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深谈后,秦继远随着魏垚一同下山离开冥王寨。
虽说秦继远的话撼动了殷淮曾经答应义父要守着山寨过一辈子的承诺,但真正静下心来深思,他却无法果断的做决定。
循着夜色,他来到“英烈堂”,那里供奉着多年来每一次出任务壮烈牺牲的兄弟的牌位,连同义父的牌位也在其中。
他点了炷清香,禀明了与秦继远交谈的内容,接着问:“义父,倘若是您,您会怎么做?倘若孩儿依循自己的想望,您会责怪孩儿吗?”
于公,为保全众人性命而降伏似乎是最周全的选择;于私,亦是他最渴切的想望。
但只要思及义父,那想望便开始摇摆,这成了他接掌冥王寨寨主一职后,最难以果断作决定的事。
他敛神上香,蓦地屋外传来的骚动,让他的心无来由一提。他走出“英烈堂”,抓住一个脚步匆匆的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头、头儿,四儿的状况有变,冷大夫要大伙儿帮忙找药草。”
四儿是高平在雪地里捡到的孩子,因为在寨里年纪最小,且生性聪颖,因此十分受寨中兄弟疼爱,一听到他有事,大伙儿全都动员了起来。
闻言,殷淮蹙起眉问:“那寒症不是压下去了吗?”
“死不了大夫说复发状况不明,现在要大家寻找‘阎王恨’,暂时抑制病症。”
冷昱风说过,四儿的寒症其实不难治,需以百药佐以暖泉浸泡三年不断,方能根治。
所谓百药,用的不算是珍稀的药,但难就难在冥王寨虽多有珍贵药草,但挑拣完后适用的不及一半。
如今病症再发,只能暂时用“阎王恨”抑制病症。
众人折腾到天露鱼肚白才找着药草,再藉冷昱风那妙手回春的医术,将那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经过一番折腾,殷淮留下豆儿以及几个丫头去顾四儿,命寨众兄弟到议事厅候命。
先是因为魏垚的事让大家警备,跟着又是四儿寒症复发,此刻众人看到头儿沉重的神情,心里不免忐忑万分。
殷淮看着寨中众人,将秦继远那番话如实转达,瞬间,众人各持想法的声音在偌大的厅堂里响起——
“头儿,这不成!我们怎么能归顺朝廷呢?”
“说的是、说的是,大不了大干一场,咱们宁死不屈!”
“头儿,咱们这么做是背叛老寨主,违背冥王寨的精神哪!”
在那群起激昂的声调中,有一抹略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接受降伏。”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的是高平异常认真的神情。
高平迎向每一个人的双眼,徐声道:“我在山寨出生,承的也是老寨主的恩倩,虽然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出任务,却是真心拿你们当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我谁都不想失去。”
他这话一落,原本哄闹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厅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冥王寨当然可以不接受降伏,群起抵抗,胜算或许不小,但伤亡绝对也不会少。
谁都不愿失去这些可比亲兄弟的伙伴,更不愿意血洗冥王寨……这是众人共同的心声。
高平忖思了许久才又开口:“除了四儿外,寨里还有几个小娃娃,虽年纪尚小,无法自立,但若能选择,他们愿意像咱们过这见不得光的生活吗?”
他的话一落下,就有人立刻搭腔。
“我家小虎聪明得很,若能找到夫子愿意教他,说不准将来也能像那个秦继远说的,入朝堂当个好官,正本清源……”
没多久又有人附和:“我娘瞎了眼,一个人住在老家,我想回去陪她……”
于是,原本只顾及兄弟情谊和前尘恩怨的情绪,因为掺入了对至亲之人的考量而起了莫大变化,沉凝的氛围蒙上一层淡淡的哀伤与无奈。
高平望向殷淮,跟着又说:“头儿,你难得遇上一个倾心彼此的好姑娘,难不成真要背着我们这一大寨子人,勉强凑合找个女人,再生一窝贼孩子,继续过着这舔刀口的日子吗?”
殷淮有些惊讶地看着高平,想他平时大咧咧的,竟也有如此细腻的想法。
想起秦思,那个他所爱的姑娘,他那双深邃如潭的黑阵荡漾着复杂的眸光。
说到底,长年处在刀光剑影的日子里,大家都累了,没有人不想过安定的日子,而这份渴望回归平凡的想望让大家都动摇了。
而他,是真心想和秦思过一辈子。
初夏,天暖日和,大病初癒的秦思却仍觉得困顿疲倦。她慵懒地窝在窗边的长榻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夏景。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落下绵绵细雨,绿意被雨幕覆盖,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那片竹林。
脑中自有意识地浮现殷淮的身影,令她眼眶发热,鼻端有些酸涩。
都结束了……她对跨越两人之间的鸿沟无能为力,只能接受,把那一段过去当成一场梦——
一场她不愿却不得不醒的梦。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一道修长身影安静地杵在榻边,殷淮看着这几日一直在他脑中萦回的纤影,两道浓眉纠蹙成结。
明明听说她的病已经痊癒了,怎么还是犹带病容的憔悴模样?
距离上一次见面,她的确又清瘦许多,明明已是夏日,她躺在窗边的长榻上,竟还要盖上一条被子。
这哪里是病癒后该有的模样?
他既忧又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瞥见她眼角隐约含着泪光的怜人模样,彷佛有人拿刀狠狠剜进他的心口。
知晓她身分的同时,一种被欺瞒的郁闷以及对义父愧责的感觉,让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狠狠扯掉纠缠着彼此的情丝。
可他也忘了,他很痛,将一颗真心托付予他的秦思必然也痛得鲜血淋漓。横亘在两人间的现实让他无法回头,若不是秦继远的出现,他根本不知道秦思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折磨着自己。
若他始终不知,她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
思及那个可能,他的心底发凉,再也难以自持地微微倾身,伸出长指,心疼地抹去她眼角那一滴泪。
感觉有粗糙的触感轻抚而过,秦思猛地睁开眼,看见那原以为此生再也不能见面的心上人,神思飘然恍惚。
他正垂眸定定瞅着她,那清冷的目光蕴藏着一种久违的、令她怀念的柔情。
这……一定又是梦吧?
只有在梦里,回到他尚不知她身分的那段甜蝥时光,他才会用这样放肆的温柔眼神瞅着她。
思及此,涌上心头的辛酸化成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抓住那搁在颊侧的大手,咽声道:“淮哥……我不想醒……不想放手……”
耳底落入她微微发顚的嗓音,感觉软凉的小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力道,殷淮再也难以自制,用力将她搂入怀里,收紧双臂。“不是梦……思儿,我不是你的梦……”
突地闻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秦思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僵着身子,不确定地问:“这……不是梦?”
殷淮看着她写满不确定的泪阵,坚定地重申。“对,我不是你的梦!”
秦思不敢置信地问:“可为、为什么……你说……你说……”
想起他在元宵夜毅然决然说的那些话,累积多日的委屈陡然涌上心头,让她心酸地说不出话来,眼泪冲上眼眶,如断线般的珍珠,一颗一颗落下。
殷淮没有开口,只是捧着她的脸,吻去那一颗颗珍贵无比的泪珠。
面对心上人缱绻柔情的对待,秦思没有半点甜蜜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一股愠怒直冲肺腑。
她用力推打着他,哭着喊道:“你到底想怎样?结束了就结束了,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呜……你走!你走……”
殷淮任她发泄,直到她用尽力气,不得不靠在他的胸前才开口:“不,我不走了,我允了你爹的提议,所以不走了。”
那日,他并未强逼寨里众人下决定,彻夜思考后,他便有了打算,并向寨中的兄弟表明,愿意追随他的同样可以依循他的脚步,与他去寻求一个新的未来。
今日,他到兵部告诉秦继远他的答案,接着就偷偷来到心爱女子的闺阁,见那个将他同样折磨得半死的小女人。
经过一番折腾,秦思原本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听到他的话,心口骤然揪紧,抬头急声问:“什么提议?我爹要你做什么?你……答应了什么?”
听她如连珠炮似的提问,殷淮心口蓦然流淌一股久违的暖意,将秦继远的计划以及他的决定钜细靡遗地告诉她。
秦思静静听着,原本紧张的情绪激荡得几乎要跳出胸口。“你说……我爹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因此做了这个决定?”
偷听到爹亲在书房与路甚武的对话后,她曾一度恨起爹亲,恨他位高权重,恨他让自己得不到幸福,甚至要亲手毁了她倾心的男子。
但毕竟血浓于水,再多的恨,伴随的是更多的无奈与割舍不掉的亲情,不管怎样,他还是她的爹亲,于是绝望的她就这么闷出病来。
如今从殷淮口中得知爹亲为她所做的,又想起那日在病中,娘亲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的话,百般滋味都化成了喜悦。
殷淮心里的彰湃不亚于她,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才开口。“最初我只当这是你爹打的如意算盘,但当他后来提及小义、大义,以及将来以军功谋一官半职,大大说动了我。”略顿,他充满感慨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说你爹是个善于谈判之人,他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拿你和我们的未来为诱因,又深知我的个性,
激起我希望能保护寨中兄弟,以及北境人民不受外贼侵扰的情怀,我……不可能不妥协。”
从冥王寨下山到京城的那一段路,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激动,这一次,他无须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人群,当个平凡的百姓,融入繁荣街景里……
峰回路转的结果让秦思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所以……这意思是,冥王寨会收编入秦家兵,跟着爹去打仗?”
他颔首,深深地凝视着她。“思儿,原谅那日我对你所说的话,我——”
秦思伸手捣住他的嘴,眨着湿濡的长睫,嗓音微咽。“不,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在山洞那夜,我听你说起过往,知道你为何痛恨朝廷高官,心底慌得很,却怎么也没办法向你坦承……或许……我在那时已经对你动了心,我怕……真的怕你知道了以后会不理我……就算……就算日后我们不一定能再见面,但我也怕……对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殷淮倏地将她拥入怀里,炽热如烙铁的薄唇覆上她的唇,封住她未竟的话语,重温久违的甜蜜。
两人终于跨越了高墙,两颗被迫分离的心,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紧紧地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