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了没?
一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对于传说、据说,任何和宫中有关的蜚短流长,耳朵比兔子尖的乔翊立即蹲下来捡两颗小石头,丢上丢下地玩起来,孩子气十足的自己玩自己的。
只是他会不小心掉了石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挪挪小腿肚,朝人声发出处靠近,背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丢石头,竖起耳朵听。
「听说什么?」
「咱们司乐司练舞坊后方不是有个花园,最近半个月来常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哭得很小声、很压抑,像是怕被人听了去……」
「啊!是不是那个?」梳着飞仙髻的女官吐出舌头,做出飘来飘去的女鬼样,脸上有些许惊恐。
「玲珑,你想多了,是小兰啦!她常常夜里跑出去,一个人蹲在梨花树下。」
原本她也以为撞鬼了,但是看清楚树底下的人儿面容,她也就放心地倒回床榻睡觉。
温小兰哭了?听到这里的乔翊眉头一皱,手上的小石子忽地握得死紧,尖利的石面硌得肉疼。
「什么,是小兰呀,吓了我一大跳,她在哭什么?」司乐之一的玉玲珑忍不住关心,毕竟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
没错,快说,小兰到底在哭什么,是谁趁他不在的时候欺负她?乔翊忿然的握起拳头。
「也许是排舞排得太累了,或是皇上生辰近了,她担心表演不如预期,所以患得患失,背着我们偷哭。」赵春泥是最护着温拾兰的女官,话中只有满满的关心。
「嘻嘻……说不定是想念情郎,那位把人整得鸡飞狗跳,文武百官一见到他就想痛哭流涕的世子爷很久没来了,该不会有了新人忘旧人,不要她了吧!」一阵嘻笑声传来,女子掩着口咯咯窃笑。
什么有了新人忘旧人,他哪有不要她,你们这些女官嘴巴有毒,等小爷把话听齐了就好生整顿你们一番,哼!他哪来的新人,明明一直只有小兰……
蓦地,乔翊怔住,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捉住又被旁人的声音岔开,心里闷闷的,不太痛快,抿紧唇继续偷听。
「是呀!世子爷也该大婚了,他今年十八了吧!以他世子的身分不可能娶小官员的女儿,更别说像小兰这种抛头露面的女官,她是没希望了。」女官周端月说出令人丧气的事实,伶官能嫁给三品以上的官员为正妻已是万幸,若是王侯将相,可是高攀不起。
谁说没希望,他非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小兰是小爷罩的,由得你们说嘴吗?
小爷非娶小兰不可……呃,等等,娶小兰……他是不是昏了头,怎么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他想都没想过妻子会是她……
不过想想也不错,能一辈子欺负呆呆的温小兰,叫她往东不敢往西,叫她往北不敢往南,夫纲大振,她这一生全捏在他手掌心。
光是这么想,乔翊得意得差点笑出声,心情愉悦地眯起眼傻笑,脸上满是美好的向往。
「至少可以当个侧妃或是妾室,听说她和世子爷打小就认识了,一旦富贵了,我们也能沾点福,几个姊妹作伴一起嫁入王侯家。」一名女官痴心妄想,做着当夫人的美梦。
「呿!你们几个嘴贱的,越说越不象话,别偷懒了,快去把各自的节目练好,不要到时候在圣驾前出丑了,玲珑,你的七彩霓裳裁制好了,待会就跟我去尚衣局取回;月儿、珠儿再排一次舞,务必要将天女散花的天女神韵表现出来;还有春玉的古筝要配合好……」每件事都要她安排,这些个丫头太懒散了。
「是的,春泥姊姊。」
笑闹声逐渐远去,扶着树干缓缓起身的乔翊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手上的小石头抛上落下,一时失手而滚入草堆,两手一空走出树后。
小兰为什么哭?他一直记挂着此事,始终放不下。
因为太在意温拾兰的事,他有点走神了,直直地往前走不拐弯,走着走着,耳边听到一声哎呀的轻呼声,他撞到人了。
「小公子也好心点,别把老头子的骨头给撞散了,我还没活够本呢!你小心惦着我这条老命。」
还好没洒了,不然又要熬上七、八个时辰,累垮了他一身老筋骨。
「傅太医?」怎会是他。
傅太医谨慎地看看左右,见没人走动才压低声音。「快喝了,强筋固元,补气益精,我没能治好你的「病」,养养伤、顾顾筋骨还行,里头加了「续阳草」,能让你的功力提升十年,但身子……」
只能是八岁的模样,他无能为力。
「太医爷爷费心了,立羽的身子骨无恙,能跑能跳还能翻跟斗呢!」他飞快的靠近,像个孩子一样撒娇,小手迅速的接过傅太医藏着的汤药,一口引尽不留半滴药汁,若无其事地又将空碗塞回傅太医手中。
听到他又喊太医爷爷,傅太医两道眉毛揪成一团,暗道:小子,我没那么老。
「好,好,小孩子活泼点才有朝气,太医爷……呃,爷爷要去忙了,要是有磕着碰着了,不要忘了找太医爷爷上药。」
「好,太医爷爷,我最喜欢你了。」他跳起来扯下傅太医一小撮胡子,让他欲哭无泪的走开,心疼地抚着痛得要命的下颔。
是夜。
白日里听见了司乐司女官的闲聊,乔翊脑子里就惦着一件事,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似乎响起隐隐约约的哭声,烦躁得让人无法入睡,他索性下床着衣穿鞋。
小身子像一团缩着尾巴的狐狸,咻地躲过皇宫的守卫,由他居住的「锦绣宫」
溜向尚仪局,七钻八拐地来到女官口中所言的后花园。
低不可闻的呜咽声很低很轻地飘进耳里,似小猫的呜呜声,有点凄凉,又似有遭到抛弃的落寞,女子捂着嘴巴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吵到其他人。
他脚下一顿,极目张望,想找出哭声从何而来,清冷月光自树叶缝隙轻洒地面,背对着月洞门的女子身影坐在四方的石椅上,纤若无骨的细肩一上一下的抖动,凄楚可怜。
心下一动的乔翊有种被掐住喉咙的难受,他胸口发涨,很疼,像有什么要冲破胸口而出,痛得他快要窒息。右手掌张成爪捉住曾被长剑刺入的左胸,那里有个微突的粉色伤疤,原本那一剑会刺穿他的心,但是一枚遍体莹绿的玉佩挡住剑尖,使其偏了半寸擦过跳动的脏器。
玉碎人平安,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然等不到救助已一命归阴,她送他的玉佩救了他。
可是,他为她做了什么呢?在这么孤寂的夜里,她为什么独自低泣?声声呜咽宛若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往他心窝戳去。
「谁?」
一声踩碎枯叶的声响骤起,哭得很谨慎的温拾兰立即察觉有人来了,她赶紧以帕子拭泪,向黑暗处惊问。
「是我啦!小兰姊姊,你不要怕,我是好人哦!」小小的身子在月光下清楚照出小脸。
「咦!立羽?」他怎么会半夜跑到司乐司,看顾他的太监宫女哪去了?
乔翊故作天真的模样跑上前,拉起她的手撒娇。「有只发亮的虫子跑进寝宫,我想捉牠牠就飞,我一直跟着牠后头追,追了好久好久。」
「一个孩子不可以这么晚还到处乱跑,万一迷路了,没人发现你,你就得冻上一夜,受凉可就不好了。」她摸摸他的手,又抚抚他白嫩脸儿,不觉冷意才安心。
被一个荳蔻年华的姑娘摸来抚去,他脸上有几许窘红。「小兰姊姊还不是不在屋里,外头黑成一片还四处乱走,我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她面色一窘,有些不自在。「我是有事……呃,睡不着……」
「真的呀!我也睡不着,白天睡太多了,晚上不困,我们一起作伴不睡觉。」
他刻意朝她一靠,让他暖和的身体温暖她,她有手脚发冷的毛病。
闻言,她失笑。「小孩子不可以不睡,会长不高。」
「谁说我是小孩子,我会长大,你看我要比你高了……哎呀!脚尖踮太高,抽筋了……」他站着和坐着的她比高,身体忽然一歪,小手啪地搭上芙蓉娇颜,未干的泪珠湿了指尖。「咦!
小兰姊姊在哭吗?脸上湿湿的……」
扶着他的手一僵,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盈眶。「是沾到露水了,小兰姊姊是大人怎会哭。」
她极力掩饰,不想让人看出她哭过,即使对方只是小孩。
「骗人,小兰姊姊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可以随意蒙骗,明明哭了嘛!你眼睛里水汪汪的,还有泪珠呢!你骗不了立羽。」他装出很得意的样子,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知道骗不过他,她神色落寞地抚抚他的头。「姊姊是想起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心里有些难受,所以别告诉别人好吗?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秘密喔!」他重重地一点头,表现得很慎重。「不过小兰姊姊你要跟我说为什么哭,不然我会不小心说出去。」
「这……」她犹豫着。
乔翊学她反揉她头顶。「我是个孩子,不会乱说话,而且我还小,说了人家也不会相信,当我说梦话。」
迟疑了一下,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不安,朝个半大小鬼吐露心事。「我作了一个梦,一个很不好的梦,梦中姊姊的朋友全身是血,他朝我伸出一只颤抖的血手,痛苦地说:「小兰,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再陪着你……」」
他心口一跳,微惊。「小兰姊姊的朋友是乔翊哥哥吗?你梦到他满身都是血回来找你?」「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只是相同的梦一再重复,梦里的他又那么真实,我担心他真的出事了。」没见到他平安无事的出现,无赖又可恶地欺负人,她始终不放心。
原来真是她,她梦到他了,乔翊十分诧异,她所说的时间点和他遇刺的时间相当接近,难道他魂魄离了体,入了她的梦?
「小兰姊姊安心啦!我入宫前还见到乔翊哥哥呢!他说把要送你的翡翠屏风打碎了,要到润儿湾挖一株血珊瑚做为补偿,要我转达一句「生辰快乐」,但我忘了。」
「什么,他没事?」温拾兰眼眶又红了,只是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心里的重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小兰姊姊不会又要哭了吧!你真是爱哭,乔翊哥哥好好的你为什么不高兴?」
女孩家真麻烦,动不动就泪眼汪汪,令人好心疼。
乔翊其实很怕她哭,她一哭他就手足无措,心慌得像无头苍蝇。
她笑着抹泪。「不是不高兴,而是开心,人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好,吓了我一跳……」臭丫头,真会被你吓死,没事哭心酸的呀!让小爷在一旁干着急。
「你说什么?」他嘀嘀咕咕的样子真可爱,红通通的小嘴一掀一闭,像……
唔,怎么越看越像乔小三小时候,他究竟是皇上亲生子,还是威远侯的……咳!
咳!不会吧!侯爷夫妇明明很恩爱,鹣鲽情深。
她实在很不想往那方面猜想,但和乔翊相似的五官,除了威远侯外,她想不到第二人能生得出来,然后因为是背着深爱的妻子所生才托皇上照顾,不敢带回乔府……
越想越有可能,她认为快要水落石出了。
「我是说小兰姊姊不是很讨厌乔翊哥哥,说他是世上最坏最坏的大坏人,你怎会想他想得都哭了?」他以为她会偷偷地咒骂他,半夜爬起来钉他草人。
一说到小女儿心情,她粉腮酡红,面泛娇羞,只是因夜色昏暗而看不见她满脸羞色。「我不讨厌他,乔翊坏的是那张嘴,他对我很好,有人刁难我、对我不友善时,他往往会跳出来保护我,让那些人不敢再恶脸相向。」
「可是他不是常常欺负你,让你气得打他巴掌,要跟他绝交?」她脾气哪里温良贤淑了,分明是一头凶巴巴的母老虎,爪子又长又利。
她羞怯地捂着发烫的脸。「啊!他连这种事也跟你说呀!那人真是不要脸,自个品行不端还到处张扬,他……他……唉,你长得跟他很像……」
乔翊不自在挪挪脚,面红耳赤。「你看起来很想乔翊哥哥的样子,我……牺牲一下,让你抱一抱。」
「真……真的可以吗?」她一脸惊喜。
瞧她笑得开心的模样,他也笑了,心头一阵暖意涌现。「抱吧!你就当我是乔翊哥哥。」
「嗯!谢谢你,立羽。」
她张臂一抱,将小小的身子抱入怀中,幽丝的兰芷香气飘入他鼻间,一抹久违的宽慰在唇边漾出一朵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