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仪仁没想到,真会有一道雷直直朝她劈下来,改变来得如此快速。
在余家住了五日,除早晚向亲切慈爱的公婆问安,余下时间,她空闲而自由。
余家人口众多,园林里大大小小院落十数个,各房分住,院落与院落之间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分布其中,这几日闲逛下来,她方知初到余家所见景致,仅是余家园林一小部分。
春绿是个俐落机伶的丫头,才五日便打探出余家大概情况,目前当家掌权的是余家庶出二房长子余孟仁,余孟武同父异母弟弟。余孟仁有一妻两妾三名通房丫头,正妻杨氏目前是余家当家主母。
据春绿打听到的,杨氏性格强悍,持家待人算得上公正,独独对已故偏房张氏所生庶子余棠骐极为刁难苛 待,但余家上下却没人敢为这个被苛待的庶子说话,原因是杨氏曾怀过胎,还是个男胎,当年极受余孟仁爱宠的偏房张氏,担心杨氏若产下嫡子会分去余孟仁的宠爱,于是下毒致使杨氏滑胎,小产的损伤更令杨氏终身无法再有子嗣。
张氏被杖打而死,从此余棠骐这个偏房所生的庶子,便成杨氏的出气筒,动辄杖打责骂,吃穿用度不如余家最卑微的仆婢。
她之所以对春绿打听来的这则豪门恩怨印象深刻,原因无他,仅仅是那个庶子的名听起来如故人。她特地让春绿去探问,确定余棠骐的名字,正是关棠骐的棠骐,听说余棠骐年方十二,模样却如十岁不到的孩子般稚弱瘦小。
在余家这几日,余鼎浩同其他几个少年日日过来问好请安,闲聊时,她曾探问过余棠骐的事,气氛顿时转为凝重,几名少年沉默不语,连向来话多的余鼎浩也不说话。
来到相差六百年的古代,她性子沉静许多,更不爱勉强他人,见他们不语,索性转了话题,问问杭州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来余家数日,她不曾出门逛过,打算寻一曰到外头走走逛逛,余鼎浩立刻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带她出府走走,几名少年也跟着起哄。
雷劈下来这日,她打发了几个来问安的少年后,领着春绿夏荷往后院走,听说余孟仁的院落前,有一大片红梅林,她想去梅林走走。
再者,来余家这段时日仅见过杨氏两回,一回是初到余府头一日晚膳,再一回是她在荷香亭喂鱼,见杨氏不知因何事急步往后院去。她心想,来人家地盘这么多日,也该对余家的当家主母表示一点善意。
她往红梅林走,在曲折的回廊上遇到不少正在做事的仆婢,每个见到她皆有礼地福身道:“夫人。”
这时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奔跑声,几个身形较粗壮的仆妇手持粗棍追赶一名衣衫满是补丁、乱发脏脸的瘦弱男孩。
紧追在后的仆妇们朝前头狂跑的孩子怒喊,“站住!别跑!”
孩子恍若未闻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眼看拐个弯就朝她这头奔来了,男孩终究脚程不够快,在转弯处被仆妇们捉住,粗棍便一下一下落在男孩身上,男孩只用一手护住头,一手拽紧了书,闷不吭声地挨打,仿佛落在他身
上的粗棍没带来丝毫疼痛似的。
她急步往前,朝那几个打得疯狂了的仆妇喝斥,“住手!”
几名动手的仆妇抬头一看是她,住了手,领头的仆妇慌慌地道:“见过夫人。”
余下几名仆妇也跟着道了声,“夫人。”
“怎么回事?几个人动手打一个孩子!”她脸色不善,望着跌坐在地上,垂头没动的男孩,伸出手想拉他一把,才触到他的手,他猛然朝后瑟缩,她见状心头一紧,猜想这兴许就是她不曾见过的余棠骐。
十二岁了,看起来却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这死孩子贼性不改,到书房偷了二老爷的书,被我们发现,二奶奶命我们捉住他,好好管教责罚。”仆妇低头恭敬答。
“不过是一本书罢了。”她声音冷然。
“夫人有所不知,这死孩子品性顽劣,欺瞒偷盗坏事做尽。”
“开口闭口死孩子的,他是你们二老爷的庶子,怎么说也算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样说话,不怕污了二奶奶的名声,让旁人说她连几名粗使奴仆都调教不好?春绿,收了她们的粗棍!”
“是。”春绿应道,即刻上前收了粗棍。
“你们回去禀了二奶奶,就说孩子我带走。”
“这……夫人,您可能不明白……”仆妇迟疑。
“不明白什么?我知道这孩子叫余棠骐,是张姨娘的儿子,张姨娘害了二奶奶滑胎无法再有子嗣,是不?”
“是。”仆妇满脸惊骇,这些年过去,那桩事再没人敢明目张胆提起。
“我明白得够多了,不明白的是你们,大人间的恩怨,干孩子何事?你们走吧。”
“可是……”
“反了吗?我虽不住这儿,到底是个主子,我说话,有你们反驳的余地?”
她的脸罩上薄怒,端出架子,几名仆妇见苗头不对,赶紧低头认错,“奴婢知错了,请夫人息怒。”
“知错就好,还不走?”她低斥。
几人慌忙欠身,转身走人了。
她蹲下来,对始终低头沉默的余棠骐,放软声音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回应。
“我扶你起来,可好?”
动也不动。
刚才他朝后一缩的模样,让她不敢贸然碰触他,正愁着该怎么说服他起身,就听见他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她赶紧又开口道:“我那儿有好吃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提到吃的,男孩终于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接那刹那,她彻底呆住。
老天!关棠骐也穿越了吗?
这孩子分明是小一号的关棠骐,神似的五官,只是人缩小了一号!
她狠狠被老天爷的无声雷给劈昏头了,楞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听见男孩声音微弱地问:“你要送我桂花糕?”他眼神充满防备,但显然是饿极了,耐不住食物诱惑。
“嗯。你想吃吗?我还有金枣糕、白饴糖、芝麻酥饼……”
余棠骐咽了咽口水,肚腹咕噜咕噜声响更急了。
她装作没听见,心却十分的疼,她知道这个极度相似关棠骐的孩子并不是关棠骐,他看她的眼神清澈却陌生。他虽与关棠骐神似,却无关棠骐意气风发、自信从容的模样,他神情满是防备,甚至有些畏缩。
“我还可以让人热鸡汤给你喝,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
“这世上,没有一个坏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男孩打断她的话,着实令她一楞,“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大伯父的嫡妻,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府里上上下下称你夫人。”
她讶异于他的早熟敏锐。
“好吧,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是好人,不过要给你东西吃是真的,我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吃东西,我不会帮你做别的事。”他说,一脸倔强。
“我不会让你做别的事。”她笑了,终究是个孩子。
她起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却傲气十足地说:“我自己起来,用不着你帮。”没一会儿他站起来,手仍紧紧揣着书。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
“不要你管!”他将书拿到身后,像在保护什么珍宝。
“我没有要管,只是好奇你在读什么书,我有不少藏书,或许有你喜欢的书。”
他跟在她旁边走,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在读《太平寰宇记》卷五。”
“北宋乐史写的《太平寰宇记》?”
“你知道?”他眼里有喜色掠过。
“知道,你要是喜欢看地理志,我在金陵城有《长安方舆胜览》前四十三卷,这趟回来我带了五卷在路上消磨时间,你想看吗?”
“你愿意借我?”他似乎不敢相信。
“愿意。”
他们来到她住的院落,余孟武是余家嫡子,院落自然大又敞亮,正房外有个烹茶亭,据说余孟武少年时偏好茶道,让人在院落造了烹茶亭,闲暇时最爱在亭子里品茗。
她让春绿夏荷将糕点端到烹茶亭,并让夏荷拿来两卷书。
“你慢慢吃,一会儿吃完,再慢慢看。”
他望着石桌上的糕点,又望望她,默不作声拿了块芝麻酥饼,瞧了会儿手里的饼,吓了咽口水,然后慢条斯
理轻轻咬下一口。
那画面让她的心酸酸涩涩的,她晓得他应该是许久没能好好吃上一顿,以致于当许多好吃糕点摆在他眼前,一时间不敢相信是真的。
吃完一块芝麻酥饼,他接着拿绿豆糕,她为他倒了水,交代春绿热来一盅鸡汤,他默默一块接一块吃,尽管饿,却吃得十分斯文。
吃下十多块糕点,他将春绿送来的鸡汤喝完,然后端坐着,望着桌面剩不到一半的糕点,默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事?”她问。
他微愕,迎上她探究的视线,余家上下,谁关心过他在想什么?他心防渐低,过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来找继子的。”
“是。”
“五叔二儿子余鸿飞大我一岁,人品不错,你可以考虑,其他人不过贪你名下可得的祖产,不用考虑。”他简洁明了的说。
他又一次成功地让她惊讶了,这孩子多令人心疼啊!
“何以见得余鸿飞人品不错?”她温柔低问。
余棠骐一张倔强的脸微微涨红,犹豫许久才答,“整个余家上下,只有他会偷塞吃的东西给我。”
她没说话。
“唯有心存良善之人,方能同情弱者,伸出援手。”他又说。
“你自认为是弱者?”她反问。
“在余家,连洗刷恭桶的卑贱下人都可任意对我打骂,我不是弱者,谁才是弱者?”他昂首,倨傲目光直直探进她心底。
她呼吸一窒,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她想,她也许可以帮他。
余棠骐的出现,虽是一道惊雷,却也是忽然而至的安慰。
如此熟悉的脸,不知为何填补了这些年她空荡失落的心,让她像无根浮萍的心,与这个时代生出了一丝连系,若她的穿越,是为了救赎一个像关棠骐的孩子,那么穿越这件事,似乎不再那么荒唐且毫无意义。
“你不想当我的继子吗?”她笑问。
“我是做尽坏事的死孩子。”他语气嘲讽。
“除了拿你爹的书,你还做了什么坏事?”
“偷吃祭祀用的三牲。”他干干脆脆地承认。
“还有呢?”
“打翻大娘的补药、偷拿堂兄的早膳、从偏门溜出去逛大街、偷了两串糖葫芦……还有很多很多,你要继续听吗?”他挑衅地注视她。
“你常常挨饿吗?”她问。
“我娘死后,没人给我饭吃,我想吃东西,只能用偷的。”他耸耸肩,一脸不在乎,“反正我偷东西吃,他们只能打骂我,不敢把我打死。记在族谱的男丁若是死了,要报官让仵怍验尸,但打死姨娘、侍妾随便向官府虚报病死,没人会管的。你懂其中差别吗?”
要经历多少苦头,才能把事想得这般通透?她的心发酸发软。
“我都没哭,你只是听就像是要哭了,得了,不过挨几下棍子,顶多再忍四年,等我满十六可以出府就会没事的。你不要哭,一副很可怜我的样子。”他讪讪说。
她赶紧眨几下眼睛,知道他是个倔骨头,她快速收拾情绪,说:“我在金陵府里有藏书阁,里面有许多书,当我的继子,除了不愁吃穿外,还有许许多多书可以读,你要不要当我的继子?”
他张口,欲言又止,眼底是满满的不敢相信,久久过后,他挤出一句,“我确实是坏事做尽的……”
“可是我想,你若吃饱穿暖有书看,绝不会做任何坏事,我还可以请师傅教你功夫,将来说不定你也能像你大伯父争到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