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观从来不晓得齐穆韧是这么有耐心的男人,几个月过去,他用细水长流渗透法,一点一点渗透她的生命。
谎话被揭开后,他索性光明正大对她好。
他永远提早她一步知道她需要什么,然后东西就出现在眼前,比如她开始捏壶,他便送来他刻的印章;比方烧窑时,他送来口罩,一看就知道是他亲手缝的,因为针脚乱七八糟,丑陋程度比她做的更严重,只是她不知道他的手指有没有缠满棉布,有没有变成糖串儿。
他再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可是她知道他在,知道他没有离开。
如果说齐穆韧待她的好是光明正大,那么齐穆笙就是明目张胆,他专挑她的弱点下手,比方她亲手做的新壶六四分帐、比方她画的饰品图稿,卖出成品后的利润五五分帐……她赚的再不是几百两银子,而是以千两计数。
那天齐穆笙来了,给她送来茶壶铺子的红利,她对他冷言冷语,他却笑得满脸痞。
他说:“真的假的,你忍心拒绝我的银子?可爱的、晶亮的、闪耀人心的银子哥哥?”
说得对,她拒绝不了银子,但她可以拒绝人。板起脸孔,她说:“放下银子,你可以走了。”
“不公平,这是连坐法吗?一人犯罪,全家受罚,二哥犯下的罪有这么严重、严重到需要诛九族?”
她别开脸,声音的温度约莫是零下五十度C.
“齐穆韧允诺过,不让他那张脸出现在我眼前。”
果然是连坐,女人心,比针眼还小。
“看清楚,以前我和二哥很像,像到他家王妃会把我当成王爷,在我的帅脸上奉赠亲吻一枚,可现在哪里像啊,他根本就是干巴瘦到不成人形,他根本就刻意把自己凌虐成枯木头,你说我们两个像,这是对我的重大侮辱。”
阿观不理会,背过他迳自欣赏可爱的仙人掌。
“你这种人根本是双重标准,你一面说善意的谎言不算谎,结果到现在还在恼火我的“善意谎言”,你最讨厌蛮不讲理、任性无知的女人,结果你这么努力把自己变成蛮不讲理、任性无知的女人,行喽,女人可以小耍赖、小任性,可千万别过了头,那会惹人讨厌的,你就算不把三从四德看在眼里,至少……”
齐穆笙的至少还没有下文,一颗石头从远方射来,不偏不倚打在他额头上,啪!留下一块红痕,如果不是红痕有点淡,他就可以在庙会时演观世音菩萨。
阿观见着,乐了,舌粲莲花的男人是该受点教训。
她爽、他不爽,齐穆笙抡起拳头说道:“二哥,我是在替你说话,你不能是非不分、人心不分,只听到我骂她任性就赏我石头,真、真是见色忘弟……”
话说一半,又平空一颗飞天石子投奔过来,这一次打在他脸上,将他俊美无俦的俊颜打出一片绯红。
阿观看见,又乐,而且这次乐得更过分,她拍手,用爱的鼓励——咱咱、咱咱咱、很久没看见她笑了,齐穆笙有几分失神,这时,石子又凌空飞来,他堪堪逃过,急得大叫,“不玩了、不玩了,二嫂看我挨打开心,二哥便下手不留情,算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我的俊脸可不是金,挨不得折腾。”说完,齐穆笙转身就走。
于是阿观知道,齐穆韧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享受他微小的幸福。
她能怎样?只能继续假装无视。
夜里,齐穆韧依然偷渡到她床边,依然在她耳畔低语、依然抱着她入眠,他以为她不晓得,可她却明白前一阵子的感觉不是作梦,他的确进入她的潜意识,消弭了她的张扬怒气。
她应该把他踢下床的,可是她自私,自私地想要拥有一夜好眠,所以假装不曾察觉。
前日,她半夜醒来看见他的侧脸,想起齐穆笙说的话。
这样叫做“勉强养出两分人样”,那么在“不成人样”的时期里,他是什么模样?
跪在御书房是重大的身心灵伤害吗?她的死亡,会对他的身心产生如此严重的摧残?
看着看着,眼底浮起一片水雾,在泪珠滑下那刻,她连忙转过身。
他惊觉她翻身,张开眼审视她的背影,她快醒了吧,他轻手轻脚下床,离开前没忘记用棉被将她的身子裹紧。
然后,她的心又发酸了,她一翻身他便惊醒,他连睡都无法安心吗?他哪是在折磨自己,他是连她的心给一并折磨进去了。
姜柏谨也来了,劝人的说法没有半点新意,可每句话全是苦口婆心,她假装没把话听进去,拼命捏壶捏罐捏出她的另一桶金。
赛燕把仙人掌以及几种适合种在小陶罐中的香草、鲜花,在园子里给培植起来了,齐文经常动手帮忙,两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可是阳光投射在他们的背上,竟是说不出口的和谐与幸福。
姜柏谨不达目的不罢手,天天在她耳边叨念,连在一旁的英姨也听不过去,忍不住帮腔道:“穆韧从小是多么骄傲自负的人,当初何御史被抄家,他也没有这样过,谁想得到一份爱情竟将他打得无力招架。”
英姨的话让阿观大吃一惊,脑子飞快转动。
阿观张着嘴、半晌阖不拢,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觉得“英姨”这个称呼那样耳熟。
是啊,齐穆笙曾经说过,那个将他们兄弟从小扶养长大的“英姨”。
天啊、天啊、天啊……除了晓阳晓初、齐古齐文、王师傅他们,他还在自己身边埋下多少眼线?
她火大,气得捧起自己的肚子往屋外跑,动作飞快,吓得英姨和姜柏谨齐声大叫,她冲出屋外朝着天空大吼,“齐穆韧,你给我出来。”
咻!他出现了,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
她气急败坏、满肚子怒火,可是……所有的火气在转瞬间被他的黑眼圈消灭。
大姜那些没有进入她耳朵里的话,却加了喇叭在她心底反覆播放。
朝堂事、你的事,他两头奔忙,连吃饭都不得安稳,你还要欺负他,我这个外公看不下去啦。
是啊,连她也看不下去了,可就这样原谅吗?那她的委屈算什么?她那个可以被人随手抛开的爱情算什么?
咬紧下唇,逼退不忍,她指着他的鼻子怒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我?”
他想了想,柔声问:“你知道皇帝把你出卖的事?”
“知道。”
“知不知道何宛心和齐穆宾恶有恶报?”
“那曹氏、穆风的事情呢?”
“知道。”
他举出一堆事,该知道的她通通知道了,那么还有……他迟疑片刻,方问出口,“那么,我和穆笙知道你是从那个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事呢?”
阿观睁大双眼,攥紧衣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是惊吓还是怒火。
对哦,那天自己和大姜在屋里认亲,他们在屋外偷听,她居然被他的故事给吸引,忘记多问上一句:你们是从哪个阶段开始偷听。
“你相信?”
“相信。”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和穆笙从小就是听着二十一世纪的故事长大的。”
阿观盯住他的脸,很久很久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不应该以这个时代对女人的标准来看待你,我爱上你的特殊、爱上你的与众不同,便得一并爱上你对男人的要求。”
这句比那句“不要剥夺我微小的幸福”更恶心、更可怕,更加撩拨她的心,她猛地转身,加快脚步往前走,她不让人看见她的眼泪,看见她的……心动……
她知道,齐穆韧不在庄园里。
从天亮那刻就知道,因为她睡不安稳,因为说不出口的心慌压在胸口,因为连周遭的空气都改了气息,也因为她在床头发现那个玉石做的盒子,里面有她缝的口罩、有她背下的文章。
第一天,她忍耐,她告诉自己,也许朝堂里有什么重要的大事需要他出面。
第二天、第三天,她忍了又忍,明明可以找个人问的,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挺着大肚子走出庄园,发现那里有士兵团团守卫。
她忍不住了,找来领队的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南大汛,淹了几个省,瘟疫四起,皇帝命令两位齐大人前往江南,为安定齐大人们的心,皇帝派咱们来守着,保护齐夫人的安全。”
两位齐大人?对哦,齐穆笙本来就是齐大人,齐穆韧不当王爷以后也变成齐大人了。
阿观有了答案,心微微定下。
她照常做每日该做的事——运动走路,和肚子里的孩子对话,然后……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想他。
这让她回想起住进皇宫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有皇太后护着,她没有受到太多打扰,皇太后还笑说:“哀家也会怕小凤凰恼了,再不理会老凤凰。”
当时他离去时心心念念着自己,谁知道一场战役下来全变了样……这回他出去,会不会又带回来一个何宛心?
摇头苦笑,她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孕妇习惯多疑多恼,就算他带回来十个何宛心又如何,她身上的休书早已经摆明两人关系。
他迫不了她,也再不能用四婢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啊。
可即便这样自我安慰着,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恐慌,她不知道自己扳着手指头在计算什么,只知道脑海里时不时想起那首诗——横也丝来、竖也丝。
幸好,十天后他的信到了,并且每隔十天便有一封信来。
这次不像过去只在信纸上写下“安好”二字,他细细写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像报流水帐似的,也是少了几分浪漫,却让她感到踏实与安全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明知道自己和齐穆韧早已经没有关系,可却是相思日浓,她再欺骗不了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的感觉,她气自己是那种事情不打到头上就不懂得反省的女生。
那时,也是在他离去后,她方晓得自己爱上他,爱得无悔,如今又非要他不在身边,她才明白自己早已经不怒不怨。
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信里,他说会赶在孩子出生前回家。
这次,她终于给他回了信,信中说:这个庄园是我的,不是你的家。
然后,他的下一封信里写着——家是亲人聚在一起的地方,是充满爱的地方,是人们心灵的避风港,最重要的是,家,是有阿观在的地方。
看见信时,她笑了,歪着头笑得花枝乱颤,英姨和月季进门,看见她把信压在胸口,笑得满脸蜜糖。
两人互视一眼,浅浅笑开,把门关上,不打扰她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