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封井后,驻紮城内的东丘士兵突然增多,不分日夜,弥漫着紧张气息。
难得放晴,天气稍暖,杭煜一早便到城下监督东门重建防御工事。伏云卿藉口吃腻伙食,任性地要两名丫头想办法找些新奇美食,把人早早打发走。
“终于只剩我一个了。”这阵子,她四处走走看看,并非无聊打发时间,而是将东丘士兵的作息打探清楚,例如哪些时候长廊会有无人空档,她都悄悄记下了。
她换上行动轻便的衣裳,忍着寒意离开暖和房间,趁士兵交班之际溜了出去,确定身后没人跟着,这才小心翼翼遁入长廊尽头某个房间,那是以前作为书库之处。
她走进内侧,伸手推动里头看似牢靠的岩壁,顿时岩壁翻转,出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长通道;往里,深处一片漆黑,她却毫无惧色地踏了进去。
手中未持灯火,看不清前方路,她脚步却未曾停歇。
这安阳城是她授意监造,一切大小细琐事项,她还不清楚吗!
“在安阳城中,哪怕你要藏任何东西,我都能找出来。进宝物库也好,军机库也好,不是只有一道门。杭煜呀,你可也犯了个错——这座城,可是我的地盘。”
杭想执着要抓重华王,但伏云卿弄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而重华王已死的现在,他便处处逼迫可能跟重华王有关系的她。这执着大有问题,根本像是深仇大恨了。
不论如何,或许能从他由东丘国带来的东西之中,找出丁点线索。
城内有几个房间派有重兵把守门外,就她所知,其中有宝物库、军机库、兵械库。“不过……宝物库应该把守最严,先去那里头瞧瞧好了。”
她虽不若几名王兄承袭父王的威风魁梧、武艺拔尖,但她唯一还值得夸耀之处,就是强记;任何东西,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能钜细靡遗刻进脑海里。
所以,她喜欢学习,学水陆工事、学农桑工艺。王兄们领军攘外,她便在内安邦;她与其他皇子们所学不同,跟不上大齐崇武风气,却能成为大齐治国的支柱。
当初安阳城落之时,她命人烧毁所有军机图,包括她辖下东九州所有城池关卡的各式秘图,没让东丘得到任何机要军情;不过,她脑中早已清楚恪下一切。
左弯右拐的,她来到了宝物库。拿出打火石点燃墙上火炬,在摇曳火光中,她好奇地四处打量。东丘王视若珍宝的东西会是什么?
东西不多,四周架上没全摆满,但正中央铺着绸缎的桌面上,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紫檀琴和……两册琴谱?!”
她诧异往前,拿起桌上书物,飞快翻看。“这字迹……是欧阳先生!”
还记得幼时母妃少笑,惟独听见琴仙欧阳望的曲子才会为之动容;父王便将琴仙请进宫中,封为大齐乐师首座;而后十年,她与七哥都跟着欧阳先生学琴,琴艺均由欧阳先生指点;不过欧阳先生从不肯收他们为弟子,所以不曾师徒相称。
父王驾崩前几年卧病在床时,听说先生要寻传人,便辞官离宫,此后下落不明。
想起过往,她不觉笑逐颜开。父王爱陪母妃一同听琴,最早她开始练琴,只为搏得父王欢心;她领悟力不若七王兄,但记忆超群,加上肯下工夫苦练,倒也让她练出点名堂……不过,她不是天赋异禀,只是肯学罢了。
笑容倏忽黯淡。欧阳先生总挂在嘴边的一句:天才易招忌。以前她不明白,直到因父王疼宠而引来其他人嫉妒,几名皇兄陆续遭人暗算出事,琴艺超绝的七王兄甚至双目成残……
一咬牙,她不再追忆过去。现在她该专注眼前的事才对。杭想……认识欧阳先生?
“这曲子是欧阳先生离开后才谱的?先生从来擅描景,这一曲描的是……大齐?岩山峻岭、溪壑飞瀑、沃野绿林、寂寥枯沙……像旅程风光,由西往东走?”
她沉迷其中,指头早已在身侧挑拨起来,眸中满是惊异。曲毕再换一册。
“这第二首曲子的风景……春华夏艳、鸟兽虫鸣,好不热闹……感觉我没见过……对了,谱的是东丘国的气候!先生进了东丘,没错,定是如此!听闻东丘夏、春、秋、四季暖和如画,了不得,一切景物彷佛在眼前栩栩如生。绝妙,不愧是琴仙欧阳先生。”
放下琴谱,她诧异得几乎忘了身处何地,轻抚桌上木琴,还不住喃喃自语:“这琴身……乃上等紫檀,琴弦细韧,做工细致,论音色,应为绝品名器,工匠如非出身大齐南方,便是南国。莫非是欧阳先生亲手造的?但,记得先生平生只造过一把琴……”而那一把,早已献给了她母妃。她多年前见过这工蓺。
翻过琴身,她细细寻找上头刻印。这第二把琴是欧阳先生为谁而造?
“远——”
她陡然停下,只因身后掌声乍响,回荡在应绝无他人的宝物库中,格外清晰。
伏云卿心惊回头,俏颜刷白,背脊生寒,就见杭煜站定在秘道人口。
“说得一分不差。好眼力啊,唯音。从不指使丫头的你却耍性子要她们忙东忙西,果然另有目的。如何,朕也猜中了你的心思呢。你是否也该给朕一个奖赏?”
他以折磨人的徐缓步伐走向她,璀璨明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却也带着让人发毛的禀凛寒意。
“打一开始,你总是处处令人惊异,没料到你除了画才,竟连琴学也如此精深。清楚本城结构秘道所在,显见参与安阳防守军机有你一份。论丹青琴曲都能称得上乘,该说果然吗……你若只是伏云卿身边一名小小奴婢,是他蹭蹋人才了。”
一切辩解都是多余,她双腿不听使唤地就想后撤,却让桌子抵住,已无退路。
“你是他心腹亲信?不,大齐男子从不托付重任给女人。或者,你是他爱妾?可也不曾听说他有宠姬。那是他姊妹、王室中人?如此一来,你的高傲敢言都能说通了。你绝非出身低贱,否则早该玩掉小命。来吧,告诉朕这答案又有何妨?”
她意图往身侧躲去,却让他旋风箭步抢前,揪住她右手猛一翻转,大掌偏偏紧扣她伤处,教她一时间疼得打颤,动弹不得。逃不走躲不开,闷声咬牙一言不发。
“朕该说过,不准再违抗朕。朕曾下令,谁都不得接近此处。门口有守卫寸步不离,给你机会说说,你是如何避开其他人,找到路穿墙进来的?”
他从秘道现身,明明是跟踪了她,还要罗嗦什么!“王上心底清楚不是?”
“你不说,朕怎么会清楚?要是怕被责罚,你不妨说是无意误闯,朕……也能相信。不过,你得求朕饶你便是。朕的责罚或许就会轻些。”眼角眉梢犹带戏谑。
他笑得温和无害,手劲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不过是想逼她亲口认错哀求他罢了。她扬起灿烂笑颜,眼底满是讥讽。
“王上若要开罚,悉听尊便。”
“当然要罚。门外那些不中用的士兵,把守不力,理当鞭笞两百。”
“两百?!”她不觉恼怒提醒他一句:“那些可是你的士兵!”
“无能之人,留他们何用?或是……你要为他们求情?他们可是你恨之入骨的东丘人呢。你不总是对本王不假辞色,恨极了东丘的一切吗?”
“他们听命行事,即使有罪过,也是下令的那个罪魁祸首该承担一切!”纵然手疼得厉害,她依旧没服输低头,嫣唇咬出细细血痕。
“看来朕在你心底应是罪大恶极了。”他笑得极冷,眸光转瞬闇沉,隐隐透出嗜血阴狠。他松开捉握。“那么,也不差这椿。一人两百,一鞭不少——来人!”
“慢着!真两百下会出人命的!”她阻止他朝外头叫人。看着他高傲严厉的神情,她懊恼撇过头。她讨厌这样,总是一再一再地任他予取予求,无法反抗。
“……我若求了,王上会答应?”声音微颤,细若蚊蚋。
剑眉轻挑,他略略退让。“你若肯开口,朕就允。”
“那便饶了他们。”
“以此交换,朕有个小小的要求,而且,不许你拒绝。”
她屏足气息,心有不甘地迎向他视线,以为他会开出什么极尽羞辱能事的条件,但等了许久,他只是静静地凝看她,不发一语。
那双黑瞳宛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彷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淹没,从此再也不许别人窥见她踪迹。双眸对看,像是连魂魄心思都要看得清清楚楚,不许她藏。
第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能如此滚烫炙人,烧灼她的心,连同她的人。
“你总是为了他人而拚命吗?真傻。”温一一语调犹带几分怜惜、几分薄怒。
其实,当杭煜不带厉态霸气、没有丝毫威胁时,并不会让她觉得他有多可恨。
初相见那一次他给了她机会得到药草,她就只以为他是个亲切好心的东丘将领。他那隐藏在狠厉的表象下、如影随形的容忍理解与体贴入微,一点一滴渗入她胸臆,教她几乎要无法呼吸'无法不在意。那张俊颜从来让人难以生厌。从来啊,他就让人难以生厌……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意识到自己竟受他影响,盯他盯得太过专注,她不由自主颊染薄红,匆匆撇过头。“要说什么就快说,别再凌迟折磨人了。”
“唯音,若是你能,便弹奏此曲给朕听吧。”
他重叹,踏前一步站定她身侧,不甚精练地拨了拨琴弦。“朕有些怀念这首描画家乡的曲子,可惜自三年前起宫中再无人能弹。凭你,应该办得到,是吗?”她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心中那份莫名激荡,只想赶快逃离此地,不再与他独处。她连忙往前疾走数步,故作冷淡。
“民女哪懂乐音,乡间杂音只会污了王上耳朵。”
“……朕说过你不许拒绝。你不是还想救人吗?一件换一件,你已承诺。”
“即使唯音想答应也恕难从命。”她背对着他,举起右掌。“这伤是王上所赐,王上总不会忘了吧?习琴之人若折了手,便与废人无异。”
“唯音,你是在怪朕吗?”他语带落寞。以为一瞬间两人是亲近的,是他的错觉?
“唯音不敢。”她只是疑惑他为何不挑个让她气恼的差事为难她,她宁愿……
让她恨,好过让她为他的温情所迷惑。
“等上几日的耐性朕还有。朕会等到你伤好。毕竟,那才公允。”别有深意的目光彷佛带着期待。“我已让敕令从东丘京城急召御医快马前来,再几日便进安阳。你让御医看看你指上的伤吧。废了,着实太可惜了,朕不允许那事发生。”
“自东丘急召……”她一时讶然。她不认为杭煜会是个轻率下诏的人,但他为她动用急使已非首次。颊上嫣红仍不褪。
“王上何须多此一举,愿为陛下献艺的人多着,只要王上开口,其他人必定——”
“朕不要别人。”杭煜来到她身后,温柔的话语揪紧了她。“唯音,你听清楚,放进心底——朕,想要的,就只有你。”
娇躯一震!葱白玉手极缓极缓地交叠在身前,捏得死紧。他说的必是琴艺……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你若娴熟此道,朕就想听你弹。朕要知道你的一切,不准隐瞒。”
她一咬牙,不想去揣测那意味着什么,当作没听见,鼓足气势,就要往外奔。
“唯音,真不愿为朕弹琴也罢,至少与朕约定,我不为你伤任何人,你也不准乱来、不准逃,尤其不准再让你自己受伤吃苦,听明白了?”
他明明抓紧了她弱处,大可予取予求的,却提出了个像是万分疼惜她的约定。
她都糊涂了,他这么扰乱她心思,彷佛不拿她当敌人,根本是……宠她了?
她得离开!愈快愈好,愈快愈好!
“唯音!”他再次厉声唤住她,欲言又止。
她顿住脚步,不知如何是好,默然等他下一句。她恨不得快走,却又走不了。
“唯音,当时……朕只当你是个图谋不轨的刺客。”嗓音几乎隐匿喉间。
“……那与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她霎时噤声,因为杭煜突然追上她、强硬地扳过她身子,逼她看向他灼灼的目光,让她避无可避。
“当时朕若早知是你,今日也无须召人来了。”
她心跳如狂雷,纷乱不平。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说一些令她难以理解的话语。“音……朕,从没想过要伤你。”
她推开他,不想听他罗嗦,冲出宝物库正门,急得差点被自己裙摆绊倒。
那话中过分的疼惜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不想伤她?可又为何还要一再逼她呢?这家伙,要作戏也别冲着她来!
她不会相信他的。她不会相信他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她、不、能!杭煜望着娇荏身影急匆匆错愕离去,留下他站在一片孤寂里。
“唯音,才夸你聪明就变傻了吗?明明能将全天下男子玩弄于指掌间,却不知善用己身……朕给了你多次机会,你却始终不肯领情……真逼朕用强,你如此娇弱,要怎么承受得起朕的怒气?可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朕虽不想伤你……”
他森冷笑着,握拳直撃向石墙,壁面印出深凹拳印同时,瞬间也染上怵目鲜血。“……却不表示朕不会。”
潘餮饕连日来,伏云卿一直称病待在房里,不想与杭煜过于接近,拒绝他接见,毕竟那日潜进宝物库的事,他没再积极追问她什么,反常的沉默更教她心惊胆跳。
那日他明明就对她的身分诸多揣测,极感兴致,现在却只字不提,难道说他已有答案?她心中猜疑更甚,不安到了极点。她不能留下,但还有其它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