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亮,朝阳落在琉璃瓦上,反射眩目光芒。
皇帝刚起身,准备更衣上早朝,却被太监一早送入的玉佩给震得精神一振。
这、这不是他在未登基前,母妃送给他的十八岁生辰礼吗?
当年他年轻气盛,时常单骑四处游历,行经漠南、漠北一带时遇匪,险些丧命。
当时,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子救了他,他将随身玉佩赠予对方,并允诺,日后若要向他讨恩,就带着这只玉佩进京,无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的承诺不变,如今,睽违二十数年的贴身玉佩重新回到手里,除了有岁月流逝的感慨,也有再见故友的激动。
“把人带进奉天殿前,朕亲自迎他入宫。”
太监领命离开,皇帝迅速梳洗后,不一会儿,立刻瞧见那个坐在殿前白玉石阶上、一脸闲适悠哉的汉子。
见皇帝亲迎,汉子忙起身跪地行礼。
“皇上,久违了。”
望着眼前蓄着八字胡、肤色健朗的汉子,皇帝感慨道:“严老,真的好久不见了。”
当年负伤在他的马庄住了一个月,两人培养出亦兄亦友的情谊,纵使多年未见,那感觉并未有太大改变。
“是啊,一晃二十多年了。”
“这次你带着玉佩前来,是来向朕讨还当年救命之恩吗?”
皇帝开门见山问。
汉子也不迂回,答得爽快。“正是。”
见着他,皇帝仿佛回到末登基时的年少时光,将君臣之礼抛诸脑后。
“只要朕办得到,一定还你恩情。”皇帝大方允诺。
闻言,汉子意味深长问:“我说皇上啊,这么多年了,您还没认出我吗?”
皇帝闻言一愣,一时间懵了。
“您派人同我买马买了这些年,居然没认出,咱是马王严达啊!”
“严、严达?”
严达是天下皆知的漠南马王,而买马之事向来交由臣子处理,他并未留心,当年的恩人兄弟居漠南,拥有一个小小的马庄,且与马王同姓……
豁然想通,皇帝惊愕地望着眼前的汉子。
当年严府上下全喊他严老,他也与其他人一样以此称呼,却一直不知,严达才是他的全名啊!
严达无奈地撇了撇嘴,对于皇帝未想通这一点,感到不可思议。
他曾想,或许有朝一日皇帝会惊觉,岂知这一等居然等了二十多年,得由他亲自说出,皇帝才恍然大悟。
惊愕过后,皇帝不解地问:“既是如此,严老您为何百般刁难,不将马卖给朕?”
“因为你最优秀的臣子拐走我儿子。”他也不隐瞒,坦白心中教他不爽快的事。
皇帝愣了愣,一时没听懂他说了什么,难得地恍然。
瞧皇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严达心里着实同情。
看来他被那对打得火热的有情人给扰得劳心,少了精明锐利。
嘿嘿笑了几声,严达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儿子就是严硕,那个妄想娶你家金枝玉叶的臭小子。”
听他这么一说,皇帝脸上的神情真是精彩万分。
“你、你是严硕的爹?”
严达笑着攀着皇帝的肩。“正是。咱家那个混帐小子跟着你的爱将顾梓雍进了密卫部,这回咱儿便是来替我家那个混帐小子向您讨恩啦!”
想起几年前顾梓雍拐儿子进密卫部,他恨得牙痒痒一心里有怨,也是因为如此,他就爱刁难朝廷的人,挑明了与皇帝作对。
可时光荏苒,一晃眼,也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
经他一点明,皇帝心中迷雾顿散,也赫然惊觉,严硕那小子不只面容神似他爹,连说话的言行举止、身上那股草原男子的豪迈气质,与严达宛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再想起严硕写在部员簿册上的资料,皇帝脸色铁青,呕得险些没吐血。
来自漠南,爹是扫马粪的……好个扫马粪!
心思陷在女儿被人拐走的倜怅、愤怒和不甘当中,他竟没发现这么重要的关键讯息,甚至未联想严硕可能与“库伦扎克”马场有关。
而严达,是为儿子讨恩而来……
“想不到咱两人的缘分这么深,如今若要结亲家,何尝不是件好事啊!”
他求的是严家多个媳妇儿,为严家开枝散叶,而皇帝只要点头允亲,年年有铁血战马进贡,双方皆获利,皆大欢喜!
闻言,皇帝的表情冷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讨的恩是要我把女儿嫁给你儿子?”
由皇帝脸上读出一丝不悦,严达提醒。“皇上,知恩当图报啊!咱儿明白,这门亲事或许是高攀了,但对双方皆有利啊!”
严达句句说中皇帝的心思,在朝廷急需购进库伦扎克的战马、确实军队战力的当下,该不该顺他的意,成全这门亲事的答案,昭然若揭。
见皇帝沉着脸思索,严达出声。“皇上……不会想让咱们杵在奉天殿前谈亲事吧?”
*
因为严达一句话,皇帝纵有满心不甘,还是不得不移驾到御花园—一谈亲事。
突然被传唤至御花园,见母妃、严硕与一名中年汉子也在场,赵芙萦惴惴不安。
这场面……似乎有些不寻常。
还来不及开口问,严硕一见到保命符——不,是久违的亲亲老爹,便拧起剑眉道:“老爹,您晚了。”
和顾梓雍谈过后,他早早写信回家同爹交代一切,并请他尽快进京一趟。
未料,爹竟足足拖了大半个月才抵达京城。
“不晚、不晚,严格说起来,血渣子从马场到京城,仅用了四日半。”面对儿子的质疑,严达咧嘴笑开,黝黑面皮透着红润,整个人更显豪迈朝气。
血渣子便是家中马场产的铁血战马,多年来,爱马如命的爹亲总是这么昵称马场里的马。
“严格说起来仅用了四日半?这是什么意思?”严硕不解地问。
他悠悠哉哉笑道:“难得进京一趟,咱儿总得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瞧瞧中原大好风光,是吧?”
显然,他浑然不将儿子信中焦急的叮嘱搁在心底。
此举其实有报复之嫌,一为儿子一封信就要他老人家由漠南杀到京城,二为儿子不顾反对抛爹娘、弃马场,加入密卫部。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严达便幼稚地以此举乘机泄泄心火。
深知爹亲的脾性,严硕无言叹了口气。罢了,晚到总比没到好啊!
赵芙萦由两人话语中猜出汉子的身份,忍不住望向始终沉肃着脸的皇帝。“父皇……这是……”
“谈你跟严硕的亲事。”皇帝沉着脸,竣声应道。
“父皇……”赵芙萦惊愕地眨了眨眼,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严达闻言纵声大笑,一双眼兴奋得发亮。
“对对对,今几个咱儿来,就是要谈——”
“朕还没允。”皇帝一口堵住严达未竟的话。
话一落,在场几人同时望向皇帝。
“为什么不允?亲事若成了,往后朝廷与马场也无须分你我,马场的血渣子就是朝廷的血渣子啊!最最最重要的是,知恩当图报啊!”
对着皇帝扯出一抹灿笑,严达抛出一句恩威并施的话。
皇帝与宸妃深具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心思因为他的话蠢蠢欲动。
严达说,马场的血渣子就是朝廷的血渣子……
该死!他被严达吃得死死的。皇帝暗咒了声,为当年欠下恩情却得用女儿还恩感到懊恼。
朝廷若能有取之不竭的铁血战马可用,对于强盛国力、扩充疆土便有很大的帮助。
“朕得好好想想,毕竟,芙儿是朕最疼爱的女儿,这么草率把她嫁了,朕不忍。”
即便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皇帝仍未立刻决定。
听闻父皇的答案,赵芙萦忧心忡忡地望向严硕,深怕他抬出他爹这张保命符,没能发挥预期功效,功亏一篑。
察觉她投来的忧心眸光,严硕用眼神示意要她别担心。
他相信,皇帝最终的答案会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
命人安排严达住下后,宸妃望着皇帝一脸复杂,忍不住问:“皇上,您还在考虑什么呢?”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捧在掌心呵宠的宝贝,嫁给这种男人,真的会幸福吗?”
想起女儿还是小娃娃时,口齿不清地用娇甜声音喊着父皇时的可爱模样,深深烙在他心头。
怎么一眨眼,女儿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严硕在密卫部,人格品性如何,真要了解不难。再有,人是芙儿自个儿挑的,是好是坏皆由命,就算做爹娘的也干预不了,不是吗?”
皇帝岂会不懂这道理?只是……当爹的心里不舍啊!
知道女儿爱上一个密卫部部员时,他表面上震怒,事实上除了严硕,他谁也没训。
他懂宸妃在女儿遇劫时的考量,前来怪罪,因为即便他贵为皇帝,也无法消弥宫中妃嫔之争,更没闲工夫把心思搁在其他相关人等身上,只做出小惩处,便让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说到底,他满心郁恨失落,全是因女儿长大了……
心底激荡起伏了好一会儿,皇帝语重心长地问:“天下人会耻笑朕,为了战血宝马、为了还恩而卖女儿吧?”
明白皇帝心里哀伤、郁闷,宸妃安抚道:“若有取之不竭的战血宝马来协助我军维护天不太平、稳固疆土,岂非好事?何况臣妾以为,这门亲事是咱们利多些。再说,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啊!”
他哪里会不明白,只是事关女儿,他便陷在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乱了。
“女儿得到她要的幸福,皇上得到佳婿、宝马,值得啊!”握住皇帝的手,宸妃眼眶微微发热,感慨道:“皇上,女儿大了,再疼再宠也留不了一辈子。”
简单一句话教皇帝混乱的心绪清明了,转念一想,确是如此啊!
“唉。”皇帝如释重负地吁口气。“差人唤他们过来吧!”
宸妃知道,皇上想通了。
一开始知晓女儿倾心严硕,她无法同意,认为严硕再怎么优秀也匹配不上女儿,纵使允了婚事,两人身份的悬殊极有可能成为日后夫妻不睦的源由。
但经过一连串的事件,她感觉到两人坚决的情意,最终还是心软了。
撇开身份不说,她也只是一个娘亲,天底下有哪个娘亲不愿女儿嫁得幸福呢?
于是,她这个当娘的,不介意再助女儿一臂之力。
因为唯有劝服皇上接受这门亲事,女儿才会嫁得安心啊!
*
重新回到御花园,得到父皇允亲的决定,赵芙萦绷紧的心弦放松了,激动得直掉眼泪。
瞧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的心发酸,心疼至极地恼起自己。
明明将女儿捧在掌心细心疼宠的是他,伤她最深的竟也是他这个父皇。
在皇帝万分感叹之时,严硕克制内心的激动,恳切跪地。“谢皇上成全。”
虽然皇帝允亲是预料中的结果,但真正面临这一刻,他心里的激动难言。
赵芙萦跟着盈盈一拜。“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求。”
“说吧。”
“儿臣嫁严硕,不想以公主身份下嫁,不要丰厚嫁妆,不要采邑,希望婚仪一切从简。”
这是她决定嫁给严硕后便作好的决定。
这奇怪的要求让皇帝一愕。“为什么?”
“自古,多少帝女自恃是公主,所以将公婆、夫君视之为‘臣’。儿臣不希望自个儿的身份为严硕带来压力或委屈,只想当严硕最平凡的妻子……”
手心传来一阵暖意,她垂眸,赫然发现男人的大手坚定覆上,紧紧握住她的。
凝望着身边娇滴滴的人儿,严硕眼中隐约有泪光,心头充斥着满满暖意。
赵芙萦曾经同他说过这个念头,他一直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事至此,她还真的向皇帝表明决心。
俗话说:“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大家都视娶公主是一件既可畏又可怕之事,但他何其有幸,深爱的姑娘并未仗着娇贵身份向他求予更多疼宠,反而想当他最平凡的妻。
光是抛弃一切的决心,便能感动他,让他的心激动万分。
“臣发誓,在臣有生之年,绝对会呵护公主。”
他的承诺让赵芙萦听得眉开眼笑,唇边荡着心满意足的笑弧。
若不是碍于父皇、母妃在面前,她绝对会马上投入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