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儿从罗云端身后步出,腰间收着玉奶剑,觑着单清扬的眼早没了往日的活泼光采。
「我们罗家、吴家为此事已付出了太多,停不了手了。所以,」罗云端边说边看他二人神色,明白自己捉住的少年还有几分用途,于是交给了身边的亲信。「清扬,你领我等入陵吧。」
拥挤马车中塞了五个沉默的人。
一边,罗云端押着手脚被五花大绑外加点穴的李护容。
对面,萃儿一手扣着被同样五花大绑的孙谅,另一手押着双手被綑在身后的单清扬。
单清扬美目低垂,视线停留在车窗上的纹路,从窗间的隙缝,隐约见到马车正朝回庄的路前进。面纱下她轻抿着唇。
罗云端是在背后操控此事之人,她讶异,却也不是受到天底反转搬的震撼。曾在」夕间失去至亲,自那时起,所有的信任皆蒙上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疑问;背叛,或许比较合理。
萃儿在身边待了六年,以为,终于她也能重新信任一个人;经此一事方知,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有防心,对谁都有防心,才会在途中一次又一次遇贼抢剑,那么多的机会,仍无法坦白说出萃儿身上所系之剑是真的玉奶剑,要她小心,若到取舍关头,理当要人不要剑。
萃儿的痛心责问,令单清扬发觉,看似受害最深之人如自己,其实才是最残忍……
单清扬轻轻将头靠在放下帘子的车窗上。
阖上眼,回想出事那日,一片血红中,罗云端的一身艳红喜袍,是否也染上了门人的血、至亲之血?究竟还有多少恨未得宣泄,还要染红多少双眼,这一切才能平息?
平息过后,心就能静了吗?
再睁眼时,前方依旧是车窗纹路,隙缝外能窥见的景色已是城郊小路。单清扬挥去遐思,却又陷入另一个紊乱思绪中。
一路思考着对策,却想不出万全之策。孙谅是二爷底下的人,紧要关头当以护陵为重,他脑子机灵,此刻肯定有些想法,可惜武功奇差,纵使抓着了机会放走,他也跑不远……唉,若能趁机放走护容回府通报也好……
不出多时,肯定会被问起该走哪条路入陵,届时,她又该怎么应答?几乎自责低叹,低垂的眼眸又缓缓闭上了。
另一头,罗云端双眼紧锁眼前蒙着面纱的女人。
当年亲事虽为父母之命,可长日相处,他不能说自己没动过情。亲事订下后,罗云端心中有故人,也察觉清扬心中亦无法抹去的存在,然而他们都不介意携手结发;自己是为家族、为顾全大局,而清扬,是……无所谓。
不否认自己曾想过将入陵夺宝之事告诉清扬,只因心中有那么一刻企盼,清扬会助他一臂之力。然而方才在茶店,罗云端手中扣着少年,悄悄在
清扬眸中巡着,只见到她的防备与不理解,于是彻底明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软化的始终只有自己。
罗云端剑眉微凝,沉默着。
身前,萃儿没有放过罗云端沉静的眼始终未从单清扬身上移开过。她低了低头,心中有些苦涩。
萃儿不是傻子,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时的眼神,透露出的心事并不如想像中容易掩饰;她是个女人,也曾沉浸在看不见外界纷扰的对视中。时光消磨彼此的信任与情感,如今余下的是回忆里的曾经拥有。
膝碰膝而坐的局处人李护容与孙谅也在对视,可惜平时交集不多,默契有待加强,因此孙谅哪只眼睛眨几下,鼻头皱几次,眉毛左挑右挑,李护容就算没被点穴也只能看得一愣一愣地,摸不着头绪。
沉默,在拥挤的车中流转。
忽地,马车一个颠簸,五人的膝头对撞了下,孙谅藉机发难:
「啊呦喂!疼死我了……我说罗大爷、萃儿姑娘,你们也行行好吧,这么小的马车挤这么多人,莫说未婚男女不应同轿共车,就算要共车,也顾辆大点的车嘛……」别说他这小小俘虏要求多,这车上,她与他订过亲、她与
他也订过亲,然后他们家的三主子又跟她订过亲,如今全塞进这小小空间里,算算也是种奇妙的缘分;可车小人多,窗子又关得密实,简直比陵里还不透风,真真快憋死他了。
孙谅忍不住起身,想舒舒发麻的双腿,屁股才离开坐板,萃儿与罗云端同时出手阻止,一拉一扯间,他身子不稳,下巴直直撞向护容胸膛。
「呃……」孙谅齿间喀喳一声,他开始担心是不是撞断了哪颗宝贝牙。开玩笑,他全身上下最可取的就是灿烂笑容,若是缺牙,那如何见人?只闻他又啊呦一声,想直叫单小姐替他瞧瞧。
那嘴脸令罗云端莫名恼怒,一把扯过被麻绳裹得有如麻花却还能耍花样的奴才,卯起拳头往他脸上揍下。
「噗……」一颗牙由孙谅口中飞出,鲜血跟着飙了出来。
「住手!」出声的是单清扬,眼见罗云端又想出手,她沉声提醒道:「孙谅是洪家家主贴身亲信,稍晚仍有多处用得上他,将他伤得太过,对谁都没好处。」话一出,果然罗云端收了手。回头,孙谅愣愣地盯着一处,想是疼得犯傻了,她挣扎着想起身看看他的伤,却被萃儿压下。
「够了!」萃儿一手扣在单清扬颈边,另一手将愣住的孙谅拉回坐定,扭着他前襟警告道:「别再胡闹,否则休怪我出手,到时便不是一拳能了事。」
脸颊中招处已然肿起,嘴角破了,止不住的血来自口中断牙处,孙谅颓然坐着,不发一语。罗云端看在单小姐面上,只揍断了一颗牙,而他非常确定换作萃儿姑娘,肯定乐意揍断他一排牙;分析了利害关系,只能发傻地遥望,默默哀悼那颗随着马车颠簸不断在板上跳动的断牙。
未久,马车稍停,一人来报,说人已到齐,请主子指示。
罗云端转向清扬问道:「大路、小路,走哪条?」
「……罗少爷,我才出庄,孙谅和护容就追上,」单清扬拧眉,看着罗云端,道:「你说,二爷、三爷会没点防备吗?」
「就是说嘛,」闻言,孙谅又忍不住喃喃地:「没听过有人大白天盗的。」
罗云端斜他一眼,道:「老江湖谁不知道陵里一日换一次咒,若现在不行动,待入夜,这把玉奶剑就等同废铁无异。我等这一日已等了太久,白天、黑夜入陵,又有什么分别?早一刻是一刻。」
一日一咒,是省麻烦,真要一日数咒也不是不可能,白日也能换咒的……这话,孙谅自是没说出口。
眼前萃儿忽而盯着他直瞧,彷佛想看穿他隐瞒了些什么,而孙谅也不是省油的灯,眼也不眨地道:「玉奶剑长年流落在外,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它可能早已开不了陵墓的任何机关?」
闻言,萃儿轻哼了声,勾起笑。「如果玉奶剑已无用,你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你的性子,肯定是静观其变,不是吗?」
这问题她不是没思考过,但多少年了,罗、吴两家已试过无数方法,牺牲了多少门人,如今钥匙就在手上,这机会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孙谅这奴才看似顽皮捣蛋,其实灵巧,与他对话得用点技巧。「再说就算玉祖剑无用,我手上还有你的剑呀。」
孙谅不说话了,眼神却不自觉地空洞起来。如果说玉祀剑是把钥匙,那么二爷赐给自己的这把应该算是总钥匙了。这回,他应该能彻底把二爷激怒……不知三爷阁里有没有缺倒茶送水的小喽?还是抄写书册的小书僮?他腰杆很软的,平日仗着是二爷的贴身奴才作威作福,可到了必要关头,为求生存,绝对不介意被府里其他下人使唤。
李护容表情还是一样僵硬,全身上下唯一能转动的眼珠,看向了萃儿腰间那两把出自府里的短剑。
单小姐的玉勐剑本是三爷许给妻子的信物,当初让单小姐带走,应是三爷年幼,未细想过此物代表的意义。此事过后,还是当讨回;孙谅身上配的短剑来自二爷,同样是该给庄主夫人之物……二爷将如此重要之物交托给一个身怀三脚猫功夫、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下人,若有什么损伤,或者如眼下这般落入贼人手中,又该当如何?李护容百思不解两位爷何以轻易将如此重要之物交托给无法时时掌控之人。
见清扬久久不正商回话,罗云端又一把将孙谅扯过,大掌扣在了他颈间。「清扬,大路?小路?」
眼见罗少爷在孙谅颈间捏出了红印,单清扬咬咬唇,只有道:「行人路吧。萃儿和我走过,理当知道,大路通石壁,此两把短剑皆能开启通道,令于开启之法,孙谅知晓。」这已是她能想到最能拖延的方式,现在,只能祈祷二爷、三爷有所应对。
「不,」李护容忽然开口,僵硬地瞟向了身边的罗云端,说着:「走小路向城西去,由那儿入陵最快。」
此话一出,单清扬与孙谅两眼微瞠,望着说出这话的李护容;单清扬蔚异的是他自暴其短,孙谅则没想过一路以来的挤眉弄眼,护容还当真看懂了。
李护容看了单小姐一眼,解释道:「此路惟有庄中人方知,单小姐不清楚。反之若由前门入庄,只会遇上庄内护卫……」他被点穴,表情声音皆僵硬无比,话一出,众人多有怀疑,他咬咬牙,思考良久后瞥了孙谅一眼。
「罗少爷,护容只求……只求您莫要伤了孙谅。」
众人一顿,孙谅的眼已瞠得有如铜铃般大,眼底顿时浮现感动泪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罗云端的箝制,撞进了护容怀里,所有委屈诉诸凄厉的哭声:「容哥!」
「小……小谅,」而李护容的神情声音还是非常僵硬,无比僵硬。「我李护容就算是拚了命也要护你周全的。」
「……这是怎么回事?」
马车停在了林间石子路的尽头,被绑的三人由人押下车,罗云端与萃儿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变了脸。
前方荒草一望无际,微风拂过长草弯身,隐约露出了中间横着一条浅溪;风止了,眼前仍是荒草一片。
哪儿有陵寝?
方才行小路,在林间绕了又绕、绕了又绕,众人早失了方向,天不知何时转阴,日头在何处也无从判断……小路通陵寝?如今看来不过是拖延之术。
思及此,罗云端一咬牙,旋身来到李护容面前,一拳便挥了过去,将他打趴在地。
李护容忍痛低呜了声,才抬头,就见罗云端一把拉起嘴边还因断牙而淌着血的孙谅,咆哮道:「你敢耍我?!你以为我不会真下手是吗?!」语未竟,一连几个拳头重重地落在孙谅脸上。
「住手!」单清扬见状着急吼道,她双手被缚,只有冲向前撞开罗云端,挡在倒地不起的孙谅身前。
罗云端的个性她懂几分,恼火上来是真狠得下手的。护容领着众人来此必有其原因。是奉了三爷之命,要使计令众人踏入溪中,忘却来意转身离去?这么一来双方人马皆不会有伤亡,自是好的。可事情会如此顺利吗?或许是才因太过天真、防心不足而引了萃儿入庄,令得三爷受伤,浅溪的退敌之咒分明就在眼前,单清扬却多疑却步……
她该怎么做才能配合护容,保住孙谅?究竟三爷是怎么想的?她与三爷之间分别的时光已经带走曾有的信赖,曾经他们不用言语也能知对方心意.……眼下她却百猜不透。
罗云端高举的拳硬生生因她的瞪视而冻结,被那双被怒火烧得晶亮的眸子震慑住。过去几年,他只见过清扬对父母的百般依顺与遇事时的沉着坚毅,血洗七重门事件后她变得更沉静自卑,眼中总是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合该是个好控制的傀儡娃娃……眼前可是他所认识的清扬?他认不出了。
「住、住手……」李护容趴在地上奋力蠕动靠近被揍到只剩半条命的孙谅,审视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势,面上浮起少见的火气。怒目扫过尚定在原地的罗云端,他道:「罗少爷未免太过没耐心,眼前所见皆为四小姐下的咒,是幻象,自有破解之法。」
「你说什么?」闻言,罗云端才终于不看清扬,转而望向李护容,示意左右下属将之扶起。
李护容穴道未解,全身僵硬无比,加上孙谅负伤较想像中严重许多,令他眼神显得阴冷。「罗少爷最好记住了,护容说会领路,自当领你等一行入陵,可若有人再动手伤……小谅分毫,莫说你将小谅与单小姐当护容的面剥了皮拆了骨,我也绝不会再帮上半分。护容不与阴晴不定之人打交道!」
罗云端睨着说出这话的李护容,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被挑起的怒火,拉下脸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满意了?」
他领的罗家、吴家青年都是誓死效忠,而他也在心中起誓定要将兄弟们全都平安带回,他背负着两家最后的期许,责任重大,就怕踏错一步,自然不易信人。
此时,孙谅被带到了身边,李护容见他尚能自行站立,虽是满脸的血,所幸意识还算清醒,才道:「此处面向陵寝,只是四小姐落了咒在溪中,这头望不穿。若要入陵,只需搭桥渡溪,不碰溪水即可。」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罗云端皱着眉,放眼望去,前方除了荒草仍是荒草……比起行大路至天漠石壁与山庄护卫厮杀,架桥渡溪自是容易许多,然而若这李护容所说只是为了引鳖入瓮,若荒草间藏了杀手,准备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与兄弟们岂不是去送死?
「哼!」孙谅觑了眼护容的沉默,随即呸一声将口中瘀血吐到罗云端脚边,不屑道:「你等现在还有什么选择?若是怕了,那么快快夹着尾巴滚回归鸿去;若有几分胆识,便要放手一搏!不过……哼哼,我话先说在前头,若你等想入陵,还有许多用得上我三人之处哪……」
「少贫嘴!」一旁听了许久的萃儿明白罗大哥内心可能有的挣扎,一把抓过这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贪生怕死之徒,顺手拉了条麻绳将那三人绑到一同,定定道:「罗大哥,萃儿与兄弟们今日宁死也绝不空手而回。」她明白罗大哥不会可惜自身性命,他怕的是害了这些兄弟们。
「对!」几名兄弟异口同声说着:「宁死也绝不空手而回!」
罗云端与萃儿对望一阵,心定下不少,抿唇点了头。他回身令数人至林中砍树为桥,又将众人分为三批前进,由他带着几名身手较好的兄弟为先锋,萃儿押三人在中,余下的垫后。
当几个汉子抬了树桥入荒草,罗云端命众人压低身子藏于草间,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小心翼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怕的是真有山庄护卫突击。战战兢兢走过百步距离,一切宁静,兄弟们在溪边搭了桥;罗云端斩了将三人綑在一起的麻绳,推了穴道已解、但仍受绑的李护容在前,自己则扣着清扬、孙谅跟在后渡桥。
萃儿与兄弟们在这头,睁眼看着他四人先行,起初并无异状,然而奇事在他等踏上另一头岸边时发生了;那儿像有一片平时见不着的雾气,当四人鱼贯行去,就如走入雾中,接着雾锁云埋,人影消失了。
眨眼再看去,一望无际的荒草随风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