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安夏进入东宫以来,已经两个多月。杜阡陌果然不近女色,没有宠幸过她,也没有宠幸过其他女子。
宫中都纷传他或许有怪癖,或许有顽疾,或许有龙阳之好……
安夏知道他还在惦念着夏和,然而他这一生是不可能认出她的,她不敢对他言明,这样荒唐的事,怎样言明?
能这般陪伴在他身边,朝夕相处,她便满足了。
安夏想起从前自己还是夏和公主的时候,与杜阡陌相处的日子总是那般拘束,能见面的时候也不多,还是现在好。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当助理或者小丫鬟,这样的身分,比起高高在上的公主,更让她自在。
感谢上苍垂怜,让她这一次轮回再无责任必须负担,只要单纯快乐便好。
午后的阳光落在长廊上,投射出道道光影,园中樱树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粉嫩的颜色,树梢上不时有雀儿发出一两声啁啾,一切都这般惬意。
安夏信步闲庭,拿着鸟食逗弄鹦鹉。
鹦鹉被她养惯了,颇为听话,正有一句没一句跟她学着简单的词句,含糊的吐字听上去颇为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宁静的下午显得格外清晰。
但凡听过的脚步声,她都能很快记住,何况这脚步声的主人对她而言如此熟悉。
安夏施礼道:「给太子请安。」
他静静地看着她,阳光洒在他冰冷的俊颜上,平添一丝暖意。他道「你倒自在,在这儿逗鹦鹉?」
她突然说:「殿下,奴婢给你讲个笑话吧?」
「笑话?」他一怔。
「鹦鹉的笑话,太子想听吗?」安夏笑如春水。
「你想说,本宫就听着。」他流露了一丝好奇。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养了只鹦鹉,每天早晨他都对鹦鹉说:‘叫本宫太子!叫本宫太子!’鹦鹉却没半点反应。皇子觉得这只鸟笨死了,决定不再理它,第二天从鸟笼底下经过,也没看那鹦鹉一眼,可那鹦鹉却忽然道:‘喂,宫宫,你今儿怎么了?’」安夏说完眨了眨眼睛,黑瞳里映射出杜阡陌忍俊不禁的表情。
初时他还在克制,随即不由笑得全身轻颤,「丫头,竟敢讽刺本宫?」
她浅笑道:「奴婢只为博太子一笑。」
他承认,自从她来到这宫中,他的确开朗了许多,这些欢笑和明媚都是她带给他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一个小丫头会让他如此。
忽然间,他感到一丝危险。
他会从此把夏和忘了吗?那些黑暗的撕痛、惨烈的别离、无休止的寂寞,他怎能忘记!
若忘了,便是背叛了自己。
杜阡陌忽然笑容凝敛,退开一步。
安夏察觉到他的不悦,忙问:「太子怎么了?」
「本宫忽然想起有些政事要忙,」他道:「你去吩咐一下,把晚膳端到书房里,谁也别打扰本宫。」
她有些楞怔,方才分明还好好的,为何他猛然变了脸?他的心思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她轻声道:「殿下,奴婢看您屋中好像有几本佛经,奴婢想借来抄写一二。」
「你识字吗?」他十分意外。
「略识几个。」安夏点头。
「呵,识字的丫头可不多。」杜阡陌语气中有些赞叹。
「殿下信佛?」
「也是最近两年才看些佛经,」他道:「不过是为了让心思清静,算不得十分虔诚。」
安夏明白,因为夏和的亡故,他需要一些精神支柱。她趁机问道:「殿下相信轮回吗?」
「佛经上倒是有不少轮回的故事。」他想了想才道:「也谈不上信不信的。」
「那么离魂呢?」她盯着他,「殿下可听说过?」
「怪力乱神之事,哪里有个准数,世人对此皆是半信半疑吧。」
她本以为与他讨论一下神佛之事,或许可以令他联想,进而来探究她的身分,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并不迷信,所以很难灌输他这些不可思议的念头,弄不好他会觉得她在作祟。
罢了,只能如此。
只要一辈子能留在他身边,她别无所求。
这一日,管事女官忽然吩咐,「安夏,今日这偏殿须得打扫仔细,午时过后会有高僧前来做法事。」
「高僧?」安夏一怔,「为何要做法事?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这是惯例,每次圆通法师回京,太子殿下都会请他到此做法事,」管事女官讳莫如深,「其余的,就不要多问了。」
安夏乖巧地点了点头,收起心中的好奇。
看来杜阡陌还是相信神佛的,否则也不会请法师了。一般而言,身边有至亲至爱离世的人,还是会希望能有轮回转世,这对他们来说多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安夏将偏殿打理妥当,过了午时,立在门柱子下等待贵宾。
杜阡陌下了朝,亲自陪着圆通法师来到偏殿。
圆通法师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殿下这东宫与从前有些不同,仿佛有了好些生机,樱花也开了。」
杜阡陌道:「樱花开放本是寻常之事。」
「贫僧却觉得颇为不同。」圆通法师四下看了一眼,「这东宫本是精气凝结之地,前两年却一片呈现昏沉之色,此次回来,贫僧发现东宫恢复了些熠熠华采。」
这法师是指什么?安夏心下寻思。
圆通法师又道:「殿下的精神好了很多,笑容也比从前多了。」
杜阡陌轻声道:「或许最近国泰民安,所以比较顺心吧。」
「殿下的精神直接影响到这东宫之气,」圆通法师劝道:「殿下还是多宽心比较好。」
真的吗?他最近开心了许多?为了什么?
安夏悄悄希望是因为自己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些许欢乐。
圆通法师在夏和画像前站定,双手合十,对着画像施礼,「阿弥陀佛,原来它依旧在这里。」
杜阡陌也望着那幅画,「还请法师为画中人再做超度。」
「贫僧每次回京,殿下都会请我为她超度。」圆通法师看向他,「若贫僧说她已经去往新生世界了,殿下可相信?」
原来这就是请法师的原因,为了她……
安夏心中感动,杜阡陌能为她至此,她上一世就算那样死去,也值得了。
「本宫记得法师曾说过,超度之事能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杜阡陌回想着,「因为没人知道到底几次才算是够了。」
「殿下还是担心她在泉下受苦?」圆通法师道。
「她是自尽的,」杜阡陌眸光黯淡,「法师亦曾说过,自尽者会入地狱受罚,本宫实在不忍她死后那样悲凉。」
「不过此施主与一般人不同,」圆通法师道:「虽然殿下从来没有告诉过贫僧她是谁,但贫僧一直觉得她身分特殊。」
杜阡陌答道:「不瞒法师,她是一位皇室贵胄。」
「不,贫僧所指的并非身分高低,」圆通法师摇头,「而是指——她的魂魄。」
「她的魂魄?」杜阡陌一怔,「有什么不同吗?」
「贫僧无法细说,」圆通法师想了想才道:「总之此施主并非死去,而是移魂。」
「移魂?」杜阡陌一怔。
安夏亦是一怔。
看来这高僧果然有些修为,竟然连这个也看得出来。
杜阡陌问:「何谓移魂?」
圆通法师解释着,「魂不固定,天地飘移,偶沾一魄,宛如新生。」
「就是……可以轮回转世的意思?」杜阡陌满脸疑惑。
「轮回转世是指新生儿,可这位施主不同,她大概会有一魄附在他人身上,如同新生。」
「附体?」杜阡陌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呢,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事?」
圆通法师微笑道:「世间之事万分微妙,皆有可能。」
「所以她的魂魄会附在别的女子身上吗?」杜阡陌眼中闪过期望,「我……可以找到她吗?」
「找不找得到,要看缘分。」圆通法师道。
抬眼之间,圆通法师忽然看到了站在门柱处的安夏,露出诧异之色,问道:「这位小施主……是东宫新人?贫僧以前从没见过。」
「她是刚从萧国来的。」杜阡陌转头看着安夏,「安夏,过来拜见法师。」
她上前对着圆通师法行了大礼,「见过法师。」
「这位小施主与画中的贵人颇有几分相似。」
「长得是有些像。」杜阡陌点头。
「贫僧并非指长相,」圆通法师依然盯着她,「而是说命格。」
「命格?」杜阡陌好奇,「怎么相似?还请法师帮她仔细看看。」
圆通法师道:「这便是贫僧所说,移魂之命。」
「什么?」杜阡陌一惊,「她小小年纪也会遭遇那等大难吗?」
「移魂之命并非会有大难,」圆通法师讲述着,「或许魂已移过,旁人不知。小施主,你能听懂贫僧所言吗?」
这高僧真是厉害啊,一眼便看出她的异样。安夏趁机道:「法师是说,奴婢的身体有可能被别人的魂魄所附,成为另一个人吗?」
圆通法师想了想后道:「也许并非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只是附有一魄,遇上曾经相识的人,会感觉似曾相识。」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也不知杜阡陌听懂了没有。对于神佛之事,他半信半疑,她只希望这一次如醍醐灌顶,让他恍然大悟。
安夏抬头看着杜阡陌的眼睛。他的眼神初时充满疑惑,而后闪过一道清明的光亮。
他明白了吗?
安夏在唱歌,又是那首曲子。
廊檐之上,朦胧的月色之下,她的歌声回荡在夜色之中。
隔着竹帘,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穿着一件颜色清淡的衫子,风吹过时,裙摆微微轻舞,恍若仙子一般。
拓跋元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陌儿,该你了。」
杜阡陌回过神,漫不经心地挪了一颗棋子,完全没留意孰胜孰负。
「陌儿可是累了?不如今天就暂且歇了吧。」拓跋元治当然可以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杜阡陌发现自己刚才有些敷衍,忙道:「儿臣不累,再陪父皇下两盘吧。」
拓跋元治忽然道:「今夜就让这丫头陪你吧。」
杜阡陌不由一惊,「儿臣……儿臣并无此意。」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赏赐给你的人,本来就该陪你。」拓跋元治皱眉,「朕可不希望被人乱嚼舌根,说太子不近女色,身染怪癖。」
杜阡陌一时间无言以对。
拓跋元治劝着,「陌儿,故人已逝,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否则会对不起故人。」
杜阡陌沉默。他明白当初夏和舍了自己的性命,其实是为了他。她泉下有知,若听闻他当上太子,一定会欣慰无比吧?
他既然不能下地府陪她,的确应该好好活下去。
所幸他遇到了一个与她相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