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孩第一次见到方家两个妹妹口中常常提到那个像妈妈的大姊,她看起来相当纤细瘦弱,听说才三十岁,脸上却稍显风霜,但依旧长得十分清秀。
想到这个大姊亲手养大了两个妹妹,如钟与如风就觉得佩服不已,连带也想起自己的哥哥。
或许是移情,或许是心有戚戚焉,他们可以理解以恩与以惠对姊姊的喜欢,甚至以惠有时候跟大姊说话的感觉,真的好像把姊姊当成妈妈看。
事实上,他和如风不也是如此吗?
有时候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两个弟弟对哥哥,跟一般家庭的兄弟不太一样,如风有时候很喜欢对着大哥耍赖,而他自己也很听大哥的话,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把哥哥当成爸爸看了。
在面店工作的第一天,两兄弟负责外场帮忙送餐点,客人上门点餐,他们也迅速记在脑海里,同时算出餐费告诉在内场的方家大姊,让她可以把面煮出来。
两兄弟手脚利落,动作迅速不拖泥带水,客人一用完餐,才走到门口,汪如钟就迅速说出要付多少钱,分毫不差.客人都很讶异。
有些客人一脸不信,汪如风也会凑上前一一复诵客人所点的餐,再核算价钱,让客人相当满意。
客人一走,两兄弟立刻拿起抹布帮忙擦拭餐桌,好让下一位客人入座,丝毫不敢懈怠、偷懒。
这些方以慈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满意,但也讶异这两个孩子的出身,事实上,以恩与以惠只说对方家里也很可怜,就是没说为什么很可怜,而她也没问。
终于时间来到八点半,晚餐时间已过,客人逐渐减少,他们终于有时间可以喘口气。
两个新手店员继续忙碌,拿着抹布到处擦拭,或是拿起扫帚畚箕清扫店内环境,动作熟悉似乎常做,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店内恢复整洁。
以恩与以惠则在一旁洗碗盘,边洗边聊天,似乎玩得很开心。
这样一来,反而变成方以慈没事做了,这让她很不习惯,却也必须习惯,本来这两个妹妹还小,她又疼妹妹,不可能让她们做这些粗重工作,现在妹妹都长大了,主动说要帮忙,她很开心,也很欣慰。
方以惠看到大姊站在一旁发呆,不禁开口说道:“姊,你就坐下来休息啊!干嘛一直站着?”
汪如钟与汪如风看向说话的人,再看向方家大姊。方以慈不好意思,只好扶着腰缓缓坐下。
“大姊,你腰在痛吗?”汪如钟敏锐的观察,发现了方以慈的异状。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姊,”方以恩定上前,关心问着,“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姊没事,而且有你们帮忙,姊轻松多了。”方以慈看着这四个孩子,“只是,如钟、如风,在这里工作,晚餐会比较晚吃,对你们不好,以后你们一来就先吃,你们还在发育,不要饿到肚子。”
“大姊,没关系。”
方以慈点点头,“以后就安心在大姊这边帮忙,这里工作其实不会太累,也有东西吃,每个月也可以赚点零用钱,让家里减少一点负担,只是你们还是要注意课业,知道吗?”
汪如风拍胸膛,“大姊,没问题啦!我每次都是第一名,考得比那些天天补习的还要好……啊——”
惨叫是因为方以惠踹了他一脚,“每次都抢我的第一名,去你的。”
“你……你这个……”
“干嘛,要在我姊面前骂我啊?”一副有姊姊当靠山的样子。
很无辜,更是一脸窝囊,“没有啦……”
方以慈摇头失笑,“以惠,如风考得比你好,就代表他比你用功,你要学他,知不知道?”
“知道啦……”
想起眼前两个男孩,方以慈还是决定开口问:“你们说你们要帮大哥送饭,你们大哥是怎么了吗?”
汪如钟赶紧解释,“没事,大姊,我大哥晚上都要在公司加班,我们担心他会忘记吃饭,所以才会送便当去给他。”
“这样啊!那以后也可以来店里拿大姊煮的面去给他,大姊请客,而且你们晚一点来也没关系。”
“不会啦!大姊,以后我们不会迟到了,既然说好了,我们就会准时,大姊不用担心。”
莫名的,汪如钟的保证就是能说服她。
方以恩这时也说话了,“姊,如钟跟如风也都是他们大哥养大的。”
“真的啊?”
汪如风提到大哥,很开心,“老大就好像爸爸一样。”
方以惠还是忍不住,出言嘲笑,“他这家伙是标准的恋兄狂,每次提到他大哥,他都开心得不得了。”
“怎样?不行喔!”
方以慈摇头失笑,对这两个男孩又多了几分好奇,再看见如风与以惠的斗嘴,心里更是感到几分兴味。
汪如钟主动解释家中状况,或许是觉得在方家三姊妹面前更能分享他们汪家的景况,毕竟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
“大哥大了我们快十五岁,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遗留了几千万的债务……确切数字我也不知道,大哥从来不肯跟我们说,总要我们不要担心。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些年大哥一个人拼了命的工作,就是为了养活我们,还清债务,他不希望这些债务影响到我和如风的未来……”
方以恩与方以惠听着,频频点头;方以慈听着,内心却狠狠一震,听着汪如钟说了一堆,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以惠赶紧接话,“我姊也是耶……我爸中风以后,都是我姊在照顾爸爸,还要照顾我们,那时我们都还小……我还常常对着姊姊喊妈妈……”
方以慈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转动的不只是眼前的世界,还包括这十多年来的记忆,让某个埋藏多年、尘封已久的人,重新在脑海里现出影像。
原来她还记得他,他的长相、他的故事、他的一切……
“最近还好吗?”
“……”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我爸中风,变成植物人。”
换他不说话,或许是太震惊了。
“两个妹妹又还小,爸爸现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我该怎么办?”
“……”
“我不能哭,不然妹妹也会哭,爸爸虽然不能动了,可是他只要看到我,他也会掉眼泪……我不能哭……”
“……”
“如松,我该怎么办……呜呜……”
“……”
“谁可以帮帮我……”
她的求救声至今一直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尽避她的形象已经逐渐淡出记忆,但这段满布哭语的求救却始终鲜明,字字句句如此清晰。
汪如松知道,他之所以一直无法忘记高中生涯某个午后时光,那个女孩近乎讨饶似的求救,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身为男友,却无能为力!
亲眼见到自己喜欢的女生陷入生命中的泥沼,陷入那命运的狂风暴雨中,她几乎溺毙,用那沉痛的哭泣声向他求救,因为信任他,所以向他求救。
而他却无能为力!
当时,他也正面临自己生命中的悲剧——父母接连去世,生意失败,积欠大笔债务,他只有两条路能选,一是结束生命,二是勇敢承担一切。
他本来想选择第一条路,却看见两个年幼的弟弟总是喜欢赖在自己身边,童语呢喃的要抱抱,他的心软了,不敢也舍不得放下这两个孩子。
于是他选择紧紧抱住自己的两个弟弟,绝不放手;但在同时,他却放开了那个女孩,任由她到自己的生命之海里载浮载沉、自生自灭。
当时的他,连自己能产能远离怒海,找到上岸的路都不确定,他真的没有能力帮她;天晓得他多想帮她,但是他必须承认他没有能力……
十二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汪如松还是心痛不已。这些年他靠着拚命工作,将千万债务缩减成只剩两百多万。
早几年,他一天打四、五份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后来他白天念书、晚上打工,累到连吃饭都会睡着。进入现在工作的企业后,他每天加班,拚命争取奖金,办公室几乎成为他第二个家。
那她呢?她怎么样?生命中的狂风暴雨平息了没?还是……她撑不下去,也没向外界求救,就这样放弃了自己?
晚间八点,汪如松提着公文包走在马路上,身边跟着丁敏珊。两人并无约定,只是碰巧一起下班,就这样一起离开公司。
汪如松难得在九点前离开,因为他心里一直挂念着两个弟弟在面店打工。虽然总是告诉自己,弟弟已经长大,以后也是男人,总要学着为自己的生活努力。
但是弟弟在他心里还像是那个一直要哥哥抱抱的小孩,他无法不担心,所以趁着工作空档决定走一趟去看看,如果可以,顺便趁人家还没收摊前吃个宵夜。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瘦了许多,本来已经略显削瘦的身躯,现在更单薄了,为了不让弟弟担心,他决定开始多吃一点。
“你在想什么?该不会已经离开公司了,还在想公事吧?”
汪如松笑了,“我以为老板们都希望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公事,最好为公司拚了命。”
“我可不这么认为,人力资产要慢慢使用,一次耗尽对公司并不是好事。”
“原来我是资产啊?”汪如松又是一笑,“那你得把我这些年的折旧算进去,不然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就不实了。”
丁敏珊哈哈笑,颇富兴味的看着他,“如松,我觉得你真的是如钟跟如风的综合体,你有如钟的沉稳个性,也有如风的活泼幽默。”
谈到这两个弟弟,汪如松脸上的笑容到达眼底,展露出温暖的一面,“你错了,如钟也很幽默,如风也很沉稳,只是他们没有表现的机会,我自己的弟弟,我很清楚。”
“好!谈到你弟弟,你就是这样。”两人来到路口,汪如松打算左转,丁敏珊有点讶异,因为这好像不是他要回家的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看如钟和如风打工的面店……其实我有点担心,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你这个哥哥会不会做得太累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在他们成年之前,我有义务保护好他们。”
“好!你是个好哥哥。”丁敏珊顿了顿,“我跟你去。”
“你去干嘛?”
丁敏珊淡淡一笑,“既然是面店,就去吃个面啊!现在才八点,应该还没关吧!我们快一点,说不定来得及喔!”
“你不需要陪我去……”
“我肚子饿了行吗?”迈开步伐往前走,“走啦!”
汪如松无奈苦笑,只好跟上,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丁敏珊的用意,但他真的无法响应,无法照着这个女人的想法响应。
因为他还记得一个约定……
照着如钟给的地址,果然离公司不远,走路三十分钟就到了。位于小巷子内的面店看来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小摊位。
汪如松一身西装,丁敏珊则是穿着套装,其实两人一同出现在这样的面店时场面还颇为怪异,好似他们的穿著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汪如松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他并不会因为穿着西装就成为有钱人,相反的,他还是个欠了一**债的没用男人。
“如钟、如风。”
“哥?你怎么会来?”
“老大——”
汪如钟正在擦桌子,汪如风则帮忙洗碗,一听见汪如松的声音,两人立刻跑过来,语气里净是兴奋,也是高兴。
就在此时,方以慈回过头,看见了说话的人,看见了那个男人……眼前的人与记忆里已趋于模糊的画面渐渐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