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默渊刚洗过澡,空气里弥漫着皂角香,头发还湿湿的,雪晴见状,取了帕子要上前,他没让人近身,接过帕子问:「梅雨珊呢?」
一回来就问那女人?向来不看重女人的爷那么看重她,难道……两人眉心微蹙,眼底带了几分不自然,互望对方一眼。
看着她们的小动作,楚默渊放下帕子,问:「人安置在哪儿?」
「后院。」雪晴的声音极小,带着两分不安。
宅子很大,分成前中后三个部分,每个部分有四个院子,前面是楚默渊待客、办公的地方,中间院子是他起居之处,但多半时候为了方便,他便直接在前院住下。
目前府里下人不多,为管理方便,即使是下人也分派在前、中两区,基本上后院根本不会有人进出。
为了让梅雨珊离主子爷远一点,她们刻意把人安排在后院,本想着爷待女人态度冷,顶多就是个不应不理,没想到爷竟会这么快问起。
楚默渊浓眉拢起,那里什么时候能住人了?一语不发,他抬脚往外走。
雪晴犹豫片刻,连忙跟上。
「你去哪里?」雨晴拉住她。
「爷跟前总得有个人,要是那女人敢告状,咱们至少能反驳几声。」
雨晴点头,雪晴口齿比自己伶俐得多。「快去,别让那女人使么蛾子。」
楚默渊的脚步大,雪晴在后头跟得辛苦,可再累再喘也不敢出声喊,她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应对,怎么先发制人。
「哪个院子?」楚默渊停在大拱门前头,过了这门就是后院。
雪晴屈膝,道:「奴婢带路。」
她在心头盘算,一见到梅雨珊就质问「不是让你整理好就到临风院当差吗?为什么偷懒」,先把偷懒这罪名给安在她头上,之后再见招拆招吧。
有了计较,背挺得笔直,雪晴加快脚步,走到门前。
她气势十足,用力推开门扇,正准备开口骂人,却见梅雨珊还在睡?!床铺上、地板上还留着一滩水,虽然已经干得差不多,但黑黑的湿印子还在。
她是猪吗,这样也睡得着?她打死不整理,是打算留着罪证告大状?咬碎一口银牙,雪晴上前,一把将人给拽起来。
这么一拖一拉,浅浅醒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她咽喉痛、口很渴,但身体很热,抬眉对上雪晴,又来了……Witch……
雪晴抢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到处湿答答的?」
浅浅虽然头昏,但智商正常啊,她好歹能认出雪晴的模样,咳了两声,她无奈问:「水不是你泼的吗?这么快就忘记了,记忆不好,得加强。」这里不知道有没有记忆训练班可以报?
「你不要胡说八道。」雪晴气急败坏。
浅浅扶着棉被,慢条斯理地盘腿坐起,撇撇嘴,叹口气。
「别急,我又没同你计较,也没打算告你意图溺人致死,你就别生气了啊,保持安静,我累得紧,让我再睡一会儿行不?」
几句对话,楚默渊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吗?
他清楚祖母送两个美婢过来的意思,更知道梅雨珊那张脸会给她招来什么麻烦,只是没想到,下马威给得这么快。
「下去。」楚默渊寒声道。
「是,爷。」雪晴退下,眼底郁色渐浓。
上前两步,楚默渊看着梅雨珊,他曾经见过她一次,在某次回京复命时。
那时年幼的她天真烂漫,比起她的姊姊可爱数倍,但闺阁女子,尤其是梅府那样的家庭,早晚会把她教导得符合名门世家的要求。
她们温柔婉约、贤良淑德,走到哪里举手投足都是贵妇风姿,身上寻不出半点错误,可背地里的手段却肮脏到让人想吐,广平侯府的夫人不就是这个样子?
想到此,楚默渊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厌恶。
太明白的鄙夷、太清晰的憎恨,他只差没在她脑袋钉上一张「回收资源」昭告世人,她的学名叫做垃圾桶。
她有欠他钱吗?还是背叛他的感情,导致他痛不欲生?可,就算有,那也是梅雨珊的事,与她无关,她拒绝承接本尊的烂摊子,但他的眼神太凌厉,跟他眼对眼,吃亏太过!
她用叹气来示弱。「你是谁?」
「楚默渊。」
「然后……」
什么然后?他一头雾水。
「没有自我介绍过?行,我先示范一遍。我,余浅浅,十五岁,兴趣吃喝玩乐,擅长拈花惹草,对于独立自主有强烈欲望,诸如此类,请。」她大剌剌的态度,半点不名门闺秀。
能怪她吗?农艺系阳盛阴衰,毕业后打交道的对象也以男人居多,实习时上山下海,与阿伯、大哥共事,她没学会抽烟、嚼槟榔、喝保力达B,至少得表现得「哥儿们」,才能亲近对方呀。
梅府竟把女儿教成这样?只是……余浅浅?她不承认自己是梅雨珊?为什么,想撇开过去?
还是不说话?这男人是惜字如金还是有语言障碍?「算了,我对你是何方人氏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皇子送你过来的。」
浅浅大翻白眼,她问的不是这个,她想知道为什么是这里、是他?什么理由让他被燕历钧那个大变态挑中?又为什么堂堂四皇子要欺负她这个弱女子?
不过……又算了,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弄清楚。
「这里是哪里?」辽州吗?
「你要待一辈子的地方。」他回答。
天呐天呐,他们一定有沟通障碍,他给的永远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想问的是方位、地名,如果可以,顺便告诉她,北纬多少度、南纬多少。她郑重迎上他的目光,回答:「对不起,我是自由的个体,要待在哪里,由我的意志来决定,不是由你。」
她无惧的坦然目光让他讶异。
他长得不差,虽然没有四皇子那张天怒人怨、比女人还美的容颜,但也算得上人中龙凤,只是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养出一身张扬戾气,加上右眉尾端往脸颊处划下的刀疤,让他有了土匪的雏形,更何况还留着一脸大胡子。
她被盗匪掳过,看见他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恐惧得说不出话,竟还敢与他杠上?他对她的勇气深感佩服。
「我有你的卖身契。」他点明现实状态。
「卖身契上的名字是梅雨珊?」
「对。」
他的回应让她非凡得意,仰起下巴,回答:「那么,对不起,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余浅浅,我是自由的个体,不是谁家的丫头婢女。」
没道理好端端的大学教授跑到这里当丫鬟吧,那多掉价。
「你有户帖,证明你是余浅浅?」
那是啥?古代的……身分证?
「没有的话,那么再提醒一次,我叫楚默渊,是你的主子,自由是我肯给,你就有,我不肯给,你就没有的东西。」
意思是,不管乐不乐意,楚家丫鬟她都当定了?浅浅吓得杏眼圆瞠,不会吧,她是社会高层人士,她是知识分子,怎么就一秒变贱民?
又气又吓,她无法做出反应,惊愕无措的对上他冷漠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
见她一脸傻相,他继续往下说,话得说得够明白,才不会让她心生妄想,赵擎表达得很清楚,若不是她三番两次想逃跑,他也不至于给她下药。
楚默渊很忙,没时间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残局。
「你可以叫做浅浅,但不是因为你喜欢,而是因为主子乐意给你改名,懂了吗,余浅浅?」他冷酷又不近人情地把现实挑明。
「等等,话题拉回来,是不是有户帖才能自立门户,行遍天下?」她必须弄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连这种事都不晓得?但……自立门户、行遍天下?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难道被掳的经验没教会她,单身女子在外行走会有多危险?
「你是女人。」他说出重点。
So?她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突然间让他觉得自己的重点很愚蠢。
「没有男人护着,单身女子在外容易受人欺辱。」这种事都不懂?他浓眉压低,脸上凶恶现形,他认为恐吓是阻止蠢念成形的最好方式。
很可惜,楚默渊的表情吓不到她,在社会走跳多年,连买卖枪械的非洲人都相处过,他,只能算普普通通。不过他的谈话内容确实让人很翻白眼,多跟他沟通几次,她得去做眼球定位矫正。
受人欺辱?她是谁?她是那种男人调戏两句就急急忙忙跑去上吊自尽的中古世纪女性吗?并不是好吗!
被调戏不会少块肉,如果对方长得不赖,她还能反调戏回来。更别说她花大把钞票狠狠学好几期的防身术,如果不是燕历钧太下流,用药迷倒她,她早就和冉莘一起四海为家乐逍遥去了。
「谢谢你的担心,我只想请教,多少钱能够买到一张户帖?」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会儿楚默渊不只表情凶,连眼神都透出寒意,不带温度的声音回答:「户帖不是用买的,必须是官府印发。」
「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官商勾结』,帮个忙吧,你有没有门路?多少钱才能从官府手里拿到户帖?」
她居然……向他要门路?楚默渊看着浅浅的目光多了两分探究,难怪她敢在赵擎眼皮子底下逃跑,胆子不是普通的肥。
「我就是官。」嗓音温度再度调降20%。
「你是官?那更好办了,说吧,多少钱能换张户帖?」
「这是公然贿赂?」
「别傻了,屋里只有你我,就算在外头偷听的漂亮姑娘也算进去,可……那不是你的人吗?爽快点,报个价,我有的是钱。」
她把怀里的小包拿出来,木槿帮她清点过,里头的钱和珠宝至少值五千两,虽说财不露白,可有些时候得把金银拿出来晾晾以示身价。
她是铁了心想离开?可怎么能呢!勾起藏在胡子下方的嘴角,楚默渊走上前两步,俯身向前,迫得浅浅不得不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你知不知道卖身契的意思?」
「大约晓得。」
「所以你知道,奴才的命是主子的,你只能唯我的命是从?」
卖身契……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可惜她没打算认命。「我可以自赎。」
「那也得征求主子同意,而我,并不打算同意。」站直身子,他难得地笑了,阴恻恻的笑让人打从心底发毛,尤其笑起来时他眉间到颊边的刀疤严重扭屈变形,让他添上几分戾气。
「没得商量……吗?」她的声音发虚,好像突然发现对面的男人强悍有力。
「商量?对不起,不认识,我只晓得『命令』这个词儿。」
不能商量吗?好吧,那就谈判!
既是谈判,就得拿出对方有兴趣的筹码。浅浅打量他的打扮,粗布衣袍,和燕历钧那一身招摇简直是天差地别,换言之,就算他是个官,肯定也只是个芝麻绿豆级的小官。
虽说历史不是她的强项,她也知道七八品小官的月俸仅能糊口,所以……
「首先强调,我并不是行贿,我只是对当良民有强烈意愿。如果你肯收下银子,一来你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二来你能帮助可怜无助的弱势女子,这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双赢事儿,身为一个好官,不但不该阻止,反要乐观其成,你说对不?」
可怜无助?弱势女子?上下打量对方,他找不出符合这个形容的地方。「不是行贿?」
「当然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摇得本就昏沉沉的头有了呕吐感,却还是保持一张嘻皮笑脸和满眼的巴结。
「不是官商勾结?」
「怎么会?您是官,我可不是商啊。」她笑得一整个没节操,脸皮之厚可以媲美城墙。
这么快就否决自己的话?真是没骨气啊!处理「软骨头」他习惯用快刀。「很好,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你似乎忘记一件事情。」
「什么事?您尽管指教,我会牢记在心。」
瞧,连「您」都出口了,前倨后恭,对付这种人,不可以太软弱。楚默渊似笑非笑道:「你连小命都是爷的,有什么东西不是爷的?」
话丢下,手臂一伸一缩,瞬间夺走她的全副身家,态度理直气壮、表情理所当然,身上不见半分惭色,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和人神共愤的强盗匪贼属异曲同工。
猛地倒抽气,浅浅扬声喊,「喂,这是私产,不是主子赏赐,你得讲道理啊!」
「奴婢同主子爷讲道理?你是嫌命太长,还是想讨顿皮肉痛。」眉一竖,他还没碰过敢跟自己要求道理的人,何况……她还是个软骨头。
这时空的规则是这样定的吗?不只奴婢是主子的私产,连奴婢的私产也是主子的私产?
夭寿,订这种规则的人,不怕天打雷劈?
人权啊、民主啊、人生呐……她不要啦,不要穿越、不要当梅雨珊、不要认识燕历钧和楚默渊这两个大变态……
张嘴,她大口吐气吸气,像濒死的鱼,不断鼓动鳃片,却吸不到氧气。
脑袋昏得彻底,她需要桑叶、菊花、薄荷、杏仁、桔梗、连翘、甘草、苇根来治治……要是没有这么多药材,给一斤砒霜也行。
她不是想自杀,而是要用来毒死变态男。
钱财被夺,安心被抢,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浅浅放弃清醒,只愿昏睡,不乐意思考人生,只打算放弃人生。
她的头垮台、肩膀垮台,等心脏也跟着垮台,大概就可以死回熟悉的世界里,就算死不回去,那么……重新穿越吧,就算穿越成和番公主她也认了!
看她像死鱼一样,啪地一声,上半身压住盘着的双膝,往前趴在床上,两条手臂垂在床沿,一大片袖子往上拉起,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
喉咙微干,蠢蠢欲动的欲望上扬,楚默渊皱眉,吞下口水,压抑着。
不过……大家闺秀?
这出人意料的梅雨珊让他心情莫名地好,他不欺负女人的,但欺负她,让他感到无比畅快。
他,果然是个变态。
「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她抬起头,一脸的生无可恋。
「说说。」
「请问,诅咒主子会有什么下场?」
他很乐意回答。「听过千刀万剐吗?用柳叶刀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不会马上致死,听说厉害的刽子手能片出上千块皮肉,让人痛得死去活来,直到血流尽、心脏停止,方才毙命。」
她恍惚的脑袋,恍惚地点点头,恍惚回答:「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诅咒主子比自杀更可怕。」唉……看来看去,还是死一死比较轻松。
自杀?想都别想。「放心,爷不会轻易让你死。」
哼、哈!她用恍惚的目光看他。「这恐怕得等你从主子爷升级成阎王爷才能作主。」
话丢出,双眼一闭,她允许自己昏过去……身心俱疲……呐……
她昏得彻底,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床下摔,幸好楚默渊动作敏捷,及时将她接起,这一碰触,方才发现她浑身湿透,整个人烧得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