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吉祥寺的某巷弄,避开了大路的人潮,沉静得令外地人不敢贸然踏人。
一抹身影穿过甜点名店前的长长人龙,由马路转来,就这么停在了这巷弄口。他握着一本皮制手帐,当中夹有随手由网路抄画下来的简易地图,空白处是钢笔字迹,写着一串地址,日本街道不一定能找到显眼的门牌号码,因此他正比对着地图上标注的岔路、店家。
他身高中等,斯文长相带些书卷气,眼眉是温温弯弯的弧度,像从来不曾出现温柔以外的表情,散发如兔子一般温顺无害的气息。拉拉背上的皮料拼帆布的背包,左右再三确认对街有间便利商店、后方有个永远都在排队的甜点店后,他转入了安静的住宅小巷中。
手中地图指出目的地在巷弄深处,他暂时将手帐合上拎在手中往前走去。
几乎来到了巷底,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间咖啡厅,由偌大的窗户看进,可以见到店员在台前,手中拿着特制的细口尖嘴壶冲泡咖啡,手有技巧地画着圆,是正宗的日式手法。他又将手帐打开,确认咖啡厅那落落长的义大利文店名后转向另一边,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人口处旁,隐约能见到阶梯往下沉了半层楼,连招牌也没有的不起眼小店。
顺着红砖阶梯下楼,他进入店中。
店内狭窄,四周围着木质、生铁制柜子,柜中摆放各种大大小小、染色及原色的皮夹、名片夹、笔袋、卡夹、零钱包,也有书签、书衣、手札等等。转个弯,各式各样的文具分颜色摆放:笔、笔盒、橡皮擦、剪刀、拆信刀、小卷尺、长尾夹、回纹针……
欧系、美系、日系穿插,琳琅满目。
他不是店内唯一的客人,但并不讶异在这样住宅区内开的隐密小店竟能吸引来客。商品很多,陈列自有风格,留下的走道空间很小,店内客人以不碰撞、不打扰彼此为原则,人手一个竹编方篮,细细挑选心仪的物品。
他入境随俗,像忘了此行目的,单单专注在眼前的文具小物,随其他客人闲步、驻足。
终于随走道绕到柜台边,玻璃柜内几款钢笔、沾水笔,在靠近边上几乎被另一个笔架遮蔽的位置辟了一个黄铜文具及小物专区,令他不禁停顿良久良久。
黄铜的笔盒、钢笔、原子笔、铅笔套、尺、纸夹、钞票夹……类似的东西他看得多了,然而手工敲制的仍散发一种特别的感情与灵魂,与工厂量产制作出来的就是有那么点微妙的区别。那区别,细微得有如考验,经年累月等待被发觉。
“请问,你是徐先生吗?”
有人以英语问着。
盯着橱柜内手工黄铜标签夹差点没石化的徐光磊这才回过神,抬头见到蓄着灰色短须的店主,展开招牌的温柔笑容道:“小林先生,您好。日前致电您正好不在,夫人说直接过来即可。我是台湾杉墨书店文具部的徐光磊。”事先知道小林先生年轻时常跑国外进货,英文流利,于是他弃蹩脚的日文以英文回覆,递上名片后才补了句唯一练得熟的日文招呼语:“请多指教。”
店里极少外国人来访,或者该说极少不是熟客的客人,因此能一眼辨认。店主看了站在身后的太太一眼,确认确有此事后才转回朝他点点头。
台湾杉墨书店有别于一般书店,卖书以外推行透过小物品味生活的概念。所谓的小物包含书籍、文具、饰品、厨餐具以至小型植物、灯饰,甚至小型家具等:因过度理想化,曾一度濒临倒闭,大约两年前有国外财团认同其理念及潜力进行投资,才又险中复生。
眼前年轻人的职称是资深文具采购……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又怎能称为资深?不过是方便行事的职称罢了。店主看着名片上的杉墨二字,回想曾在文创相关的杂志上见过关于此书店的介绍,他和蔼笑道:“内人有跟我提起,说你不知道怎么找上我们这里,毕竟敝店不是什么名店,只是卖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也是透过朋友的介绍。”店主话里有刻意拉开的距离,徐光磊有礼答着,“这位朋友曾在对面的咖啡厅当学徒,他告诉我有间文具店十分特别,聊起来才发觉是您的店。”
“十年前或许很特别,但现在这样的店家多不胜数。”店主呵呵笑着,不领他的奉承,见到有客人要结帐,他暂将徐先生晾在一边,忙完了才又回来。“其实我这店里没什么稀奇的,原创商品不过五、六种:至于世界经典品牌就那几个,多数的东西杉墨书店肯定是有的,大量进货的价钱也一定更有优势……”话说到此停了停,脑中想着关于杉墨书店的种种,又不禁道:“倒是我记得你们有独立的钢笔、沾水笔部门,还定期开硬笔字、艺术字的课呢。”科技发达,打字取代写字的时代,是哪个傻子开这样的课?那笑里有无声的疑问。
“书店有许多课程,现在手作卡片、水彩、纸胶带甚至自钉小型木家具、清水模小物这些都很热门,写字课时常开不满一班,就算开满一班也难持续。体验课程是可以做的,再深入就难了。”徐光磊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店主虽嘴上说只是开店卖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对于各国大型书店、文具店的讯息还是多少会注意。
杉墨书店是典型的理念强、名声大、勇于创新但长年赤字的先锋型书店,重整再开后很注重国际曝光度,店内文创相关课程一年前开办时上过欧州设计文具杂志,办课的师资及深度有别于坊间,在当时得到颇高的关注及评价。
然而若以经营的现实面来看,此类课程的收益不算高。写字课不同于其它课程能在短时间内令参与者得到成就感,技巧传授之余靠的是个人练习与美感天赋,数据显示报名回头率极低,写字工具、周边商品如钢笔、墨水、纸张等等,不同等级间的价差很大,带动的文具买气不稳定,种种原因以致写字课自开课以来便是众多课程中效益最差的一个……
“那真是遗憾哪。”店主摇摇头。半晌不闻他接话,更不知他何时才要提及重点,只有妥协问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徐光磊笑问?“小林先生,您现在还在自制皮件或黄铜文具吗?”
店主皱皱眉。柜台橱窗中的黄铜文具确实出自他手,年轻时候很迷黄铜、皮件,总是自己敲敲打打,现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类似的产品,有工厂量产加上通路行销,无论销量或售价都非他这种小店自制小物能比拟。
橱窗中摆放的是他做的最后一套,记得当时十分愤愤不平,敲打出来的成品明显厚薄不一……店主看着眼前人温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套黄铜文具,脱口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自制的?”
“我曾买过小林先生的皮件,当时您的店在银座伊东屋附近,一样没有招牌,一样是间娇小而满是细节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布新作,短短一个晚上的活动,帮客人在皮件内侧手工压字。”他将手中的名片夹放在橱柜上,那是折纸的概念设计,一枚黄铜扁扣在皮件角落,四个角向内折入穿过扁扣而成的口袋:简单却隽永。皮件与黄铜随时间留下使用痕迹,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点点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柜上全都一模一样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渐显露主人的个性,而变得独一无二。
徐光磊将之打开,将名片取出,露出内侧压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着那确是出自自己手艺的名片夹:他习惯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个人印记,细小的“林”字中间一个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间的一个小小个体。想来真是不吉利,应验于现状,预言他的品牌与作品像秋天林间的落叶,只在记忆中留下一片夕阳颜色。好在他没向人说过其中含意,如今拿远看来只是线条图形。
徐先生说的压字活动是一时心血来潮,那么费工的事回想起来就只做过那么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当时少数为了压字不去赶行程而苦等几小时排队的外国客人,而且若没记错他应该不只买了一个名片夹……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经他的工作室开在银座,是品味与流行的指标,如今只在自家楼下那以往被拿来堆杂物的仓库苟延残喘着。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荣景,然而转瞬间,他更深刻忆起在第一间店倒闭时受的打击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苍老许多,身边人都说他全然没了职人应有的意气风发以及面对变数的洒脱坚忍……徐先生能认出自己,多半是见到那些自制商品印上的细小落款才得以确认吧。
“杉墨书店的文具部正在筹划一个职人专区,”徐光磊说着,边将名片夹还原,假装没有注意到店主紧拧的灰眉。他语气柔和道:“如果您愿意再次制作黄铜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与我联络。”
店主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年轻人的温文尔雅只在表面,那坚定的眼神像在表达他的势在必得。
“这个专区不是要卖只可远观的收藏类商品,却也绝不会剥削创作者,细节部分我会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温温笑着,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个极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职人共通的固执,沉潜过久的时间又有什么理由信任一个初见之人成为商业伙伴?来此拜访之前他就明白此人并不会轻易被打动。“物皆该尽其用,不是只当摆设用,才是真正的拥有,我记得您曾经这样告诉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离开小店时,店主甚至没有与他道别。
一直到出了长长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机不停震动,他抽出一看,连着六、七通网路电话都是同一人打来。摇摇头,他接起。
“怎么样?有谈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期待。
“还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才的温和语气已消失无踪,“你打来是为了关心我的工作进度?学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他擅长对工作上来往的人付出耐心,与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长对朋友隐藏自身情绪。
“你双面人的个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过海而来的是那丝毫不掩盖的不耐语气,孟学湛在电话另一头叹着气,“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当初闲聊听到这消息你把我当成恩人,现在是怎样?利用完就能丢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件事感谢你?”
“……也不用那么夸张。”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帮你买了,我今晚的班机到,明天拿到店里给你。”徐光磊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袋。学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后的新店址,他答应在学湛以前工作的店中买纪念杯回去。学湛说买一个留念,他买了两个:学湛可以跟女友一起周末早午餐,用用情侣对杯。他觉得自己的诚意满到溢出来,足以替代虚伪的寒暄。
“到店里?”孟学湛声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无声翻着白眼。
“到底是什么?”徐光磊是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如果是答应过的事,他不会食言。
孟学湛泄了泄气,不愿太过责怪好友,尤其近半年来杉墨书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来越有声有色,连不常看新闻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几次报导,更听说上了国际版面,光磊是部门负责人,接连到不同国家出差筹备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边已经答应下来的事仍不容光磊赖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侧颈夹着手机,一边从后背包中掏出手帐打开,行事历上果然写着“早晨任学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么事?”
孟学湛呼了口气。“总之,明天早上六点十分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等等把资讯再发一次给你,你有空看一下。”
手中抱着沉沉的纸箱,戴诗佳走在窗边的长走廊,经过一间间玻璃隔间的会议室,偶尔引起注目,她也只能向前看,继续迈步。
在通往电梯间的玻璃门前,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来时路:一条又直又长又光亮的走道。片刻,她转回,将纸箱靠向墙边,空出手以挂在胸前的识别证感应。玻璃门哔了一声,她却迟疑了。
门锁又启动。
呆呆地站了两分钟后,像是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要面对现实,她再感应开门。门锁解开,她抱起纸箱以背推开门,深吸了口气,步出。
进了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隔去光亮。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她换上笑容,重新稳了稳怀中纸箱,向正与自己打招呼的柜台接待小姐点点头,由左方的门进入办公室区。
远处,盯着走进开放办公室区的身影,胖律师挥手问着对面的同事:“喂喂喂,你听说了吗?”
瘦律师挑挑眉。“什么?”每天在所内流动的资讯多不胜数,他不明说谁知道是哪一桩!
“戴助理被调到社会责任部了。”
“戴助理?你说的是所长身边的戴助理?专打刑事案件出名的戴永铭律师事务所负责人恳求所长带在身边学习的那个戴助理?她被调到闲人部了?”
“……你有必要这么酸吗?”胖律师眯眯眼。
瘦律师哼了声,原来是这个剧本早就写好的八卦。“这种靠关系当上所长特助的人,不适任也是意料中事。”
“你小声点。”戴助理正经过他们办公桌前,胖律师差点没跳上前捂住他的嘴,无奈啤酒肚阻挠误事。待人稍稍走远,他才又压低声音道:“人家毕业到现在也撑超过四年了,不能说全无本事。”
“拜托!所长有三个助理,就算林助理只是一个充当摆设的应声虫,所有乌烟瘴气的鸟事全由万能李助理挡着好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戴助理是靠爸一族,现在细看,搞不好是靠外貌、靠身材……”瘦律师为人刻薄,话里不铙人,“靠爸”二字还特地用台语发音以将自身观点表达到位:这是他在诉讼部的职业道德,要时时练嘴皮子,以备不时之需,维护客户的最高利益。看着戴律师背影走向另一头的社会责任部,身材娇小却匀称有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他甚至吹了声口哨。
就这么正好,原本电话、传真响不停的办公室静了几秒,那声口哨响彻云霄。瞬间,同仁们转头瞄向同一处,那抹娇小身影停顿脚步,胖律师只手遮住脸,从张开的指缝间看着她的反应。
正经过两个办公区间休息区的整片落地窗前,戴诗佳定住。
暖阳在侧,照亮偏圆的娃娃脸上一对黑亮大眼、微翘的粉嫩润唇,深棕的中长发在脑后系成低马尾,任谁看了都会说她娇俏可人。
从小她便知道这遗传自父母的长相算是漂亮的,甚至好几次被说像某某女星,可出色的外貌从未在工作场合上令她占到什么便宜:律师这行业看重的从来就不是外在,背后的那些闲言闲语自她进到事务所后更是没有停过,靠爸、靠外表……有人很羡慕,有人很嫉妒,有人说风凉话,有人不以为然。
只是长相外表、律政世家的光环似乎遮掩了真正的她,好像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很多余、都是白费。
或者……她还可以再更努力?
从前听过同事讨论职场中的性别歧视,说法律世界向来都是男人的战场,他们身上象征礼仪的西装领带便是由战场士兵配件演变而来,拚个你死我活是天性也是本能。那么,女人在这战场上该如何生存?
事务所里不是没有女律师,法界也不是没有出过出色的女性执法者,只是戴诗佳并没有她们的聪明,她很清楚自己有几分能耐。
但,人永远可以更努力,是吧?
戴诗佳侧侧头,又点点头:努力是她唯一的武器,唯有这个武器她永远不会丢弃。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东西能带上战场了。
转眼间她已忘了刚才为何停下脚步,不再理会身后众人眼光,离开诉讼部,沿着图书馆的弧形弯道,终于来到位于里侧的社会责任部。
有别于其它部门办公区的开放空间,社会责任部以雾面花纹的玻璃围起,里头有沙发区、阅读区及新增建的儿童游戏区。法律扶助是这部门主要的业务,办公室有这样的硬体设计一方面是为区隔跟接待与一般不同的客户:另一方面,舒适的氛围有助特定族群打开心房诉说事件始末与诉求,例如最常找上门求助却时常隐瞒真实金额、挖这坑填那坑并且坑坑相连到天边的卡债一族,与总是有多方顾虑及有难言之隐的家暴受害者。
换个角度想,虽然被所长调离,但……能来到社会责任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至少能帮助他人解决问题、行使公民基本的法律权益,幸运的话还能顺便伸张一下入行以来她就快要遗忘的公理正义。
听说部门负责人小温先生几次替客户出面谈判而惹了地下钱庄、有暴力倾向或前科的丈夫,他却坚守立场,不曾退缩,堪称律师界的道德榜样。能跟这样的主管学习,是她的福气,她一定要藉此机会好好再努力精进。
内心小剧场从苦情剧瞬间转为励志剧,握握拳,戴诗佳为自己打气。从接到调职令以来不免坠到谷底的心情得到振奋,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敲敲门后进入。
门内,右方转角两面靠窗的大办公室无人,小温先生横躺在沙发中非常投入地打着手机游戏,左方办公室的童秘书转过头来,嘴里吸着亮蓝色的折棒冰条,看着她挥挥手打完招呼又转回电脑前,而那萤幕上分明播着连续剧……
戴诗佳眨眨眼,又眨眨眼,立在门口良久良久。
直到电话声响起,她才恍然回神,眼前两人还是各自忙碌,彷佛没听见:她赶紧将手中纸箱搬到中间空着的办公室中,正要接起,就听沙发那头传来小温先生的声音:“电话响三声内接起,这是所长室的规矩。我们这边的话,午休时间一律不接电话。”他说着,边从沙发那头探出,冲着她笑道:“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职责内当尽力,但不需要拚小命,你千万不要火上浇油。”
“……”来到事务所四年,戴诗佳从不知道什么叫午休时间,她甚至不知道下班时间跟睡觉时间的分别在哪。瞄向儿童游戏区墙上的卡通时钟,记得那是自己挑的,是所长特别交代送来社会责任部的装修贺礼。卡通人物的长短手张开角度,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分……
“午休到一点半,一点半到两点间是缓冲时间,帮助消化,帮助收心。”顺着她视线看去,小温先生补充解释,“你如果暂时不能适应这边的作风,可以先开始整理办公桌,早上我请打扫阿姨帮你清理过,你看看有缺什么再跟我说。”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一坐不染,摆着一张桌子一具电话,戴诗佳搔搔头问道:“请问,我的电脑……”
“喔,原本那办公室的电脑是旧型的,我请IT部搬去升级,一个星期内可以软硬体都搞定。”“一星期……”
“很快吧!经费申请、设备采买安装、权限设定都有流程要跑,我跟IT部门的小廖打过招呼,你之前在所长室的桌机跟笔电依规定都不能带过来,他们知道你没电脑用很麻烦,所以答应尽量优先处理。我帮你申请一台桌机一台笔电,规格比照你在所长室那边的,不错吧?”
“喔。”以前无论是设备更新或是障碍排除,一律都是IT部长在一小时内替李助理解决,原来一般是要一星期吗?眼前小温先生微笑看着自己,戴诗佳眨眨眼,也跟着扯出笑意。对看间,耳边忽地飘过刚进事务所时听过一则空穴来风的传言——社会责任部专养没慧根没能力没前途又不能任意开除的闲人……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所长将她调职是这意思吗……
半小时后,当小温先生与童秘书都开始办公,戴诗佳整理着纸箱内的物品时,脑中还是轰隆隆地回不了神。
所长室的文件皆属机密,不可外携,她的所有物不多,主要就是几个资料夹,当中是她惯性做的笔记与案件处理流程手册,综合不同专业领域律师的特性与手法,四年来累积了不少记事,她再编成不同主题的应对手册,例如金融犯罪、跨国合并、恶性竞争与收购等,帮助她处理所长交付的日常工作。这些自制手册不是针对特定个案来写,而是包含大原则与特定律师的处理方式,敏感内容一律匿名,加上案件细节修改过,就算是当事人也不一定能瞧出端倪,因此离开所长室时并未被要求不能带走。
事务所里没人要求她做这些,戴诗佳只是很单纯清楚自己不是转速很快的人,尤其法律工作十分繁复,做笔记是她自学生时代便养成的习惯。对她来说这些手册像字典或参考书,她若有一点迟疑,除了调查以往有过的案例,也可从自己的笔记中翻找身边前辈的处理模式。
书写、整理、思考、脑内演练的循环,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手册平时都按序排列并装钉在资料夹中,戴诗佳整理纸箱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站在没有电脑的办公桌旁将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她想了想,打算请教一下前辈童秘书该做些什么事:就算没有个人电脑,她还是可以到邻近的所内图书馆去。然而当她来到童秘书办公室前,见她咬着另一半的冰条飞快地打字,令人不敢打断。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另一头的小温先生似是讲完了电话,拉开办公室的门来到咖啡机前,戴诗佳赶紧上前。
“你也想来杯咖啡吗?”小温先生摇摇手上的马克杯问着,“这胶囊咖啡很普通,可我中午打游戏打过头忘了去外头买,真是失策,现在只好将就一下。”
“小温先生习惯喝哪家?我现在去买。有间茶屋、大楼咖啡站,还是街口的兴八客?”戴诗佳脑中搜寻所内最常叫外卖的店家排名。“黑咖啡、拿铁、卡布、焦糖、杏仁、特调?Singleshot还是doubleshot?豆奶、牛奶?”
听着那有如反射的回应,小温先生愣了愣。“平常你都是负责这些事吗?所长知道吗?”莫说她老爸是业界有名望的大律师、过世的袓父曾是出名的铁腕检察官,所内茶水、餐点外卖一向有专人打点,一般不会让律师来做才是……莫非有人刻意整她?
戴诗佳正按下原子笔,眼也不眨地回道:“平常我与同事都是互相分担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谁有空谁做,谁擅长就多做些。”
“这样呀……”那可爱的脸蛋上并无异样,小温先生微微一笑,“别的部门我不清楚,不过来到社会责任部,就得按我的规则走,戴律师你同意吗?”
主管等同战场司令官,这职场规则她出社会到现在一直努力守着。戴诗佳欣然点点头。“当然同意。”
小温先生拎起杯子,斜身倚着桌边,打算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你也看到了,我们部门很小,卡债是大宗,主要由我负责,童秘书接家暴及其它案子:真的忙不过来时,或是较复杂的案子当然会互相支援,但原则上我们独立作业,只在周一会议中报告手边案子进度,以免多处插手导致各自工作太重复又太杂乱……”
眼前戴律师认真点头,将分工内容及周一会议几个重点记在笔记中。他拧拧眉,又道:“之后也会有让你负责的领域,我希望你专注在工作上,而不是让太琐碎的小事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与精力。”
太琐碎……指的是帮上司跟同事买咖啡?戴诗佳消化着小温先生的话。
她不是绝顶聪明,法学院是第二次才考上,跟事务所内大部分的律师比起来,甚至一些资深的法务秘书比起来,时常需要花更多时间才能进入状况、掌握关键:但她相信勤能补拙,所以加倍努力,经手的文件也总是检查再检查,但求将失误减到最低,不拖累团队。而她一直认为帮助团队顺利地完成工作也是分内之事,如果跑跑腿能为上司同事分忧,那她并不会不愿意去做。“那么……小温先生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从刚才的分工,戴诗佳大略明白小温先生的用意。童秘书是女生,处理家暴案件较能令女性、孩童为多的受害者打开心房,卡债案件之前有惹到地下钱庄与讨债集团的先例,为了同事安全,所以多由小温先生负责。来此之前她猜想过新的工作内容,或许会成为两位律师的文书助理,从头学起。
部门小,工作多是事实,本来他打算藉等待安装电脑的时机让这位新成员放松一下,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习惯新环境,工作内容稍后再提不迟。昨天拿到戴律师的人事资料时他脸上顿时满布黑线,从进事务所到现在没放过一天假,连病假都没请过……是他主动向所长申请加人没错,有个认真工作的属下也很好,谁料来了个令他有点怕怕的拚命三郎努力家。小温先生问道:“你很急着想开始工作?”
戴诗佳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像随时能出击的战士。
小温先生看着那双冲劲满点的大眼,叹了口气,不掩关心劝道:“你前天去工地找证人才发生那件事,难道不想休几天假?”
“那件事?”皱皱眉,一会,戴诗佳喔了声,“小温先生说的是公事包被丢进水泥坑的事吗?”关键证人临出庭退缩,她奉命前去当说客,怎知对方一个恼怒拿起铁棒赶人,她以公事包阻挡,眨眼间公事包被抢走丢进水泥坑里。
……依当时站得远、来不及阻止一切发生的目击者李助理转述,本来差点被丢进水泥坑的根本就是戴律师本人。她倒是没惊没怕,事后还惦着要说服证人,完全没去想过一个不小心,那在水泥坑中一点一点下沉的很可能是她自己……所长当晚获知此事立即发下调职令,所内同事不知缘由,以为她犯了什么错,其实只是藉机将这个危机意识过低的戴律师暂时调离那案子?
小温先生看着眼前人,脸上是认真到有点天真的神情,可能连这当事人都没有察觉被调职的真正原因吧。
“有备用的公事包吗?”小温先生只好这么问。回想她刚才走进来时,手中只有一个纸箱。
没料到小温先生有此一问,至少所长室的同事都没问起过。被丢的公事包她还真的颇喜欢,大小刚好,拿取文件方便,内袋多、很好分类:这两天忙交接跟调部门事宜,没去想公事包的事,反正也没有要见客户,就以牛皮纸袋暂代。戴诗佳回道:“昨天晚上在网路商店下单了,应该今天可以收到。”这么说来,她忘了顺便买钱包跟名片夹……
小温先生神情有些懊恼,本想勒令她下午就去买,明天好带她去见客户,当然这是另一个借口,他实在不擅长跟活力充沛的工作狂或努力家共处,那令他浑身不对劲。啜了口咖啡,戴律师还是看着他,手中的笔与笔记本也还在等着他的指示。于是他投降了,彻底投降了。“跟我进来吧。”
戴诗佳跟在小温先生身后来到他的办公室,就见他在位子上坐下,从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新的名片李助理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即刻生效,随时可以开始使用。”他将一方纸盒推向前,边登入电脑列印出一张资料交给她。
“商务早餐会?”戴诗佳接过,看着上面的内容,是一张邀请函。“教育与宣导也是社会责任部的工作之一,这个早餐会的会长跟所长是旧识,所以我们卖个面子尽可能参加,但目的不是招览客户,你不用有压力,只要露脸就好,将来也可能需要你做简易的法律讲座就是。”小温先生解释着,以免努力家会错意去拓展业务,“本来我打算让你从下一次的聚会开始接手,聚会的时间都是非上班时间,所以你可以另外从上班时间自行选休。但……如果你不介意,就从明天开始好吗?”
“好。”这是她在新部门接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只是露脸就好,虽然不被期待有任何作为,但总是被交付的工作。戴诗佳笑容灿烂,开始思考交通路线与所需时间。
忽略那过度认真的脸,他叮嘱着:“记着,非上班时间的工作你三个月内不选休,我会强制你休假,知道吗?”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小温先生示意她可以先离开。
戴诗佳用力点点头表示明白,拿起名片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戴诗佳心情极好:正想拿手机上网查一下商务早餐会的资讯,不意撞到了放在桌角的纸箱。纸箱跌下,里头杂物散出,她弯身去捡。
忽然瞥见一物,她手顿住,雀跃的心情也顿住。片刻,才缓缓拾起。
戴诗佳在电梯中看着楼层攀上。
昨晚查过了,今天早上参加的是源自欧美的一种商务聚会,会员制,成员各来自不同产业,促进异业结合的机会,可以招新血入会,但不能与现有成员在同一产业,以免形成竞争。聚会每两周一次,不定期举行主题性的讲座或活动,就算一时没有商业机会,也可以吸收新知。
邀请函上的聚会时间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到八点,包含主题活动或讲座与社交互动时间,地点选在市中心,对于大部分的上班族都算方便。戴诗佳低头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钟七点,刚刚扶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婆过马路、拦计程车有点耽搁,电梯门一开,她连忙找着会场。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她从会场后方进入。前方的讲座已经开始,主讲人背着身正调整投影布幕,场内大约有三十人,后面几排有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她抱歉地点点头,赶紧找了个后方的位子坐下。
才坐定,前方讲台的主讲人回过身来,他手中蓝牙遥控器一按,简报翻至下一页,萤幕上照片里一方原木桌,桌上几款不同的钢笔,画面光影和谐,十分有质感的呈现。主讲人身高中等,一身浅色衬衫与休闲裤,温文儒雅的气质与主题再切合不过。
目光随着那身影从左方到右方,再从右方到左方,戴诗佳正将新买的公事包放至脚边的手定住久久。半晌,她僵硬地抽出昨天小温先生给的邀请函,手指一字字滑过,再三确认上头写的讲座与主讲人资讯——钟以文的现代艺术赏析……再看讲台前那人,眉一皱,她是掉进平行时空了吗?傻愣间没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将早餐盒递到她眼前,压低的声音说道:“喔,这是旧的资料,钟老师有事无法出席,所以换了个主题。不过这次的场地没选好,只有这种早餐,等等讲座结束我们一起跟会长抗议。”
用力眨眨眼回过神,戴诗佳接过早餐盒。“……谢谢。”
前方关于钢笔的主题持续着,简报将萤幕一分为二,上方为欧系钢笔的笔尖近拍图,下方为日系钢笔笔尖,由左而右、细至粗,相互比对,同样系数的笔尖,日系较欧糸细些,便于书写笔画较繁复的汉字:另有分硬身笔尖及具些许弹性的K金笔尖。主讲人分析着粗细等级、中西比较,道日糸笔尖写中文较容易,粗尖较能感受墨水变化的乐趣,K金笔尖令书写更顺畅云云。
戴诗佳愣愣地听着,眼看主讲人边说边将准备好的书写板及两种钢笔传下来让听众试写。第一排角落坐的是位女生,笑容微微羞涩地接过,主讲人也朝她一笑,接着又将简报切换至下一页,讲解正确握笔与施力。
“你是第一次来参加吗?刚刚外头接待名单是我收的,我记得只剩温律师没到,他跟我提过以后可能会由新同事代替他来。你是他的同事吗?”
戴诗佳转过头来,身边人对自己微笑递名片,她又顿了会,才弯身伸手摸出名片,小声回道:“是的,我是部门新同事,我姓戴,幸会。真的不好意思,第一次来就迟到。”
“不会。参加E1H的活动本就不易,今天也是难得全员到齐。只是……还真的看不出你是律师呢,你拍过什么广告吗?长得有点像那个……那个……”想半天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明星,只好作罢,“对了,你叫我学湛就好,我是老会员了,一般都是我做接待跟安排讲座。”见到陌生面孔上前攀谈也是他的工作,毕竟这个早餐会的会员都经过筛选,还有几位是总经理、董事长等级的人物,更加不容闲杂人等混人,他擅长在谈话间过滤来宾。孟学湛从名片中抬头打量着她,虽然刻意一身深蓝低调的西装,却掩不住她出色可爱的五官。
“学湛。”戴诗佳大方唤着,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戴……诗佳律师,视线从名片上又移回她脸上,发觉她笑开有种莫名的纯真感,益发与律师这职业不合了。孟学湛在心中评分。
他并不是有女朋友还朝三暮四,只是长年协助早餐会的活动,知道会员中若有几个亮点有助出席率,是好事。“今天的主题是钢笔,主讲徐光磊是我朋友,等等介绍你们认识。我先去忙。”
孟学湛离席,戴诗佳又将注意力放回讲座,这时主讲人刚分享完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制手帐与不离身的三支笔——惯用的记事钢笔、签字用的原子笔、随手绘图的铅笔。他走下台来请大家拿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与文具,众人纷纷翻开包包。
徐光磊见到一位着西装的长者从口袋中掏出的文具只有手掌大小,便借来介绍了一番,原来看似简单的绑带小笔记本即传奇笔记本,头尾圆身设计的随身钢笔则是来自德国,刚才的简报中也介绍过的经典品牌,两者皆是可以收进口袋的大小,很受男性欢迎,是重实用性与方便性的代表。不知是否因他讲解的方式,又或是语气,也可能是一种他自然散发的气质,平凡的纸笔竟变得耐人寻味。
才讲解完,一名年轻女生举手自愿分享。徐光磊来到她身边,拿起一本A5大小的笔记本与多色笔:一翻开,当中精彩缤纷的内容,以颜色分类的事项、电影票1、杂志中剪下的图片或短文等等,一看便知是位极富生活情趣之人。
“原来也是文具控,很开心遇见同好。”徐光磊笑道。介绍着这在日本及亚洲非常受欢迎的一日一页日记本,圣经纸内页,纸虽薄却不易透墨,适合各种笔类书写:除了基本的月记事,还有多种功能页面、每日一语及多处细节巧思,令各人发展出不同的使用方法,在日本甚至深得几位漫画家、小说家爱用。众人一听,无不好奇上前一探。
接下来他陆续请几位会员形容一下自己的随身文具,引导大家去思考自己的使用习惯是不是已被便利的手机及网路改变,又或有没有电子用品无法取代的地方?会员中也有完全不带纸笔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电话中说不清便请对方发E-mail,又或使用App来记事,可打字、手写、录音、拍照,事后整合亦方便。
每个人的记事方法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人脑不可能顾及所有的细节,因而需要工具协助,电子用品及软件是一种选择,实质的文具是另一种选择。
戴诗佳坐在远处后头,本来有些紧张地遮掩置于腿上那称不上文具的随身记事用品,看着徐光磊认真回答关于文具的问题,那笑弯的温柔眼眉,像天生没有脾气似,看着看着她不自觉放松些许。
可她也只得这么一刻喘息。
徐光磊将手中笔记还回后随即转身快步绕到后方。“接着,让我们来看看坐在后面的朋友平时都使用什么样的记事工具——”
戴诗佳还不及缩头,就与徐光磊迎面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