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倏地,她张开眼,瞬地坐起身,浑身冷汗不止,颤抖难休。
「抱恩?」
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她缓缓看去,桌面摇曳的烛火勾勒出来人的身影。
「……夕明,我没事。」从恶梦中醒来的她仍心有余悸,乏力地倚在床柱上,不住吸气以稳住自己的心绪。过了半晌,她才又开口问:「夕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朝夕明,她的义兄,也是女帝御赐给她的第一带刀侍卫。
身为西引开朝第一个女首辅,她树敌无数,给自己招来不少杀身之祸,所幸靠着梦境事先预防,再加上层层保护,总能让她得以逃过一劫。
「已近四更天了,你要不要再歇一会?毕竟你才回来歇息不到两个时辰。」朝夕明在外头说着。
「不了,我该起身准备进宫。」她抹了抹脸。「今天早朝有场重头戏。」
「和你昨晚进宫有关?」
昨晚有场宫宴,女帝特地要她进宫伴驾,等到她回府时,都已二更天,所以他没追问那宫宴到底有什么名堂。
佟抱恩哼笑着起身,走到衣橱前,取出官袍。「那可是一场要逼舒仲尹娶妻的鸿门宴。」
舒仲尹乃西引皇商,周游各国,替西引带来极大的商机,也带回各国的机要消息,因而一直深受皇族倚重。
至于舒仲尹的婚事,何以女帝会如此强势主导,除了他的身份尊贵之外,更因西引有律——男满二十五岁、女满二十岁必得成亲。
事实上,舒仲尹原是有未婚妻的,那人还是当今女帝的义妹玄摇光,但三年前却无故失踪,遍寻不着,最终被认定已经死去,于是当时年满二十五岁的舒仲尹,以失去未婚妻伤痛为由,守灵三年。
三年后,为避开女帝赐婚,他从南盛迎娶了美娇娘,孰料不过两个月,就因妻子红杏出墙而离异。
女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为他赐婚的绝佳机会,毕竟将信任的对象指给舒仲尹,双方就能缔结更深的关系。
「他答应了?」
「没有。」佟抱恩快速整装,束好长发,戴上官冠。
「喔……那么陛下肯定会在今日早朝上赐婚。」
「那倒是。」垂下眼睫,刚刚的恶梦彷佛还压在她胸口。
儿时,她只会恐惧,但后来她发现并非不能阻止恶梦成真,只需要找人嫁祸,就可以让梦中遇祸的人逃过一劫。
女帝昨晚要她进宫,与其说是要她劝舒仲尹乖乖接受赐婚,倒不如说女帝是以此和她谈条件,拐弯表明需要她帮忙清理门户,如今又适巧需要一个「替死鬼」,所以,这个婚约,她是非承下不可了。
早朝上,佟抱恩一袭月牙白绣黑麒麟的朝服,腰间黑色革带,衬得她高身形更显纤弱,长发绾起,巴掌大的秀丽小脸上,额间铜板大的烙痕是唯一的败笔。
狭长美目悠然自得地微眯着,站在宣天殿上最靠近女帝的位置,看着底下文武百官一一启奏。
直到所有奏折都已呈上,通传太监突地踏进殿内,宣道:「启禀陛下,皇商舒仲尹已到。」
佟抱恩闻声,懒懒地看向殿外,瞧见舒仲尹已在那里等候。
「宣。」玄芸摆了摆手。
「宣!皇商舒仲尹觐见。」通传太监高喊着。
佟抱恩看着舒仲尹缓步走来,一身沉蓝锦袍搭了件月牙白的半臂,衬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长发束环,五官立体出众,眸色却深沉得教人难以解读。
「舒仲尹见过陛下。」他走到殿中央,双手拱拳。
身为西引皇商,加上和女帝相识二十年,有几分兄妹情谊,令他享有遇驾不跪的殊荣。
「可知朕要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玄芸饶富兴味地看着他。
「请陛下指婚吧。」舒仲尹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地顺着她的心意说。
说到底,不就是要替他指婚?
该来的逃不过,他也没打算要逃,一切都无所谓了。
「好,既然你这么潇洒,朕就成全你。」玄芸勾唇一笑,视线转到底下的文武百官。「众卿家中可有适婚的闺女?」
文武百官没料到女帝竟会在今日早朝上替皇商公然招亲,惊愕过后,一个个站出来,想争取这个机会。
舒仲尹可是西引皇商,富可敌国外,又与女帝交好,谁不想攀上他?
然,就在一片你争我夺的呼喊声中,坐在女帝身旁的皇夫秦世定轻咳了声,底下立即安静下来。
「陛下,臣夫家里有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妹子。」
秦世定话一出口,百官莫不恨得牙痒痒的。
想他秦家,因为有个皇夫庇佑,二爷秦世衍这些年来经商无往不利,成了仅次于舒家的富户,如此一皇夫加上一富商,在宫中形成一大势力,如今居然还打算和向来视为眼中钉的舒家联姻,根本是打算蚕食舒家的商脉,再啃掉西引半壁江山。
但不爽归不爽,文武百官里还是有不少属于皇夫一派,听到他这么一说,一个个跳出来支持。
「陛下,要是两家能结秦晋之好,必能更加巩固王朝的太平盛世。」
「是啊,陛下,这乃王朝之福。」
皇夫派官员个个说得口沫横飞,舒仲尹却置若罔闻般,长睫垂敛,神情木然,彷佛人还站在殿内,但魂魄早已离身。
这一切看在佟抱恩眼里,秀眉微拧着,直到她听到女帝启口,「要是众卿都这么认为,那么……」
「陛下。」佟抱恩随即面向她,笑唤。
「莫非爱卿不赞同?」玄芸扬眉等着她的下文。
「陛下,不认为还有个更适合的人选吗?」
「谁?」
佟抱恩唇上笑意不减,侧睇了眼依旧置身事外的舒仲尹,道:「正是微臣。」
她话一出口,秦世定不悦地看向她,底下则是一片哗然,就连舒仲尹也有了些许的反应,抬眼睇着她。
「你?」玄芸笑得饶富兴味。
「陛下该不是忘了微臣这个月将满二十岁,陛下答应要替微臣指婚,如今既然皇商也需要指婚,陛下难道不认为这是命中注定,合该替微臣和他配成一对?」她说得狂妄而霸气,半点姑娘家的矜持皆无。
玄芸听着,唇角笑意不断扩大。
反观底下的文武百官,嘴角全都垮了。
舒家这摇钱树要是落到这妖孽手中,恐怕他日王朝就要改朝换代。
话说,佟抱恩三年前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内阁监生,却在当今女帝登基后,开始受到重用,作风雷厉风行,罪证确凿的将朝中贪臣一一法办,众人才惊觉,原来当她还是个内阁监生时,就秘密的搜集百官贪赃枉法的罪证。
大肆整顿,重拟律例,断绝任何贪渎漏洞,获得女帝赏识,官位连擢七级,成了内阁首辅,从此以后,有女帝当靠山,她在朝中横行霸道,已无人能阻。
不是没人想除去她,但她料事如神,再加上有第一带刀侍卫贴身保护,对付她的下场,往往是反过来被她抓到更多不法罪证,给抄家灭族,其铁腕作风,让朝中百官莫不胆寒。
尤其,她刑求手法万分毒辣,是朝野皆知。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两年前,张御史代天巡狩,在地方贪污收贿,当时明明已经罪证确凿,但佟抱恩竟能说服女帝,将张御史带上大殿公审,揪出其他同党。
一开始,张御史自然一肩担下,佟抱恩便当殿刑求,但刑求的却不是张御史,而是他的一个随侍,她命人将那随侍拖到殿外长廊上,伴随一声哀嚎,就见血水缓缓流进殿内,而血水里似乎还夹杂着碎肉肠肚,吓得百官脸色惨白,张御史当下招出同党。
如此毫无人性的刑求手段,虽说没有亲眼目睹,但那浓重的血腥味教人欲呕,结果她却只是露出一脸兴味的笑,简直不是人。
于是,在那之后,百官私下皆唤她为内阁鬼辅,不敢再公然与她作对。
偏偏人在朝廷身不由己,接收到秦世定的目光,身为皇夫一派的户部尚书硬着头皮进言。
「启禀陛下,这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
户部尚书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套说词。「回禀陛下,皇商舒仲尹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而首辅大人……是个美人,但脸上总有缺损,配皇商,实……」原本义正词严的一席话,在瞥见佟抱恩的笑脸后,慢慢变得虚无缥缈。
「黄尚书的意思是说,本官配不上皇商?」她勾弯唇角。
「确、确实是……」户部尚书垂着脸,胆颤心惊。
「笑话,你长得尖嘴猴腮,都能迎娶皇夫的姑母为妻,怎么你就不说你压根配不起王朝第一美人?」她还是笑着,但眸色凝出微微寒意。「本官要是无缺憾,也是个美人,但你就算是没有缺憾,还是个丑男,这美与丑,是不能如此评论的,知否?」
户部尚书被当众羞辱,竟连吭一声都不敢,反倒是一旁的骠骑将军一步上前,拱拳道:「陛下,首辅为官,皇商为商,这官商要是联姻的话,恐怕不妥。而秦家同为商贾,比较门当户对。」
玄芸没有回答,只是凉凉地看着佟抱恩。
「将军的意思是说,本官要是嫁进舒家,往后便会官商勾结?」她不禁咧嘴,笑得张狂。「你这可是双重标准,秦家虽是商贾,可秦小姐贵为皇夫之妹,赐封郡主,在朝中论品不论职,她也是个官,难不成就没有官商勾结的嫌疑?」
「这……」骠骑将军不禁垂下眼,绞尽脑汁想着。「不,末将的意思是皇商配不上大人。」
「将军此言差矣,男女之间贵在情投意合,岂有什么配不配得起?」她眸色温柔,像在哄个不懂事的娃儿。「一份感情的结合,夫妻之间不论贫富贵贱,是同衔同位,是商是官,都无妨,懂否?」
「大人说的是。」骠骑将军被堵得无言以对。
佟抱恩眯眸扫过底下百官,只见无人敢对上,一一闪躲。
但就在她对上舒仲尹的眼时,她读出他的不以为然,尽管他的表情不多,但她想,他肯定讨厌这样作风强势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