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另一头的藏澈,在元润玉离去之后,笑声渐歇,不多久,在他脸上平静下来的表情,显得很冷淡,若不是嘴角还有大笑过后,未能完全平复的浅浅勾痕,在一旁看着的摊主很难相信眼前教人感到有一丝寒意的年轻人,和刚才与另一个小兄弟说笑的人是同一个。
然而,只是须臾的平寂,藏澈很快的又恢复了一贯从容的浅笑,只是转眸望着元润玉离去的方向,似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因为揉着暖而软的女子芳馥,乍闻之下,只觉得馨香,一时辨不出是何种花香。
这个时候,一顶坐轿在摊子前面停住,一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身穿一袭质地华贵锦服的中年人急急地从轿子下来,走到藏澈的面前,端详了他好半晌,原本欣喜的脸色添了几分激动。
“澈儿,真是想不到,竟然真的是你!你让人来找我……”
“三叔。”藏澈自始至终,表情都是淡淡的,目光与中年人相对半晌,微笑道:“多年不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随我来。”
话落,藏澈站起身,掏出了一只碎银子搁按在桌上,转身率先离去,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即向一旁的两位轿夫招招手,让他们抬轿跟着,然后自个儿徒步跟随藏澈的身后而去,不止地搓揉双手,一脸的大喜过望,仿佛对他而言,藏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隔日——
‘京盛堂’的金陵分号一大清早就弥漫着浓浓的烧饼香味,藏澈在得到通报后,人还未走到前堂,就闻见那熟悉的胡饼香味。
“瑶官,这些烧饼是怎么回事?”桑梓看见他过来,忍不住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送这些烧饼过来的人没有留下名号?”藏澈不必问是谁送来这些烧饼,他的心里早就有数。
原本围在桌子边的掌柜与伙计们看见大总管过来,纷纷为他让路。
“就因为有留下名号,我才问你,‘云扬号’的小总管给你送这一百个又零半个的烧饼,是怎么一回事?”
“是她亲自送过来的?”藏澈掀开食笼的盖子,以竹编的盖子本来就透气,为烧饼铺底的粗棉布保温也能让热气充分透散出来,是以,当他掀开棉布的时候,烧饼仍旧热着,却没有闷住一丝毫的湿气,一个个仍旧表面干爽酥脆,就只有被掰开的那半个略干冷了些。
以竹篮裹粗布装饼过来,真想不到那个说话做事都是大刺剌的姑娘,有这一副好细腻的心思。
“不是。”桑梓摇头,语气轻淡,“送饼过来的人是火熟行做饼的老板,他说订饼的客人只交代把饼送过来,报上小总管的名号,你就会知道缘由,说这半个是还你的本金,一百个是利水,这是什么交易买卖?这本金和利水之间的数目悬殊会不会太大了些?”
闻言,藏澈忍不住大笑,想元润玉说过要与他两不相欠,却不料她不只还本金之后,还把利水加得那么足,光这一百个烧饼,足以看得出来她想与他撇得一干二净的力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头的那半个烧饼,想也知道这半个是元润玉亲手掰开的,他探手取起半个烧饼,光想到她掰开这饼时,肯定是对他一脸鄙夷恼恨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在他身旁的众人,包括桑梓,对于他笑得如此开心,都有些愣了,不过就半个饼,值得他如此畅快?!
“我就要这半个,剩下的,你们分了吃,别给我留了。”说完,藏澈也不加解释,就拿着半个烧饼回到后院去,一直到修长的身影消没在穿堂之后,都仍旧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桑梓面上声色不动,心底却有些讶然,正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儿们,才知道藏澈从来里外都分得很清楚,对于外人,他未曾见过这位兄弟对谁显过真性情。
甚至于有些生意场上的相与,与藏澈交手数年,会面过无数次,却也不知道这个人笑深时,左唇畔会有一颗带着些稚气的梨涡,因为这人在人前,从来都不会笑得真心诚意,而能够逗他笑得如此欢畅的人,这天底下,除了一个苏小胖,只怕这元润玉是第二个。
藏澈的反应教桑梓不住心想:若说,苏小胖是多年的好兄弟,那么,那个元润玉,对瑶官而言,又代表了什么呢?
在让人送那一百又零半个烧饼去‘京盛堂’之后,元润玉觉得自己应该要离藏澈越远越好,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男人挑起了某种程度的劣根性,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小心眼起来。
不不不!她不能说他小心眼,不然又会被他说她在腹诽他……
元润玉思绪一顿,想自己干嘛没事在意起他的看法!
可是,她真的觉得自从遇到藏澈之后,受到他不少影响,做了不少蠢事,更别说,她还故意掰开了半个饼当本金还他,这种幼稚到极点的举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挑衅……
不成,以后真的看到他就要躲远些,虽然,她骨子里是想看到藏澈在收到她送的饼之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与他之间,是不相欠了!元润玉深深地感到自个儿好不争气,竟然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有点高兴得意。
春日夜晚,还带着些许寒意,元润玉坐在蘸堂阶前,就着厅内明亮的灯火,仰起娇颜,望着高高挂在天边的一弯上弦月,双手揪紧袄子,呼出的气息些许化成了白雾。
在她的记忆中,金陵的春天比京城来得暖,但这次回来,发现只是白日里暖些,夜里还是寒凉如水,她将双手收在袄子宽大的对袖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畏寒的小老头,没有人知道她收在左袖里的右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紧紧地搂握在手里。
她紧紧地握着钥匙,就连钥匙的刻痕陷痛了手心,她也没稍微放开手的力道,因为比起心里思念的痛,手掌心的那点疼,根本就不算什么。
爹,玉儿可以吗?已经可以了吗?我不知道,爹,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可以了吧!
元润玉凝视着那一弯弦月,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反覆地问,可是,直到她眼里都已经泛上了泪水,朦胧了月光,心里仍旧空落落的,没有人能来给她答案,一如明月沉默不会开口说话。
“玉儿。”问惊鸿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笑唤她道。
听见他的唤声,元润玉眨去了泪光,转头注视弯身坐到她身边的问惊鸿时,已经与寻常无异,只是有些不太高兴,撇唇道:“你还是不肯说与雷家小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问惊鸿没想到逃了两天,她开门见山问的还是那个雷疯子,他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无奈道:“我说没事,你相信吗?”
“不信。”她摇头。
“那就别信,玉儿,但我是真的不想提起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再记起她这个人。”问惊鸿掩面,颇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让它彻底过去的意思。
“你怕她?”
“从小到大,你见我怕过谁?”
“夫人?”
听她哪壶不开偏提那壶,问惊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琥珀色的瞳眸深处,却是没有半点怒意,脸色只绷了一下子,便失笑道:“对,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怕我娘,因为,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天不想办法整治我,身为她的好儿子,我当然希望她成功,可是,如果说承认她成功了,是不是我也同时就承认自己被她给治得妥妥贴贴,乖巧听话?”
他一脸既无奈又不甘心的表情,把元润玉逗笑了,她悄悄地把铜钥搁回袖袋里,伸出手拍拍他的后脑袋,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安慰做错事情被骂的小少爷一样,虽然小少爷总是一脸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倔强表情,可是,当她伸手时,他也从来没躲开,会乖乖接受她的慰问。
“你还是你,鸿儿,不是听话,是懂事了,这两年,夫人不止一次透露过她想好好休息的意思,那天,我听东家在对凤姨婆说话,东家说,夫人天性聪敏多思,难免偶有心力交瘁之感,但是,只要她还掌事一天,就不可能好好放松自己,让自己什么事情都不想的过好日子,所以,希望你能快点熟悉接手掌理的事务,让夫人能够放心把掌事之权交给你,我想,这些你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两年才会想要努力,好为夫人分忧,是不?”
问惊鸿也不否认,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我还不够好,不及我娘。”
“夫人说你容易得意忘形,所以不在你面前夸你,但是,她总是对我说,你做得比她料想得好太多,鸿儿,那件事……”元润玉忽然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启齿般,嗫嚅了几声,才又道:“夫人向你提过吗?”
“……你是说,我娘希望我们能够在今年秋天之前订亲,明年春天成亲的事情吗?我无所谓。”好半晌,问惊鸿才笑着耸耸肩头,转头敛目,看着元润玉在月光之下,白净里透着些粉嫩的脸蛋,“玉儿呢?对于我娘心里的盘算,你可是真心乐意,或者,只是存着报恩的心思呢?”
“我没想过,鸿儿,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再多的……我没想过,鸿儿,我不瞒你,我是真的没想过。”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元润玉揪紧衣袖,就怕自己的回答,让问惊鸿失望了。
问惊鸿看出她的心思,扬唇笑道:“玉儿,我们都一样,顺其自然吧!先不说我是否喜欢你,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夫人略说过一些,但我不是很懂,在‘宸虎园’里,我的办事能力不是最强的,却忝居总管之位,说到底,是夫人太厚爱我了。”
“我娘确实很疼你,这一点,连我这个儿子都要吃醋,小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你就是能讨我娘喜欢?我曾经有一度因此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讨厌,怎么可能一直、一直、一直欺负我,还差点把我骗去卖了?”虽然事隔多年,想到自己差点被这个人卖给转仲的牙人,她还是有点恼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还好没卖成,要不,明年我娶谁当娘子?”问惊鸿嘻皮笑脸,一句话把她说得脸儿通红,好让她别再追究下去,然后赶紧把话题转正回来,“言归正传,玉儿,那天,娘与我提起亲事时,也顺道与我闲话了几句,我们说起你,玉儿,娘说你有一点肖似她,但没说得太明白,我问她是不是因为你们都是孤儿,她说不是,后来她没说明白,我也想不透,因为,在我眼里看来,你与娘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玉儿,你说说,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像我娘?”
元润玉被他的问题给问傻了,摇摇头,“如果,你问的是我与夫人哪里不同,我说不定能说上一百个答案。”
“所以说,你们真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吧!”问惊鸿笑着说,只是他心里却也知道,他娘说话,从来都是有所本,只是旁人难以参透罢了!
“不过,玉儿,别再说自己不好,你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这些年来,对于一些饮食宜忌,以及一些规矩人情,该拿捏的分寸,你背得比谁都熟,做得又好,娘说,这一点,就连以前的她都不及你,你的个性,就是不允许自己在哪方面出差错,如果说我喜欢你哪一点,大概就是喜欢你很认真要把事情做好的一股脑热。”
“一股脑热,不是称赞人的话,笨鸿儿。”元润玉睨他,心里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有办法让她想他其实是个聪明人时,忽然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笨蛋说话。
“哈哈……”虽被说笨,问惊鸿却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娘希望我们成亲,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娘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能够控制自己的步伐的力量,走到了就要不能挽回的悬崖边,她唯一笃定的人,就只有你,敢伸手拉我回头,因为你可以不计自己的得失,不怕惹怒我,敢于对我说实话,就像当年将我从发了疯的马蹄之下,从鬼门关前给抢救回来一样,她希望你能够在临危时,能再救我一次……玉儿,有些事,不必娘说,我自己心里也有数,往后,在我身边,能够真心待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少,而衡量我能给他们多少好处的人,只会更多,这些人,就会说好话,他们不会希望我清醒,因为,唯有我越糊涂,他们就能从我这里得到越多利益。”
看着问惊鸿笑着说出这些话,元润玉心里不住的心疼,最后只是握住他一只修长手掌,很肯定地说道:“鸿儿,我在。”
问惊鸿敛眸笑视她握住自己的柔荑,明明是一只小到只能握住他半只大掌的手,却总是能教他莫名地感到安心,小时候,他没少欺负过这个姐姐,只是,她却从来也没大呼小叫,有时候明明知道被骗了,也会默默地为他收拾善后,只有那一次,被他差点骗去卖给牙人,她气哭了,一句话没说,却是手脚不停地打他踢他。
最后,她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大哭起来,那个时候,他全身上下没一处没被她揍过踢过,全身都痛,却还是忍不住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小心地伸手碰她的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害怕到极点时,竟然可以抖得那么厉害,触手冰凉凉的,就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
那一刻,他想对她说,他没认真想过要把她卖掉,他与那个牙人说好,付了那人一点银子,说好一切只是演戏,就只是想要吓吓她而已。
人家常说天性冷情,说的或许就是像他这种人。
从小,他对人性就看得透澈,再加上聪明敏学,所以凡人凡事,他总是带着三分佣懒在应付,从来也没挂在心上,但是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对一个人舍不得的时候,心口会疼痛。
从此,他再也没舍得欺负过元润玉,也甚少再欺负身边的人,渐渐的,他惹祸的次数也就少了许多。
那时候,他也才认知到,他与他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后来他才知道,他娘明明早就从一些蛛丝马迹,猜到他要对元润玉做出恶劣的戏弄,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心疼这丫头,却忍心没有阻止,就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得到教训,这份狠心,教他望尘莫及。
但在他长大之后,心性越明,就越能领悟他娘的苦心,他娘就是因为太清楚他们母子是同一个德性,才更要忍心让他学到教训,但也因为对元润玉心怀一份愧对,所以更是疼惜得宛如亲生母女。
问惊鸿看着她抬头仰望月亮,也跟着起抬头看着天边的那一弯弦月,半晌,听她略带着些迟疑的语气开口道:“鸿儿,有些事,在我们小时候,我说过等我们长大了,我会找机会告诉你,或许,这一次正是好时机,那个地方,就在金陵,我想带你去看看,然后,把当年没对你说的实话,统统告诉你,等这次‘浣丝阁’的事办完之后,我们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