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历二月十一日,农历正月十五,星期六,元宵节。
天微寒,夜幕刚刚拉下不久,四处可见提着鸡形灯笼的大小朋友,这儿是北市一座十分著名的庙宇,亦是台湾的地标之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香火鼎盛,游客、香客络绎不绝。
庙外,易楚珩一身手工订制西服与皮鞋,微抬着头,眼神清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庙宇宏伟的正门,犹豫着要不要入庙参拜,将近一九〇的身高以及天生的王者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做这一件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谬的事?易楚珩再一次自问着,心里十分纠结,可想起自农历年开始遇到的一连串衰事,他自信的肩头垮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大年初一,他不知道吃到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得了急性肠胃炎到医院挂急诊;大年初五,他的车好端端停在公司的地下停车场,不晓得是哪只瞎猫,竟朝他的车肚子撞出一个大凹洞,害得他只能暂时用公司车代步;大年初十,他最理想的床伴传了一则简讯给他,说她要嫁人了,请他不要再跟她联络。
很不顺,他这阵子真的很不顺心,不过没关系,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大可不必在意,直到今天中午,他收到美国大药厂MST传来一份暂停签约的传真。
这是他就任易天制药总裁以来,争取到的最大一件外商投资案,只要双方成功结盟,不只可以从此奠定他在易天的地位,更可将易天的事业版图从亚洲拓展到全世界,但MST竟毫无预警且仅用一份传真便单方面喊卡,怎不教已准备好签约事宜的他错愕?他又怎能不赶快急思对策,设法与对方重启合作协商?
他同时也想到了当他因急性肠胃炎躺在病床上打点滴时,他的好友郭益安打来慰问他的那通电话——
“楚珩,不好意思,我妈说过年期间不宜到医院探病。还有,我妈也千交代万交代,叫我一定要转告你,说今年是我们的本命年,太岁当头,无灾恐有祸,事业运、感情运、健康运……什么运都不佳,叫你出院后快去庙里安个太岁,最好再点几盏灯,保佑你今年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度过。”
他当下当作一则笑话听听,完全不放在心上,但看看现在的他,莫名其妙背到一个不行,他还能再不信邪吗?这么想着,易楚珩迈出了步伐,但当他走到庙宇的门口时,他还是犹豫的停下脚步……
“啊!”
真的是衰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童家家不小心跟急着入庙的福态阿桑擦撞,整个人往前扑,眼看止不住脚就要撞到人,她本能的伸手一推,利用眼前像是一棵大树的男人“刹车”。
不似一般人在春节期间身上多少穿戴一点增添喜气的红,或是身着色彩明亮一些的新装,童家家今日依然是一身旧旧的黑保暖衣、黑毛衣、黑外套、黑牛仔裤与黑布鞋。
她今年二十四岁,发长及腰,五官清丽,身高刚刚好超过一五〇,本该是个清秀小佳人,无奈旁人看到她,十个有九个半会觉得她还没转大人……是的,她最常被问的一句话就是——你高中毕业了没?
关于自己老是被小看好多岁这事,她一开始是有点气,长得娇小可爱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白白受这个气?可随着年龄增长,发觉被人误会年纪小好处多多,她反而乐见其成,有时她甚至会主动与人开起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一来可当作生活的调味剂,二来也可当成保护自己的一道防线,尤其是自她去年一个人北上打拚之后。
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推……或许说是被人当成刹车板,易楚珩很自然的往前踏了一步,被半推半撞地跨进了那道他迟迟跨越不了的门坎。
童家家站稳之后,立刻松开双手,继而退后一小步,不停向易楚珩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对不起。”
清脆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易楚珩转过身想告诉对方没关系,就见那位频频向他致歉的小姐垂得低低的头颅,撞到他的是个小朋友?
久久等不到对方答复,仍低着头表示歉意的童家家好奇的抬头、抬头、再抬头,直到看清楚易楚珩的脸,才知道原来对方正看着她发呆。
哇,她是时来运转了吗,不然怎么会去撞到一个这么帅气的男人?童家家在心里暗暗惊呼,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看错。
哦,不是小朋友,是一个眼睛大大、个子小小,长得很可爱也很有礼貌的……应该是女高中生吧?易楚珩心忖,想说没关系,但他还来不及开口,便见那一张超级卡哇伊的小脸露出一个超级卡哇伊的笑容,再超级卡哇伊的偏头张开小嘴,“大叔?”
大叔?犹如迎面被一计铁拳击中般,易楚珩不由一阵晕眩,他错了,她不是一个有礼貌的女生,是一个超毒舌的坏孩子。
见童家家仍陪着笑脸等待自己的原谅,不想再被她的毒舌伤到的易楚珩,快快开口打发她走,以免自己的男性自尊二度受创,“没关系。”
终于获得谅解,童家家再向易楚珩点个头致歉,才安心的走进庙里参拜,易楚珩这也才发现自己已走进庙里。
由于他没参拜的经验,也不好意思向庙方人员询问,看见童家家一派轻松的往正殿的方向走去,一副就是很会拜拜的样子,他考虑了一秒钟,决定暂时把自己的男性尊严摆一旁,跟着刚入庙的她一起拜。
见她双手合十站在大殿前方,他也跟着双手合十站在她的左后方一点点,心里好不纳闷,不用摆贡品,也不用点香和烧纸钱吗?他偷瞄了下前后左右确定着,好像是这样,只不过参拜的方式有些不同,有些人是三跪九叩。
跟着童家家在庙里拜了一圈后,易楚珩理所当然的等着继续跟着她去求签,却见她往庙外走,逼得他不得不出声拦下她,“小姐,你不求签吗?”
闻言,早紧张到一颗心提到喉头的童家家这才安下心来,顿时一阵腹诽,厚,不会拜就早说嘛,干么一句话都不说一直跟着她,害她以为自己又遇到怪叔叔了,差点没吓死她。
“今天不开放求签。”童家家好心的告诉他,心想他大概是不想麻烦家里的长辈,才会自己一个人来庙里瞎子摸象吧?
一听,易楚珩明白了,没关系,反正他最主要是来安太岁的。他有礼的再请教道:“那小姐知道要去哪里点灯安太岁吗,还有,功德箱在哪里?”
再闻此言,童家家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而他既然不是一个怪叔叔,一向热心助人的她便没理由不帮他这个小忙,遂点头道:“需要我带大叔去吗?”
易楚珩太阳穴一跳,拜托,可不可以不要再叫他大叔了?他还没有做好要变成一个大叔的心理准备。
想归想,但在童家家面前,易楚珩也不得不服老,他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坦然的回道:“如果不麻烦小姐的话。”
童家家笑着摇摇头,心忖,她才要感谢他给自己日行一善的机会呢。“请跟我来。”话落,她带头往前走。
她带他去一个服务台乐捐,再带他去求来一张安太岁的符咒,就这样,没了!
易楚珩顿觉有些空虚,不禁再开口向童家家求助,“小姐,请问你什么时候会去别间庙拜拜?”他很衰,才拜这样怎么够?
童家家笑笑,想着他大约也和许多人一样,不习惯这么环保的参拜方式,会觉得自己对神明不够有诚意。
“心诚则灵。”她笑着说完,脚跟一旋,一边快步走一边喜孜孜地想着,她这次要请阿辉伯吃什么呢?嗯……还是像从前一样,让阿辉伯自己选吧。
她说走就走,易楚珩顿时没了主意,现在怎么办?他才正想着,便有人从背后轻拍着他的肩膀。
转过身,他看见一个满头白发、身穿道袍、蓄着长胡须的老人。
“老人家,您叫我吗?”
老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捋着他的长胡须,脸色十分凝重的说:“年轻人,我看你印堂发黑、眼泛血丝……”他摇摇头,口气很沉重的又说:“大劫,你今年肯定有大劫。”
“我有大劫?”易楚珩拧眉,半信半疑,“什么大劫?”
“天机不可泄露,但我看你刚刚拜得很认真也乐捐了不少钱,可见你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我就给你提个醒吧。来,把你的双手给我。”
易楚珩伸出双手,老人抓着他的左手看看、右手看看、再两只手并在一起看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你虚岁三十七、生肖属鸡对吧?”见易楚珩点头,他才接着说:“快去娶一个生肖和你一样属鸡的女人来转运,不然别说你的健康、事业会亮红灯,就连你的命也……总之,若你想平安顺遂、大吉大利的度过今年,就……”
说到这儿,老人突然眸光一闪、身子一伏,咻地消失在大殿里。
易楚珩才纳闷老人怎么话说到一半就丢下他闪人了,便见几名庙方人员带着一脸歉意从他的身边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解的左右张望,觉得自己今天遇见的怪事还真多,先是遇到一个心肠好却不长眼的小不点,再遇见一个指称他今年有大劫的神秘老人,现在又……
没再想下去,易楚珩甩甩头,甩掉脑中那些怪异的事情,跨步离开庙宇。
话再说回那几名从易楚珩身旁匆匆跑过的庙方人员——
“阿辉伯,都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不要跟香客乱说,你怎么都说不听呢?”庙方人员甲很无奈的说道。
阿辉伯,就是刚刚和易楚珩说话的那个老人,被那几个追赶他的庙方人员团团围住,但他不慌不忙不害怕,还高高地抬起下巴,振振有词的对众人训示道:“我是关圣帝君转世,看见我的信徒有难,怎么可以不现身帮忙?”
“阿辉伯!”庙方人员乙哀叫,觉得老人的幻想症更严重了,“你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不是……”
“胡说!”阿辉伯斥道,“我是奉了玉皇大帝的旨意,下凡来为侍奉我的子民消灾解危,我……”
“是是是。”庙方人员丙连声附和,只想赶快哄走这位老人家,免得更多无辜的香客遭殃,“您说什么都是。肚子饿了吧?庙后有信徒买给您的热食,您得快去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再一次,阿辉伯笑呵呵的被庙方人员架走,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生病又无依的可怜老人,若不是他精神不正常到造成庙方的困扰,庙方也不会防他像是防贼似的屡次驱赶他走,不让他在庙里多作停留。
走出庙宇的易楚珩站在马路边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却怎么也忘不了老人对他说的话,因而一直默默伫立着没动作。
要平安度过今年,要娶生肖属鸡的女人来转运?他今年三十六岁,往上就不必了,同龄的……他不记得身边有哪个未婚女性和他是同龄的,往下是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层上下的未婚女性他认识的就多了,哪一个刚刚好是二十四岁,又不会坐上易太太的位置后就赖着不走了呢?
这么想着,易楚珩的脑海里也同时转过无数张女人的脸,却没一个可以令他百分之百安心娶回家供起来一年的,他不由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却听见两声叹气声,他下意识往另一个叹气声的来源望去,是那个小不点!
一声叹、两样情,童家家是因为找不到阿辉伯一起吃晚餐、怕他又饿肚子而心疼叹息,发现竟有人和她一样站在庙外面唉声叹气,她好奇的转过头,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是那位大叔!她惊喜的瞠眼暗叫,继而朝易楚珩莞尔一笑,他们还真有缘,又遇见了。
“你的生肖属什么?”语毕,易楚珩才发觉自己说话了,而且还是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他正觉得有些尴尬,但没想到女孩回答了他。
“鸡。”
一听,易楚珩好不吃惊,他以为她顶多十八岁,没想到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童家家很自然的反问:“你呢?”
“也是。”
这就难怪了。童家家释然的点点头,原来他们是同病相怜,难怪他们会有缘千里来相会,还二度偶遇。
易楚珩解读着她的表情,“你也很背?”
“开工第一天就失业了,你说呢?”童家家笑笑的回答他,心里却是满满的苦楚。
连续领了半年的半薪,也没有年终奖金,亏她那么相信陈姊,陈姊竟然趁放年假把美甲屋搜括一空跑了,现在她的户头剩下不到百位数,皮夹里也没剩几张小朋友,再找不到工作,她下个月就要喝西北风了。
是的,童家家是一个美甲……她自认尚未出师,所以还是个学徒,而她口里的陈姊就是她老板陈栩妤。
她属鸡又失业?这么刚好,这不是天赐的良机是什么?没有迟疑,他先递上一张名片表明自己的身分,才开口邀请道:“方便找个地方谈一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