父亲为婿,难道不是慎重再慎重之后的决定?可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寒声道。
又是父亲了……哀伤烙上沈节心头,他无奈道:“我不会因为自己犯错,就允许你犯错,我说过,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一辈子的责任,我有义务阻止你犯错。”
“父亲担心我像母亲那样,落入无可挽回的结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娘,因为我打心里认定,女儿不输儿子,女儿也能撑起门楣、光耀祖先,并且我会让娶我的人深刻明白这一点。”
“你聪明伶俐又早慧,有过人机智,这让我打小把你当儿子养,却忘记教导你身为女子该有的品德,你不愿受拘束,我便与你自由,总想着身为女子能快活几年?能纵着便纵着吧,不料这样的教养竟是害了你,害得你不安分、不认命、不妥协……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性子,成亲之后会有多少苦头等着?”
“父亲的意思是,母亲的痛苦源自她的教养、她的不安分、不认命,而不是父亲的背叛?”
果然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若娘能大方接纳他的妻妾,为他教养庶子女,这个家就会和乐融融、受人推崇。那么如今这个家的沉重抑郁,是不是也要母亲来负责任?
这世道就是非要把女人委屈到底,来成全男人的自私?
“任你再挣扎,你终究是个女子,终究要进入家庭,成为别人妻子。”
“终究是个女子?父亲在眨低女子吗?父亲可知道过去六年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
“晋县有个少年学子名唤邵青,九岁考上秀才,十一岁成为举子。”
邵青……沈节倒抽气,他当然知道,那是举朝上下最年轻的秀才举子,名声都传进朝廷里了,皇帝心知邵青是七皇子书院里的同学,有意召人进宫一见,是七皇子及时阻止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父皇莫予他过度荣耀,免得他迷了本心,朝廷错失栋梁。”
沈青骄傲地抬起下巴。“男子可以做的事,我只会做得更好。”
真的是她……邵青竟是他的女儿?
想起七皇子看着自己的异样眼光,所以七皇子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复杂感觉在心中翻腾,是骄傲啊,骄傲有这样一个女儿,可……现实迫使他嗅到危机。“那是欺君之罪。”没错,这是欺君之罪,但是有殷宸在,她不怕。“明日殷宸将上门求亲,父亲允了吧!”
求娶之人是殷宸?炸雷消息一个接一个,沈节惊得说不出话。
短短两年,殷宸从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升到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他与七皇子、太子走得很近,身上又有世袭的镇国公爵位,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更别说他的母亲是长公主,他的父兄为朝廷战死沙场,为补偿这个外甥,皇帝亏待不了他。
邵青、七皇子、殷宸、青山书院……他明白了,没有他们的护航,女儿岂能进得了考场?何况八岁的青青就无法让他作主,更遑论如今的她。
事实证明,这件事他确实无法作主,因为隔天上门的,不是谈亲事的媒婆,而是皇帝的赐婚圣旨。
一回到京城,殷宸就进宫求皇帝舅舅为他赐婚。
重点是,他求娶的不是武官女儿,而是五品同知的女儿,皇帝爽快应允,为给殷宸长脸面,还顺带把他未来岳父往上提一级,成为从四品知府。
沈节没有猜错,对于这个外甥,皇帝确实有愧疚之情、弥补之意。
邵青恢复为沈青,她穿上女装,不是祖母为她备下的,是娘的旧时衣裳,这样的她更像邵蕙娘了。
圣旨进沈家那天,殷宸送一名婢女进沈府,还让她传话,说是要保国公夫人安全。沈家怎就保不了沈青安全?这是在搧沈府巴掌呐,但即使是没面子,沈老夫人也得受着,谁让未来的孙女婿是镇国公。
婚期订得相当近,沈节成日忙着为她备嫁妆,只恨不得把家当全列进嫁妆单子里,柳氏为此闹过几回,沈老夫人虽不乐意,却也看得清楚时局,两家身分地位天差地别,日后不是沈青仰仗娘家,而是沈家仰仗沈青。
就看儿子这次的升官,不也是皇帝看在孙女婿的分上?
过去崩坏的感情,就算来不及修补也不能任其扩大,因此请秦嬷嬷入府的管教计划停摆,而沈老夫人再严肃高傲,面对孙女时,就算做不到和颜悦色,至少得心平气和。
但沈青说:“父亲不必忙,除母亲的嫁妆之外,我只想要园子里那棵梅树。”
那是父亲为母亲栽下的,那年,她终究没将它砍去,谁知受过创伤的梅树,伤口密合后长得更郁郁青青。
沈青的决定得到沈老夫人的赞赏及柳氏举双手同意。
沈节很少发脾气,这次却撂下重话。“如果连女儿的嫁妆我都作不了主,那么沈家的家主换人做吧。”
一番权衡利弊后,沈老夫人硬着头皮掏出家底,为沈青置办嫁妆。
这是小事,不重要,沈青并未放在心上,她放在心上的是,父亲对她说:“柳氏从没在那棵树下,对我做过你母亲做过的事。”
他知道的,父亲一直都知道她为什么要砍树……她差一点点哭了,在父亲面前。
父亲又道:“你可以放弃沈家,但我不会放弃女儿,因为你母亲不会放弃你,更不允许我放弃你。”
亲情的箭一枝枝朝她射去,让她无处可躲。
最终她没要走那棵梅树,但殷宸为她种下一园子的梅树。
马车在七皇子府邸门前停下,今天不是大日子,没有特别宴请谁,邀请入席的是当年的同门,但皇子府正门大开,陆学睿和穆颖辛都等在门前。
车帘掀开,殷宸先下马车,再伸手将车子里的沈青扶下来。
看见沈青,陆学睿先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下一瞬冲到马车旁,一把掀开帘子,往里头捜寻一番未果,他不想相信,兀自做最后挣扎。“阿宸你不是去接青子,怎么把人家妹妹给接来了?”
这个不肯接受现实的家伙!噗哧”声,沈青笑道:“乌龟哥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啊?”
“你、你……”他连退两步,一把拉住穆颖辛,勉强支撑自己。“青子怎么……”
没等他质疑完,穆颖辛道:“你穿这样好看多了。”
陆学睿猛地抬眼,看看殷宸、再看看穆颖辛,一掌巴上自己额头道:“你们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
“这是为你好啊,怕你自尊心受损咩,读书考试就算啦,连蹴鞠都输给女孩子,啧啧啧,现在宫廷侍卫都不讲究素质的呀?”
她那张刻薄嘴……没错,她是青子!
陆学睿苦着脸,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手臂刚落在她肩上,就会立刻被搧开,终于知道,为什么只要青子在,穆七、阿宸就会化身为门神,把她护在中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科考时她可以跟着他们走后门……他、真是、太蠢……
“算了,既往不咎。”他很快认清现实,大方地挥挥手。“不过约定好的事,你得做到。”
“什么事?”
“我们要一起成亲、一起洞房的呀。青子,我娶你吧,明儿个就让我娘上你家提亲,可我得先把话说清楚,成亲后,夫为天纲,你可不能把我的糗事泄漏出去。”他兴致高昂说
道,突然觉得,如果娶青子做夫人也不错。
殷宸忍不住别过身去,揉揉鼻子,憋住笑。
穆颖辛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说:“来不及了,青子已经被阿宸捷足先登。”
“吭?不会吧,阿宸已经求皇帝赐婚……等等,你是沈青?沈知府的女儿。”陆学睿垮了肩,又来又来,每次都是他落单,现在连成亲也要输人一步,他闷声道:“连皇帝都敢骗,青子,你的胆子是用什么做的?”
骗皇上算什么,她连皇帝都敢编排呢。沈青捧腹,努力笑出女孩子样儿。“你的脑袋转这么慢、身手又普通,皇上把安全交给你,岂不是请鬼拿药单。”
“每个团体都有菁英分子,也难免有拐瓜裂枣,阿睿背景雄厚,画一排乌龟都能考上秀才举人,为什么不能当宫廷侍卫?”殷宸落井下石。
穆颖辛接话。“你别怨啦,要不是阿宸手脚快,我的背景比你更雄厚呢,怎么说娶青子这回事儿也得从我先轮。”
“那可不行。”陆学睿硬是架拐子把殷宸推开,勾住沈青肩膀低声在她耳畔说小话。
“你别嫁给阿宸,殷家的婆婆不好服侍,我家婆婆和蔼可亲得多,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嫁我?”
沈青拍开他的手,靠到殷宸身上。“抗旨是要砍头的,我很珍惜我的脖子。”
“我去求皇帝舅舅。”陆学睿不甘心。
穆颖辛笑道:“别求啦,父皇肯定疼阿宸比疼你多。”
“那可不一定,皇帝舅舅每次看见我都眉开眼笑,哪像看见阿宸就摆出张臭脸。”
“我和皇上谈的是国家大事,能嘻皮笑脸?哪像你,一出场就扮小丑,我看你不是宫卫,是弄臣。”
一群人就这样一路斗嘴走进皇子府,热热闹闹、说说打打,像过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