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马车完全停下来,她已经跌撞地跳下马车,他们此刻就离秦淮河不到几尺之远,她跑到了河畔,掏出了黄铜钥匙,低头看着钥匙的尖端一点消不掉的朱红颜色,不知道是以什么颜料染上去的,然而,这颜色在她开锁之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藏澈提醒,她也不会留意到。
在她与问惊鸿离开之前,藏澈对她说道:“有人在那锁里做了手脚,颜料在锁的最底端,只有真正的钥匙能够碰触破开,你太大意了,即便是想回来,也该偷偷的才对,此地不能久留,我不能勉强你,但是,劝你一句,把钥匙扔了,就当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这间宅子里的善后功夫由我来做,元小总管,就冲着我喊过你一句玉姐姐,这份情当我送你。”
“为什么?”她忍不住对藏澈问出这一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给自己什么答案。
只见他勾唇一笑,一颗小梨涡,淘气地逗留在他扬笑的嘴边。
“就冲着你可以为‘浣丝阁’那些不相干的人尽力争取,不惜与我争执对抗的份上,为了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我想或许自己也可以冲动这一次,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此刻,元润玉的脑海里烙印着藏澈说完,转身离去,没再回头的修长身影,她站在河边,回头看了跟随她而来的问惊鸿一眼,咬唇弯起一抹明媚的笑弧,再回首面对河面时,已经没有丝毫疑问,扬起纤臂,将手里的黄铜钥匙扔进河里,再无留恋。
就在同时,从他们马车刚才过来的方向,天空窜起了黑烟与火光,人们大喊着“走水了”,相较于人们奔走的骚动,元润玉与问惊鸿却十分冷静,仿佛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
“鸿儿。”
元润玉唤他,却没回头,知道问惊鸿已经走到她的身后,她的嗓音极轻,低头看着河水汤汤,心里仿佛有些东西,如同这东逝的水般,再难挽回,“今天,先到来的人,怎么不是你呢?该是你的,不是吗?”
说完,她抬起娇颜,仰望着蓝天,面上仍是笑,却显得有些悲伤。
问惊鸿走到她的身畔,探掌牵住她的手,在最初的一瞬间,感觉到她似有一丝挣扎,虽然很快就恢复了乖顺,让他执握着,但这种像是要拒绝他一样的情况,这些年来在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
他想起今天耽搁住自己前来的原因,如果不是半途遇上雷舒眉那个疯丫头,一路被她缠着,让他才想如何甩掉她的时候,她不知道哪根筋又出了差错,在路上看见一个地痞恶霸正带着手下,恐吓一个带着孙子做干货小生意的老妪,要姥孙两人快快离开,把他们的好摊位让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都还未及反应之时,一只带耳细颈酒壶已经飞砸上那个带头恶霸后脑袋,当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恶霸转过头时,已经是头破血流,鲜血直下颈脖。
他听见雷舒眉轻嘿了两声,转头低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一脸喜出望外,简直是比得了金山银山还要高兴千万倍的表情。
看着她乐呵的表情,在那当下,他胸口涌起了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而他不敢置信的原因,是在这段时间三不五时就被她纠缠的相处之下,让他知道这丫头的手脚有多笨,走在平地上都会因为莫名原因跌倒的她,竟然随便从一旁的摊上取过一个酒壶,就能砸到恶霸?!
“这一招我练了很久很久,真的!真的……”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很努力没有高兴得跳起来,在对上他简直想砍人的瞪视时,别过晶亮的瞳眸,呐呐道:“可是,真的没有想过能砸中。”
意思就是她不过想拿恶霸试试看自己练习的成果?!
有一瞬间,问惊鸿真的很想扔下这个疯丫头不管,但是,却被恶霸一行人视作她的同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那一群人打起来,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他解决这一群人,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她雷舒眉!
想他问惊鸿从小被称为惹祸大王,但是,若要论惹祸的本事,雷舒眉这女人根本就是成精,教他自叹不如了!
最后在他终于撂倒那一群恶霸,趁着官兵尚未赶到时,将她带离混乱现场,并将她一个人扔在大街上离去之前,听见她在他身后拚了命的大喊:“下次换我出手救你,一定,你听着,我说一定!问惊鸿,你听见了吗?”
有一度,他真的很想停下脚步,回头问她这个笨手笨脚到鬼都要见愁的疯丫头,究竟是哪来的信心?!
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回头地离去,却没料到抵达那座宅院时,会见到他家小总管与没有比雷舒眉更讨喜多少的藏澈在一起。
那瞬间,他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问惊鸿握着元润玉的大掌紧了一紧,“玉儿,回京之后,让我娘尽早进行我们的婚事,我想早日与你成亲,好吗?”
“嗯。”元润玉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转眸看着身畔的未婚夫君,她以为自己的回答或许会有迟疑,但是,她意外的没有。
她觉得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再甜再美,都不若此刻握住她的男人手掌温暖,“鸿儿,我们回京吧!”
“都烧光了?”
一连几日,京城的天阴雨绵绵,华贵的府邸内,主人院里的书房中,式式样样,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极讲究的,而此刻,它的主人穿着一袭平素最爱的月白袍服,四十岁开外的俊逸脸庞没有明显的皱纹,但是两鬓却皆已霜白,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手下,一脸的阴鸷冷酷。
“是。”在金陵的火灾发生不久,探子与同伴商量之后,便连忙赶回京城禀报主人,此刻,在面对白衣男人时,探子的脸色青白不定,“听说是附近的孩子在玩烟花,飞进了院子里,里头干草多,到了火势大起来的时候才被发现,火势散得太快,还烧死了我们当时在附近留看的两个同伴,在那个时候,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已经死无对证,小的不知道……”
白衣男人像是从这番话里察觉了什么不对劲之处,扬手打断探子的话,“朱丹香呢?被动过吗?”
“似乎是有被动过,但小的不能肯定……”
“该死!”白衣男人一脚将探子给踢倒在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什么不能肯定?你当本侯是三岁孩子?”
“小的不敢!”探子连忙跪好,拱手道:“启禀侯爷,因为那把大锁被烧得不复原形,小的实在验不出是否有被开动过,宅院走水时,现场有很浓厚的檀香味,后来官府勘查之后才知道,那座宅院里有一间屋子,所有桌椅柜子都是紫檀所制,而且,都是上质的檀木,烧起来香透十里,当天晚上,整个金陵城都是檀木的香味,那香味一直到隔天才消散了些,等小的带犬只又追朱丹香的气味时,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犬只追到了金陵河畔一处就不再前进,只是小的等人知道朱丹香一旦染上,三天三夜不染他物,也不会消散,再加上整个金陵城到处弥漫檀香味,所以,说不定是犬只弄错了……”
“是它们弄错,还是你们弄错?怎么在本侯看来,你们的脑袋比犬只笨多了!”白衣男子冷笑了声,“你怎么不对本侯说,那个可能持有钥匙的人开过门锁,后来一把火烧了整座府邸,最后畏罪跳河自杀了,所以犬只才会到了河边就无法继续追下去了呢?”
“这……也不无可能。”探子吞了口唾液,头垂得更低了。
“混帐!”白衣男人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的话,竟然没有被反驳,想他十几年就养了这些蠢材,这十几年来,金陵那里没有动静,他也疏忽了,竟然只留了一群草包手下在那地方!
如果,“她”还在他身边,依“她”的能力,必然是细心打点调教,或许今天事情的结果会有不同……
白映秋咬牙,想他竟然没用到去想起那个女人,不由得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这时门外总管进来传报,他只怕已经又是一脚踢到探子脸上去了!
“侯爷,娘娘要侯爷进宫一趟,说是有要紧事与您相谈。”总管见气氛紧绷,小心翼翼地说道。
“要紧事?她能有什么要紧事?”
白衣男子冷笑了声,想他这个亲姐成天能想的,不就只有如何得到皇上的宠爱,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再更上一位?!
但是,她要是有本事能得到帝王的心,早就在十多年前,那个男人为她美言荐位,让她得帝王青睐,如愿以偿诞下小皇子时,她就应该能够得到才对,但这么多年来,她除了母凭子贵,得到妃位之外,再多也没有了。
白衣男人……当今的秋阳侯爷白映秋,痛恨地眯细了眼,想他当初如果不是轻信了亲姐的鼓吹,他如今又何必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他的姐姐白迎春眼里,以为没有那个得到帝王一心宠爱信任的男人,她就能够得到帝王的爱,只要他这个弟弟能够在朝堂上掌握权势,她操控后宫与帝王的心,日后,就是他们自家的天下,享不尽的荣华,以及无上的权势。
只要除去了那个男人……元奉平,一个年仅十七岁就樱下状元金花,年未二五,就已经平步青云,官拜至刑部尚书,被先帝特允大内行走的绝美男子,至今,如此功绩,仍未有人可以超越。
这样一个聪明卓绝的人……当初他与他的姐姐究竟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会以为只要这个人不在了,他们姐弟就可以取而代之?!
或许,是他的姐姐不该忘了,当今圣上会有一整年的时间,虽非专宠,但是对她青睐有加,是因为他央求了元奉平,让元奉平在帝王面前为她美言,最后才让她能有机会诞下一子吧!
或许,他也不该忘了,在他入朝之初,是元奉平处处为他提携帮忙,虽然,这个人总说他没在帝王面前献言,但是,他在同期之中,官位擢升得最快,想必是因为经常与元奉平为伍的缘故。
那个时候,当今帝王段竞云仍是二皇子,几乎是隔三差五,元奉平进宫与先帝商讨国事,出宫时,身后就会多了二皇子当拖油瓶。
在这两个人之间,像是有一条无形的带子拴住似的,想甩也甩不掉,几年后,二皇子以皇太弟之姿登基为帝,之后,他虽不及元奉平,却也是在官场上少年得意,受到帝王重用……
就在白映秋回想从前,既唏嘘也痛恨之时,一名年轻小厮引着一名宫里的老太监进来,一见到这位老太监,白映秋倒抽了一口冷息。
老太监年约五旬,发丝尽白,一双含笑的眉目就像是两弯能杀人的刀,这个人正是当今皇帝身边的总管公公,白映秋见了他也要敬上三分。
“映秋见过李公公。”白映秋拱手。
“侯爷客气了!奴才今天是带皇上的口谕而来,对侯爷也就欠礼了!侯爷,还请移一下脚步,随奴才回去,关于金陵的那一场火事,皇上有些话,要当面与侯爷问清楚,侯爷,请。”
李公公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
“敢问公公,皇上的面色……”
“侯爷以为皇上龙颜能够悦色吗?满屋子的紫檀家俬,一把火全烧光了,听说,烧出来的紫檀香味儿,十里外都能闻见呢!侯爷可知道,当年皇上费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到那一屋子的顶顶好的紫檀?”
“不……不知道,还请公公示下。”白映秋额上冷汗微凉,心里却是苦笑,原来,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竟都是御赐之物!
当年,元奉平被贬至金陵,无数朝臣,包括他,都以为这个人终于被皇上给厌弃不用了,却没料到,皇上许给这个人的,不只是一座精巧的宅子,就连最好的紫檀家俬都给备去了!
“如今东西都烧没了,说与不说,有差别吗?”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岁起开始贴身伺候,后来那些年,与元奉平也是极熟悉的,自然,与年少时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亲热,实则带着冷嘲地摸过白映秋鬓旁的霜发,唉了口气,叹道:“侯爷,你这头发再白下去,只怕与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与奴才一样早生华发,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别说我没给过侯爷忠告,金陵的这一把火,把咱们皇上最后的耐心给烧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