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来得比北方早且时节长,雨量也较多,每年雨季,镇江南分总舵转梢公河段,东南三百里处的河间分舵,因地势较低,几乎年年发大水。
水位一旦溢满,船只容易走出河道,梢公河段从六年前就在开挖疏洪用的渠道,共七条,目前仅有两条开通,其余的不是还在规划,就是进行到一半。
因为发大水,水要导向何处也是个大问题,总不好为了漕运,把农人赖以维生的田地冲毁吧?所以每年陆长兴都得拨空到此巡视,正式进入雨季前,只要水位高了一尺,马上让工人搬麻沙袋囤在地势最低的河道两旁,暂时增高河面的容载量。
陆长兴带沈蓉清离开祖宅后,便登船直奔河间分舵。
每年固定巡视,自然少不了骆雨、骆冰两兄弟,他们一块儿离京,只是中途分道,骆家兄弟先过来了解分洪渠道开拓的情形。
只是两人来时,情况有些不对,陆长兴余怒难消,沈蓉清则郁郁寡欢。
原以为两人起了口角,但看陆长兴处处呵护的态度又不像。骆冰几次想问,都让骆雨挡了回来,加上河间分舵水位连三涨,午后又有积云,下了几场大雨,更让所有人严阵以待,这种无关紧要的心思当然要收回来。
“这场雨下得久了点。”陆长兴看着窗外斜飞而下、如箭阵般的雨势,乌云层厚,朝黑如傍晚,不由得皱了眉心。
这场雨从昨天半夜开始打下,整晚没有消停。
他匆匆用完早膳,却发现沈蓉清根本没吃几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外面雨势水位拚命增长,她的食量跟精神却不断下修。
“来,再吃一点。”陆长兴端起她那碗粥,撒了几颗花生米进去,舀了一小口,喂到她唇边。“乖,别让我担心,张嘴。”
沈蓉清听话,咽下了这一口,愁眉不展。
“你这样叫本大人如何是好?是要逼着你吃?逼着你吃?还是逼着你吃呢?”他正色地看着她。
“噗哧。”沈蓉清掩嘴一笑。“这有什么不同?”
陆长兴松了口气,捏了她脸蛋一把。“还是笑起来好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握住他的手,沈蓉清一脸歉意,眼眶红红的像小白兔。
“知道我担心还继续让我担心?你这小没良心的当真记吃不记打。”
陆长兴又喂了她一口粥,以拇指揩去她唇边沾到的粥未,温柔地看着她,跟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别以为我忙就可以混过去了,饭要吃,觉要睡,药一定要喝,少一顿我就打你十下屁股,还打给孙嬷嬷看。”
沈蓉清低下头,愧疚不已。
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辗转反侧,总会把他惊醒,抱着她哄了老半天,她睡不着他便不敢睡。他每天事情多如牛毛,还得巡视码头河堤这等危险的地方,怎能不养足精神?所以她开始装睡,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虽把人哄过去了,可是挡不住人憔悴,他还是担足了心。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济,不是还有银花在吗?”这次出行,他们没带任何人伺候,要不是陆长兴担心她,也不会临时在河间分舵找来了银花,要她随伴在侧,看管她的一举一动。
“是呀,大人,我会好好看着姨娘的。”银花往前站了一步,笑着表态。
陆长兴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忘了她是哪个下属的女儿,虽非奴籍,但小门小户,也不懂高门里的规矩,他跟沈蓉清说话,哪里有她插嘴的分?
“以后称呼夫人,别让我听见姨娘什么的。”他目光收了回来,看沈蓉清神色低落,却拿不出办法让她开心,一股气堵在心间实在难受,他还记得从京城出发时,她脸上的笑容有多美好。
“别为难银花,也别乱了规矩,姨娘就是姨娘。”她知道陆长兴不想让她难过,但她更不希望他难做人。
“我的女人我说了算。”他将她的发丝拢至耳后,抬起她的脸,笑着说:“太子太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高攀了。”
沈蓉清苦笑,不过是虚名罢了。
“漕务正忙,你且忍忍,我说过不会委屈你的。”有外人在场,陆长兴不想说得太明白,尤其银花还拉长耳朵听。
他们最久在河间不过待半个月,换人没有太大意义,只要银花能看好沈蓉清,让她三餐正常,续服汤药,其他的多作苛求也是枉然。
叩叩——门上传来声响,骆雨难得不等陆长兴发话,就在门外通报。
“帮主,河床水位暴涨两尺十寸,舵主说帮主在此,没有命令,不敢擅开闸门。”
“什么榆木脑袋!”陆长兴震怒,站了起来。
“传令下去,闸门开三。河面船只如何?有靠岸缚稳吗?”
“河面船只已陆续靠岸,但有一艘黄船粗绳断了,险些流出河段,纤夫正在往回拉。”骆雨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看起来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去看看,顺便让河间舵主滚过来,不想担责是不是?叫他过来拉船,黄船没拉回来,他人也不用回来了!”陆长兴冷笑一声,他底下分舵舵主的位置不是拿来养老用的。
“蓉清,我先忙去,你累了就休息,把脑袋放空,别想些有的没的。”他附在她耳边低语。
“要想就想我。”
“去吧,外面雨势大,你千万小心。”沈蓉清推着他,这人怎么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没见他彻底慌过。她定定地望着他,还是不免为他受怕。
“你要平安回来。”
“会的,等我。”陆长兴笑了笑,临行前对银花嘱咐了句,语气骤冷。
“好好照顾夫人。”
“是。”银花应了声,有说不出来的憋屈。
陆长兴领着路雨离去,一步一步,踩得又重又急。沈蓉清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大雨如注,雷电交加,天色昏暗如夜,暗暗祈祷这波风雨不会带来严重的灾害,陆长兴能平平安安。
“大人如此疼你,夫人真是好命。”银花语气满是钦羡,沈蓉清早膳还没用完,却在陆长兴离去后,动手收拾。
“听说夫人入府前是京中色艺双全的瘦马,不知夫人最擅长什么才艺,能让大人为你神魂颠倒,许你夫人之位,夫人能教教银花吗?”
沈蓉清看了过来,见银花故作无辜却句句带刺,是见她这几日神色恹恹,以为她是只好欺负的病猫吗?
“我不想跟你计较。”她指着大门。“你出去。”
“大人要我跟着夫人,我不能离开。”银花噎了一下,心虚地低下头,眼神闪过一丝嫌恶。
“我赶你,或陆长兴赶你,你觉得哪个画面比较难看?”沈蓉清冷冷地瞪着她。
“我又没有说错什么!你做得,别人就说不得吗?”从小让家里惯大的银花,何曾受过这等对待?立刻气红了眼。
“好,等陆长兴回来,你再亲口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我想由他告诉你更有说服力吧?”现在随便一个人都能欺负她,拿她瘦马的身分说话?难怪大哥知道她走上这条路时,会如此气愤难当。
就连陆长兴,一开始也是生气的吧?
沈蓉清笑了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这事已盖棺论定,无法更改。问她后不后悔?能达成她毕生所愿,有何悔之?最多最多,莫过于心头一股消不去的遗憾吧。
“所以现在,给我出去。”她再次指向大门,要银花离开。
她哥哥恼她,她无话可说,银花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瞧不起她?
“我偏不。”银花急了,她爹对她期望很深,还盼着她在陆长兴面前露脸时提他一头呢。河间舵主犯了错,指不定是她爹上位的大好时机,她岂能在这时离开?
银花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我刚才是说笑的,你是京里来的人物,别跟我们地里的计较。”
她话说得自贬,眼神可没几分愧疚,多的是难平的情绪。沈蓉清比不上陆长兴是个人精,但也不是傻子,岂会瞧不出她心口不一?
“你不走是吧?我走,我腾位置给你。”一方土水养一方人,这块地养出来的人心真大。沈蓉清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一刻都不想多待。
银花慌透了,这女人脾气也忒大,不过就是个瘦马,仗着大人宠爱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不过陆长兴刚才说的太子太傅又是什么东西?她怎么听不懂呢?
河间分舵离京遥远,消息传递不易,很多消息都是转手再转手传过来的,像陆长兴迎了个瘦马的消息,就是有人从镇江南分总舵过来时提起的。至于沈蓉清是前任阁老沈念秋爱女一事,在这里还是件秘密。
沈蓉清走了出去,一出房门,左拐便是分舵议事厅,小小的,约莫能坐十人,厅门大敞,飘进几缕雨丝,潇淅的大雨较方才透窗所见已明显缓和不少。
河间是处小分舵,坐在议事厅内,就能瞧见码头船只进出的状况。现在河道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块儿随着河流波动起伏,不少船夫就站在船只旁互抛绳索,将两艘船绑在一块儿,让河道上无法靠岸而停的船只能有所依附。
码头上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却没有人穿着蓑衣在干活,更有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将纤绳搭在肩上,奋力将尚未绑妥的船只往岸边带,五官都被雨洗得看不清了。
不是满十六岁才能进漕帮吗?还是雨季人手不足,只能用黑工了?
“夫人,大伙儿都在忙,你就别添乱了,回房好好待着。”银花走到她身后,以为她没见过码头忙乱的景象,一时间看傻了眼,偷偷地鄙视了下,便不客气地拉着她的手,想把她带回厢房。
“有吩咐厨房熬姜汤吗?”沈蓉清在雨中找寻着陆长兴的身影,银花拉扯她的力道几乎给她忽略不计。
银花有些忿然。“这问题也不是头一遭,当然备好了。”
沈蓉清回头看了她一眼,银花讽刺她惺惺作态的语调真让人不悦,急难当头,她也不想花力气争辩这些。
她不理银花碎念,迳自到门口眺望码头情况,发丝沾上水气。
陆长兴应该是去处理黄船的事,不在这儿,沈蓉清难掩担忧,也只能在原地苦等他的身影,此时,她意外瞧见其中一名拉纤的少年力脱,滑倒在地,反覆地想爬起来,没想到越蹬越后面,竟栽进河道之中。
他是最后一个,没人发现他落水。沈蓉清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少年上岸。落过水的她深知水面下的可怕,若非她执念太深,恐怕也撑不过来,更别说已经颓软脱力的少年,如何自救?
沈蓉清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往河道奔去。
动用了两百多人,总算让黄船靠岸,不至于冲出河堤,开闸之后,水位不再上升,等雨量减缓,就能返船出航,陆长兴正想陆续遣人回去休息,登上码头往议事厅走去时,赫然发现眼前有两名女子在雨中争执,一个执意前进,一个奋力劝阻,而拚命凑近河道的人居然是沈蓉清?!
陆长兴险些急疯了,如箭矢脱弓般朝她奔去,不懂她为何选在这时做傻事?只因为他分不开身?
“蓉清!”他大声嘶吼,不知是四周过于吵杂,还是沈蓉清故意忽略,只见她在他离岸边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时,便纵身跳了下去。
“沈蓉清——”
陆长兴不敢相信她又再次当他面投河,这次水流远比上回湍急,她是有几条命可以折腾?他是有几条命让她折腾?!
“沈蓉清,我不许你死!”陆长兴如败兽怒吼,多年前尝过的恐惧,现在又加倍反扑到他身上。
沈蓉清怎可如此对他?在他掏心掏肺,就连灵魂都藏了一魄在她身上时,居然用自残的方式将他抽筋剥骨!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能冷血至此?
“帮主不可!”随后而来的骆雨拦住要跳下的陆长兴,见他双眼赤红回瞪,戾气横生,许久不见他盛怒模样,骆雨心下一惊。
“帮主尚须主持大局,万万不可涉险,请由属下营救。”
骆雨不敢耽搁,才要接近河道,就有一股力量将他向后拖去,重砸在地,他狼狈地爬了起来,正好瞧见陆长兴没入河水,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沈蓉清痛苦极了,像被夹在巨石缝中,连手脚都没有办法摆动,胸口疼痛欲裂,口鼻像是覆满了糟糠。
她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曾在漕河里转过生死,就比别人多了一分底气跟胜算,今儿个要不是河道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漕船,船身挡了河水冲击,现下她已经不知道被冲往几百里外。
压在身上的水流强度未变,但打在脸上的雨势已从细针变成柳絮,再这样下去,可能没有多久,就怕她的体力撑不到雨停的时候。
不晓得刚才落水的少年有没有她的运气,被船身挡了下来?
说是运气,也得有人发现才是运气,发现的时候还有气,那才是顶顶运气。
沈蓉清自嘲地笑了,她刚才怎么回事?瞻前不顾后的,脑子像被气傻了一样,说跳就跳,万一她支撑不住,出了意外,陆长兴该怎么办?
有可能这次,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她眼眶一热,心也跟着痛了起来。背靠船身,随水漂浮,已经失去挣扎的力量。
就算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要赌赌看,尽可能保存力气,撑到有人来救她为止。
不知道银花有没有替她搬救兵,这人野心大但心思浅,不至于害人求上位吧?如果陆长兴身边潜藏着这么可怕的女子,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拚个魂飞魄散也要把这些魑魅魍魉从他身边驱逐开。
她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吗?她还能撑多久呢?陆长兴……陆长兴……
“沈、蓉、清!”陆长兴突然从水面冒出头来,抓着她的肩膀,如鬼道修罗般怒瞪着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叫你看着我!”
以为耳际的呼唤是她幻想出来的泡影,沈蓉清不想理会,怕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反而让已经身心俱疲的她撑不过下一刻,岂知这声音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张开眼,湿淋淋但活生生的陆长兴就在她眼前!
“你怎么……怎么会……”沈蓉清又惊又喜,没想到真的把他盼来了。
陆长兴冷笑一声,一手托着她,一手拉着船身缠绕的粗绳往岸边游去,途中不发一语,也不看她一眼。
倒是沈蓉清,目光片刻不离他,见他突然皱眉,稍作停顿,不由得担心一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长兴没有理她,继续抓着绳索前进,幸好船与船之间距离不远,两人也算有惊无险地靠了岸。
“帮主!”守在岸边的骆雨都快急白头发了,一见到陆长兴平安无事,立刻伸出手,想搭他一把,不知道何时过来的骆冰同样贡献出一臂。
“接好她。”陆长兴先把沈蓉清托上岸,骆家兄弟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她拉了起来,正要回头去助陆长兴的时候,岸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帮主——帮主——”骆雨着急地站了起来,平时沉稳如山的他,正慌张地对河面吼?
沈蓉清背对着河道,一听也知道坏事了,颤巍巍地转过头去,将她从水里托抱起来的男人去哪儿了?
她不禁想起他方才在水面莫名停顿,难道是那时出了什么错?
不可能,他不会有事的,他不可能有事的!
沈蓉清想站起来,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力气支撑,颓软地爬到岸边,仔细捜索她目光所能视及的一切,不管她多谨慎仔细,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人!
“陆长兴……陆长兴……”她抖着声音呼唤着,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陆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