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另外一个男的坐在右边的单人沙发,他们都洗过澡了,外头,雨还在下,但屋里乾燥得让人舒服。
「他叫我枫子,我叫他叶子,我们合起来就是枫叶。」
说着,艾筱枫拿起桌上的原子笔,勾画一片枫叶,然后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里面。
她没说错,只不过,他叫的是「疯子」而不是她自以为的「枫子」,要不是疯了,谁会对北极冰人一头热?谁爱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她爱,所以她是疯子。
叶新恒再看一眼穿着自己睡衣的艾筱枫,长长地叹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噢,想起来了。
首先是以励问了个「相当」不恰当的问题,引得她在车里嚎啕大哭、洪水泛滥呐。
大众情人乔以励无法忍受女人在自己面前落泪,他发动温柔攻势,几句轻言软语,把艾筱枫的祖宗十八代全套了出来。
于是,他们知道有个烂男人,骗走她的感情和金钱,和她的好朋友双宿双飞,知道他们把她弄到进退不得,连班都不晓得该不该去上,再然后,他们知道她交过五个男朋友,每个人离开她的藉口都很相似。
藉口不是「没有挑战性」就是「你人太好」,再不就是「我需要新刺激」,基本上,他们全把她当成没有滋味却对身体有益的温开水,乾渴的时候,乞求她的滋润,有了清凉饮料和醉人酒精,就赶紧将她丢弃。
他听了很不屑,那些男人把感情当成丛林求生游戏!既要刺激又要挑战性?他觉得无聊无趣,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怎不把精力投注在事业上,让自己卓然有成、与众不同。
不过,以励对他们过去那段非常感兴趣,就把艾筱枫载到他家里,洗澡、买食物、通知品桦不要过来……
真是有病,他干么随着他们起舞?但是……给品桦的那通电话是他亲自打的。
呼,头痛。
叶新恒揉揉太阳穴、打开文件,他不想听他们对话的,但艾筱枫的声音就是会自动飘进他的耳膜。
「叶子很厉害哦,他刚到班上的时候,讲中文没人听得懂,毕业典礼的时候,就可以代表毕业生上台致词了。」
「表哥是天才,他只花两年就从大学毕业。」乔以励同意她的话。
「对叶子来说,我们班男生是一群野蛮的未开化民族,爱打架、以暴制暴,玩的游戏很粗鲁,他适应得很辛苦。」
错,她自己也是未开化民族的一员。
悄悄地,叶新恒转头瞄她。她的皮肤比小时候白了一点,那时她成天在外面趴趴走,活像一头黑猩猩,只差没在丛林里用树藤荡秋千。
不过,她的眼睛仍然清澈乾净,骨禄骨禄转动的眼珠子,很吸引人心……
什么,吸引人心?不对,他说错了,不是吸引人心,是、是不沉稳、没定性。
「然后呢?」乔以励问。
他发觉筱枫说话的时候动作多、表情多、眼神清灵可爱,像个未成年少女,不懂得对人设防,这么乾净的女生,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他浅浅笑着,单纯地欣赏着这个单纯女生。
「对啊,同学一直挑衅他,他也不理人、不说话,光是用不屑眼神看人家,拜托,那样会把人惹得更火好不好。」
她转头看叶新恒一眼。他的人际关系不是普通差,幸好当年有她,不然他的日子不知道要怎么过。
「对,他很擅长把人搞得很火大。」
「我就代表叶子和他们打架,以一敌三,我把他们打得哀哀叫,强吧。」她握紧拳头在乔以励面前虚晃几下。
强?叶新恒冷哼。
他记得,那个时候,她凑到他耳边说:「放心,我知道你是女扮男装,不好意思和男生打架,没关系,我罩你。」
他没被那三个笨男生的挑衅气到,却差点儿被她的「女扮男装」活活气死。
要不是她的后脑肿一个大包、膝盖磨破、手肘擦伤、衣服被撕开、裙子吊带断掉……他绝对会动手、痛打她一顿。
「以一敌三,你是神力女超人?」
乔以励看着她骄傲的模样,兴味盎然。她真的是乾净纯洁到……污染她,会让人有罪恶感。
「我还跟他们撂狠话,说叶子归我罩,谁要敢再惹他不爽,我一定把他们打到变猪头,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叶子。」她拍桌子,豪气万千。
有没有搞错?当时是他的母亲去找导师「深谈」,让那票猴小子的父母亲好好管教一顿,他才免去被骚扰的好不好?
「你们的感情很好?」乔以励又打开一瓶啤酒,把两个人的杯子注满。
「不是很好,是超好的。我发誓要罩他一辈子,要是有人敢动他,我第一个不饶。」
她拿起酒杯,仰头乾掉。
叶新恒冷眼瞪她的后脑勺。
谁跟她感情超好的?他常在桌子中间画线,不准她越线,如果她越过,就用橡皮筋弹她的手臂,可是她的神经超大条,三不五时就越线,害他的橡皮圈用到弹性疲乏。
他明明在发火,她却以为他在和她玩耍,看他鼓起腮帮子,就跑去买糖果、投贩卖机的饮料,用食物来巴结他。
谁会被那些小东西收买?想都别想,但他好像、似乎、仿佛是……在食物下肚之后,就没那么火了……没有、不对,是他记错,他还是一样火大,即使收下她的贿赂。
叶新恒忙着否认自己的贪吃。
「再说,快点。」
乔以励把卤味夹到艾筱枫碗里,哄她继续说话。他喜欢听她的声音,有点甜、有点软,再加上微醺,夸张的举手投足间,让他嘴边的笑意,不停。
许多身材曼妙的女人会让他生理亢奋,许多擅长挑逗的女性会让他感到刺激兴奋,但从来没有女生,光是说话,就让他不想喊暂停。
她讲话的内容并不特殊,话题也不是那么吸引人心,他猜,他爱上她可爱的动作和生动的表情。
「我每天早上都去带叶子上学。他的方向感奇差无比,如果我不去接他,他就会丢掉哦。」说到这个,她可骄傲的咧。
「不可能,表哥的方向感很好。」
「不对哦,我们常常一面聊天、一面走路,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还要我回头,到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找回来。那时候,要是没有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办。」
她叹气,嗑掉碗里的卤味,又动手拿披萨。
拜托,谁跟她一面走路一面聊,根本是她自顾自的不停说话,她和乡下的三姑六婆很像,话匣子一打开就闭不了。他同情自己被茶毒得很惨的耳朵,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掉,只不过……对啦,十次中有九次半会被她逮到。他在心底叹了三声无奈。
「我本来要烤鱼给叶子吃,可是一不小心掉进溪里,是叶子救我的哦,他还把衣服借我穿……」说到这里,她的脸颊泛红。
对啦,就是那次,她真心相信他不是女扮男装,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哥哥。也是那次,她闻着他衣服上的味道,人生第一回,她懂得何谓脸红心跳。
「我表哥有那么好心?看不出来。」乔以励质疑道。
的确,他对女人冷漠孤傲,从没有哪个女人能得到他的特殊待遇。
品桦在电话中埋怨过,说他和秦秘书在一起的时间都比未来老婆多更多,还问道:「如果我和秦秘书掉进水里,你会救哪一个?」
他想了想,实话实说:「都不救。」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给这个答案,因为秘书死了,可以再聘一个,品桦死了,他可以再找徵信社物色另一个妻子。
重点是,这个答案可以让品桦清楚,不要跟他埋怨他的工作。
「有一次啊,叶子想吃莲雾,我就带他去偷拔阿山婶家的莲雾,我爬老半天,才爬到他们家的墙头,结果被那只大黑狗发现,它在墙边狂吠,把阿山婶给叫了出来,我三两下窜到莲雾树上,躲在树叶里面。
「叶子好可怜哦,他被阿山婶发现,拧住他的耳朵,把他臭骂一顿,还带他回家找爷爷奶奶。都怪他的身手不好啦,要是他加快动作跑掉,阿山婶那么胖,怎么抓得到他?」
怪他的身手不好?有没有搞错?叶新恒忍不住把资料夹盖上,转头对上她。
还原事实真相——那天是奶奶生日,他凑了几天的零用钱,带着一把铜板,想到菜市场替奶奶买她最爱吃的莲雾,恰好碰见艾筱枫,她见他在莲雾摊前犹豫,就把他拉到旁边,小声说:「不用浪费钱啦,我带你去摘全村最好吃的莲雾。」
他不要,她硬和他拉拉扯扯,把他手里的铜板给扯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铜板一路滚进水沟里,气到想把她抓起来揍一顿。
她缩缩脖子,不知反省,还笑嘻嘻的说:「看吧,早就注定你非吃阿山婶家的莲雾不可。」
然后,他的道德感不够坚定,傻傻跟她去了。
接下来就像艾筱枫说的一样,只不过他不逃是为了正义感,他担心阿山婶把错都算在她头上,特地留下来和她同甘共苦。
没想到艾筱枫是小人,阿山婶一出现,她就躲进密密麻麻的叶子里面,眼睁睁看着阿山婶拧着他的耳朵,带他回去见家长。
虽然那个晚上,她带了一大袋莲雾来找他赔罪,他还是照决定,和她冷战了三天。
好像每次和她在一起,都会有事发生,不管是好的或坏的;好像每次和她在一起,他就会被勉强照着她的心意做事;好像他老是被她错认为女生,却连一次都没有……没有动手揍她。
为什么?因为她的笑脸吧,她的笑脸让人动下了手。
他说不清楚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但她的笑脸始终留在他的记忆里,即使他不认为那是段美好记忆,即使他刻意逼自己忘记。
所以,当她此际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泣诉自己被抛弃的故事时,他的心情……说实话,挺烂的。
大概是这个烂吧,让他顺着以励,将她带回家,听着他连想都不肯再想的陈年往事。
「表哥。」乔以励唤他。
「怎样?」他回过神。
「她睡着了。」
「是睡着还是喝挂了?」他瞄了一眼桌上十几瓶啤酒空罐。
乔以励耸耸肩。他太习惯让女人喝挂,之后的点点点……再说。
「好啦,人是我作主带回来的,反正你不习惯有人待在你屋里,不如我把她带回去?」
说着他弯下腰,打算把不省人事的艾筱枫给带回家去。他家离这里不远,上电梯,两层楼而已,他不会因为酒驾被开罚单。
叶新恒瞪他一眼。哪个被他带回去的女人能够全身而退?别人不认识这只披着人皮的狼,他还不晓得吗?
「不必,艾筱枫留在这里。」他走到她身边,推开表弟。
「你不是说真的吧?你这里又没有别的房间。」
「你那里有?」
他们都是怪物男,八十几坪的大公寓,只隔出客厅、厨房、书房和主卧房,对他而言,这种设计是为了不留宿客人,但对以励来说,就变成「不让客人独睡」。
乔以励摊摊手,谁教表哥是人家最好的朋友。耸肩、离开。
在门扣上同时,叶新恒坐到艾筱枫身边。
再度重逢,第一次,他正式审视她的脸。
她称不上美艳,但清丽动人,她的五官长得很乾净,她的耳垂圆圆的,像颗小珠子,她的嘴巴小小红红的,睡觉的时候微微嘟起,像幼稚园小孩,没记错的话,她二十五岁了,却仍然带着十二岁的可爱天真。
他弯腰,将她抱起来,走进自己的卧房,拉开棉被,把她送进床铺里,在离开之前,他又忍不住回身,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