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另一头,富贵已极的绥南公府冲进了大批银甲卫,一瞬间,绥南公府从主子到奴仆无不被像牲口般捆成了一堆往地上一砸,霎时惊恐声求饶声哭泣声嚎啕吵嘈喧天,直到银甲卫手中寒光闪闪的戟威胁地架在了脖子上,顷刻间哭喊声一消,只余瑟瑟颤抖,生怕惹火了如狼似虎的银甲卫,立刻就血溅当场。
「你们、你们好大的狗胆!」绥南公正搂着新宠的松女在后院喝酒,呼拉拉便被粗鲁地押到了正堂之中,和自家夫人及二弟跪在一处,他惊惶愤怒,吼着,「本公爷乃朝廷敕封世袭五代的一品公爵,你们竟敢对本公爷不敬,还不快快松绑,否则等我上奏吾皇,弹劾你等滥用职权,无故惊扰当朝勋爵——」
「罪臣绥南公窦恒听旨。」银甲卫统领狞笑一声,展开金灿灿的明黄圣旨,将上从绥南公府窦公爷私自和羌人户市,卖出五百匹骏马予羌人,形同叛国逆上大罪,下至公府中人欺民霸市、屡屡逼良为妾,强占田地等等人神共愤之罪孽,一一宣读而来。
为了拍马屁……咳,是为了确实执行圣上英明旨意,并贯彻大宗师公器私用之要领,他和金羽卫统领还为此打了一架争这活儿,后来若不是使贱招……
咳咳咳,总之,最后终于得以亲自带人来抄绥南公府的家,想想也真是给了这混吃等死的绥南公一个面子,寻常勋爵官宦还劳动不了他这位统领大人呢!
窦恒面色惨然若死,哆嗦着浑身瘫软在地,魂都快没了……
当初为贪那五百匹骏马卖得的五万金,他也是内心挣扎再三,最终还是被钱财迷了眼,存了侥幸之心,以为马场天高皇帝远,必能瞒天过海,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窦二爷在此时疯狂挣扎起来,拼命磕头哀求道:「统领大人,我已经和我大哥分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全都是我大哥他贪心造的孽——」
「还有臣妇,臣妇不过是后院女人,压根儿不知我夫君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啊!」绥南公夫人惊恐啼哭,不忘做出楚楚可怜之姿,只希望能引出统领大人的怜惜之心,放了自己一马。
银甲卫统领轻蔑地看了这二人一眼,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货,绥南公府淫乱肮脏成这样儿,他俩也有一份功劳。
「放心,少不了你们。」他大手一挥,毫不留情地道:「统统带走,押入天牢!」
「诺!」银甲卫轰然应道,二话不说把公府大小主子和重要管事全抓走,留下三分之一的银甲卫拎着帐本儿一一查抄。
至于绥南公后院那十六个姬妾,涉案在身的在劫难逃,无辜被迫为妾的发还归家,偌大公府不到三五个时辰便抄了个空空荡荡。
松女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被逐出了绥南公府,幸运捡回一条命的她茫茫然地伫立街头四望,只觉自己精心计较攀附得这一场富贵,转瞬间竟是一场可怕至极的恶梦……
唯独手腕上那串冰凉凉的红珊瑚串子,是她仅剩的最后安慰和保障。
「二娘子……」松女哭了出来,心底又是害怕又是悔愧,还有满满的感激。「是奴错了,奴当初就该紧紧跟着您的啊……」
现在公府被抄,她也回不去常府,以大娘子的心肠及手段是肯定不会放过坏了她大计的自己,就是二娘子在,恐怕也护不住她……况且,况且她以前对二娘子那般坏,还有什么脸回去求二娘子庇护自己?
约定好的三日后,常峨嵋循着上辈子的记忆,像小犬似地闻闻蹭蹭绕了大半个城东,最后终于在一扇陌生又熟悉的朱红大门前停了下来。
她的眼眶不禁微微潮湿,喉头紧缩,有太多的情绪在胸口翻腾泛滥,前世种种浮光掠影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他低头看着仅剩一口气的自己,原本圆润娇巧的身子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得惊人,彷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里头满满是饥饿得麻木、痛苦得不甘,和一丝最终的解脱……
高大雄健伟岸的男人没有厌恶和漠视,他眉心微微蹙起,眼神有一抹淡淡的悲悯,缓缓屈身单膝振臂抱起了这轻得令人心悸的少女,他好似看出她笼罩在脸上的浓重死气,心知便是大罗神仙也挽救不回这一条稚嫩的性命。
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有何遗愿?」
常峨嵋消瘦青白得可怕的小脸渐渐浮起了朵笑容,飘忽哀艳,如凋逝前的花魂影子……刹那间,依稀可想见她昔日极盛的娇憨粉致、灿灿光华。
「想……吃……」那个「饭」字还含在唇齿间,她气息已断,骨瘦如柴的小手颓然垂落。
饶是身经百战心硬如铁的豻,胸口还是隐隐抽痛,眸底有一刹那的幽黯怅然。
没有比历经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战士和武者,更精于杀人的技艺,也更明白人命的殒落有多么叫人惋惜。
尤其,这小女孩还是死于一个男人的色心贪欲……
「我会命人祭奠时,摆上满满一桌丰盛。」他声音低哑,眼眶有些灼热。
「你便走慢些,吃饱了再上路吧。」
那一刻,她才知道其实自己前世并不是什么都失去了,至少,有一个人只因为短短临终前那一眼,不带丝毫轻蔑与厌憎,而是温柔地抱着她,并且许她饱足无忧好走的承诺。
于是她的魂魄,就这样满是孺幕依恋信任地傻傻跟他走了,轻飘飘地跟着他回到那处煞杀二气浓厚无比的暗卫部大堂,飘在他居室的房梁上,看着他沉稳处理着卷宗;躲在他随身的那只凶兽梼杌赤红玉佩里,感受着他健走游龙、逸兴湍飞地和他的挚友或属下行招对阵,跟着兴奋叫好……
有一次,她甚至跟呀跟到了皇宫大门口,却被一股至阳至刚、雄浑凛冽的霸气阻挡隔绝在外,只能对着门上凶猛咆哮的金色龙首连连拱手赔罪,躲得远远的在树荫下等他——因皇宫龙威鼎盛震慑百邪,她这只小鬼要能进得去才真叫有鬼了。
她也亲眼看着他在山林之中,遭受反王伏击性命垂危,心急如焚地扑上前去,想挡住射向他背心的那支破空冷箭,可冰冷冷的箭镞穿过了她透明的身子,直直没入他身体里——
他闷哼一声,罡气横劈一扫,那放暗箭的死士胸口霎时震凹了一大块,当场喷血而殁!
可豻宗师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杀了围攻的二十数名死士后,高大伟岸身子也摇摇欲坠半跪在地,脸色苍白惨然低声一笑。
「靠!」他呸出了一口血沫,自言自语,「老子今日竟死在这儿,咳咳咳……」
不,不会的,恩公你不会死的!
常峨嵋的魂魄惊痛惶急不已,小手抖着想摀住他鲜血汩流的伤口,可恨她不管如何哭喊哀求,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迅速湿透衣衫,看着他高大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
她飘浮在半空中,泪流呜咽,慌乱茫然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此时,远处隐隐有马车辘辘声,她霎时大喜,飘向半里外追上了那辆冠盖朱轮小油马车。
驾车的车夫赶着马,疾驰着,眼看到前方两道岔路时,车夫驱马就要上官道,常峨嵋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撞向那隐隐骚动不安的马儿!
动物灵性极高,原就感觉到异状,尤其常峨嵋此刻心惊惶痛得面目扭曲,死死咬着牙,拼尽魂魄地一撞之下,马儿惊恐地哀鸣了一声,害怕地转头撒蹄狂奔向另一条野草小径——
常峨嵋剧烈震撞的刹那,灵体顷刻间薄弱碎裂开来,几乎凝聚不回,巨大的痛苦更是迫不及待地对着她挤压撕裂吞噬……
宛若烈火焚烧五马分尸,常峨嵋从不知道鬼还有痛觉,可这业火般无名烧起的剧痛寸寸凌迟碎剐着她,痛到她恨不得立时魂飞魄散一无所觉才好。
可她还是拖着仅存的意识和忽散忽聚的魂魄回到了豻宗师身边,欣慰欢喜地发现马车停下,一窈窕清丽女子亲自下了车,顾不得车夫和婢女的劝阻,执意救起了伤势严重不省人事的他。
常峨嵋勉强回到他的梼杌玉佩中,神思却时而清醒时而空无……
断断续续中,她看见了钟家娇娇出现在他身边,看见了他在钟家娇娇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复原,并且看见他们在钟家别院中,桃花树下,相知相许相拥……
看着这一幕一幕,常峨嵋觉得欢喜安慰又莫名酸楚,她胸口那鼓胀震荡的滋味又苦又热又疼……应该是她魂魄伤损太重的缘故吧?
她沉睡在玉佩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候两三日只能清醒一盏茶辰光,她浑不知自己会呆呆的、贪婪的蹲坐在高大英挺的他面前,看着看着,彷佛有今天没明天那般,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她只想贪恋这一点温暖,哪怕有时当她醒来时,他正和钟家娇娇温柔谈笑,大手无比宠溺的环绕着那窈窕身姿入怀,常峨嵋胸口痛得厉害,却还是怎么也不愿意眨一眨眼……
多害怕,哪怕是多眨了一回,就少看这伟岸健硕眉宇飞扬的身影一回。
可她原以为自己最害怕的是自己消失了,直到她看见他和钟家娇娇的几番误会、争吵、痛苦——
钟家娇娇痛哭怒指他是个无心之人,竟铁面无情到不肯网开一面,放过她那一时不慎误入歧途的堂兄,致使他锒铛入狱,令她再也无颜见亲大伯夫妻……
他是多么骄傲公正磊落的人哪,在那一刻鹰眸悲伤,却无法吐露出真正的实情来。
钟漪的堂兄是反王帐下的幕僚之一,他如何能罔顾王法、愧对皇恩地放过此人一马?
他已经使尽浑身解数,甚至顶着被宇文帝重惩厌弃的危险,就是为了不让钟太傅这一支被牵连进去,可他心爱的女子却始终恨他如故……
常峨嵋在玉佩中无声落泪,连残破的魂魄都为之辗转煎熬,可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就连托梦给钟家娇娇为他分说求情都办不到。
后来,在最后一次长长沉睡中再度转醒,她看见的却是漫天雪白的纸钱在空中飞扬,肃穆沉重哀伤的暗卫部和宗师部正列队抬着棺木,为豻宗师送行。
他竟是因情伤至恸,不惜与反王同归于尽,以凛冽忠魂,一腔热血报答了宇文帝……且此后,再也无须纠结痛熬着不知该如何面对心爱的人了。
「恩公……」她刹那间神魂俱震,愣愣地、颤抖地看着棺内苍白平静魂魄不在的他,喃喃自语,「对不起……都是阿嵋不好,都是阿嵋贪睡……」
如果下辈子能重来一回,我一定要为我自己报仇。
如果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
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你求而不得万念俱灰而逝——
恩公。
常峨嵋含泪闭上眼,下一瞬,随着魂魄破碎成千千万万片,半空中只余点点银光闪烁……山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她从来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她那日说,自己只跟了他七日,头七后便魂飞魄散重生回转,全都是骗他的。
她足足跟了他将近七七四十九天啊,和她过去那空白浑噩的十六年岁月相比,这四十几日内,已是经历了荡尽心魂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珍贵美好得重逾泰山,两世不舍忘。
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
「真好,」她声音低微柔软,满满庆幸。「这一世您还没有经历这一切的爱与痛,您还有机会得到心爱的姑娘,这辈子我也还能有机会报答得了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豻无声无息地站在高墙之上,他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小娇娇傻站在他家门口前,神情若喜若悲,自言自语,明明就傻气得厉害,他却没来由觉得胸臆间阵阵紧闷抽疼。
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老想着她那些前世种种报恩云云的话,定然都是臆想瞎掰扯出来的,可是在这一刻,豻突然觉得……恍惚迷离间,好似真的曾经有过这些事。
他猛地揉揉眉心,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老子脑子是进水了不成?好好儿的怎么跟着混糊了?
「咦?恩公,您在乘凉啊?」娇嫩好奇疑惑的嗓音自下方冒出来。
豻陡然回神,脸庞可疑的微微泛红,清清喉咙一跃而下,大袖潇洒,玄袍飘飘,夺人英气扑面而来,常峨嵋也不知不觉跟着脸蛋红了。
「嗯,走吧。」他负手在后,大步向前走。
欸?
恩公,您画风跳太快,小的竟一时接受不能,您知道吗?
她眨眨眼,愣了好几下才匆匆忙忙地追上去。「恩公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