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要确保订亲仪式顺利举行,这是他对杨元敏默默许下过的承诺,哪怕自己心意再多变迁,胸中抑郁疼痛,亦不失言……
为此,他提前送走阿紫,几乎用绑架方式,将这个难缠的妹子派人缚上马车。
他不信阿紫会老老实实待着,生怕她再生什么事端。阿紫想得到的一切肯定会不择手段,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收到禁卫从十里亭寄来的飞鸽传书,说是已经顺利将紫公主送上回京的路程,他才松了口气。
此刻,他终于可以镇定微笑,坐在这绿柳堡的礼堂中,等待欣赏一场人人称羡的订亲大典。
“哟,令狐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杨元慧和杨元茵朝他走来,笑着问起,“令妹呢?”
“阿紫她有事回京去了。”他托着茶盏,悠悠答覆。
“为何忽然回京了?昨儿个她还特意叫我留个好位子,供她观礼呢。”杨元茵诧异。
“呵呵,谁知道呢,我这妹子心性古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令狐南笑道:“没准她找到了比观礼更好玩的事。”
杨元慧和杨元茵亦莞尔,并不深究,一个客人,也不值得过多关注。
这时,客座中一片哗然,原来,准新娘出场了。
按照棠州旧俗,订亲之日,男方下聘,敲锣打鼓抬着聘礼绕城一周,以昭告天下。而后与女方在宾客齐聚处,互赠订亲之物,饮百花酿,受八方祝贺,方礼成。
昨夜,风亦诚搬回云来客栈居住,便是为了今天能亲率仪仗,绕城下聘,给杨元敏一个风风光光、万人称羡的好日子。
而今日的她,亦在钗裙环绕下,打扮得不同以往。令狐南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
平日,她喜爱素净衣衫,不施脂粉,有时候发髻就这么轻松一挽,连朵花饰也没有。但今天,她一袭水红礼服,环佩叮咚,金簪入鬓,绯颊朱唇,一双水杏般的眼睛画眉映翠,就连宫中的嫔妃也不过如此。
令狐南从未料到她有如此美丽,虽然,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蛋,但见惯了宫中绝色的他,从来不觉得她有何过人之处——然而,今天,就在这张灯结彩之中,他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艳冠群芳。
可惜,已经晚了。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将来想见她一面,恐怕都难了……
令狐南不觉胸中一阵沉郁,顺手举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酒不够烈,甜软软的沁着芳香,他倒希望能有火一般的炽热灌入喉中,让他一醉方休。
“三妹,你给未来妹夫准备了什么礼物?”杨元茵问道,“快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别丢了绿柳堡的脸。”
“一幅绣画而已。”杨元敏害羞应答。
她向婢女示意,身后托盘送上前,当绢锦铺展时,四下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令狐南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幅绝色绣品,心中分不清是嫉妒还是悲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她最好的手艺,留给了她的新郎,而不是年年进贡到太子东宫。亏他视她为知音,到头来领略的竟非她的绝技。
绣画上是一幅听涛图,只见湛蓝海水好似会流动一般,波澜壮阔地浪卷云花,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里,岸边一男子身影,听涛抚琴,青衣长发,面对无垠天际姿态悠然,凌云之志可见其端。
这是送给亦诚的,果然配得上他未来大将军的身分,这是在鼓励他将来无论是沙场驰骋,还是官场纵横之时,都如听涛抚琴,波澜不惊吧?
“果然好画!”令狐南带着醉意,抚起掌来,“观之,若水流即出,彷佛有琴音四溢,而意境尤其好,弟妹,这大概是你最好的绣品了。”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瞧表哥说的,好像见过小妹所有的绣品似的。”
呵,他见过,他当然见过。每年那些进贡到东宫的,那些他派人到民间搜索的……但凡她杨三小姐所绣,他统统拥有——除了眼前这件。
令狐南只觉得眼中似有泪光蒙胧,然而,他只能维持微笑,喜气洋洋的模样,切记不要扫了今日之兴。
“不好了、不好了——”牛二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跤摔在厅堂之上,半晌也气喘吁吁开不了口。
“怎么了?”几个家丁连忙将他扶起,杨老爷急问。
“三姑爷,他……他……”
此言一出,四周诸人心中一紧,令狐南胸前掠过了不祥预感,不禁朝杨元敏望去。
只见,她依旧镇定站着,但花容已经变了颜色,强抑紧张,细细开口道:“牛二哥,你好生说话,亦诚他到底怎么了?”
“小的一直等在堡门口,远远地见到三姑爷领着订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了……”牛二断断续续地开口,“可是,忽然一个女子从半路冲出,拦住了三姑爷的马儿,不知说了什么,便将三姑爷带走了……”
“一个女子?”杨元茵从旁厉声道:“谁?”
“是……”牛二怯怯望了令狐南一眼,“表少爷的……妹妹。”
“什么”众人皆惊愕,一时间,死寂无声。
他怕的,终于还是来了,虽然,他已经千方百计阻止这一切发生,然而,禁卫终究没能看住阿紫……他真傻,禁卫又岂敢以下犯上,囚困天家公主?
他的指尖忽然一阵发麻,在他最最恐惧担忧的时候才会如此——此刻,他只怕一件事,杨元敏的反应。
她水红色的身影忽然扬动,像海棠花一样绽放开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口,长风拂过她的衣袂,秋日下,有种凄然的美丽。
“他们往哪里去了?”她侧视着牛二,朗声问。
“往渡口方向去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此般凌厉的眼神,颤抖答覆。
“备马!”杨元敏喝令。
若说方才众人已经呆滞,听到她如此吩咐,更是震撼。杨家三小姐,一向温柔和顺的三小姐,何曾有过如此面貌?
就连令狐南,也不由得愣了……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唯有自己是她的知音。原来,她竟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连他都瞒过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从隐忍的苔花变成怒放的牡丹,带着铁甲般的尊严,策马而去,长鞭一扬,挥落羁绊的披带。
她这是要去渡口,夺回未婚夫吗?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勇气……
令狐南亦以迅雷般速度跨上另一匹骏马,尾随其后,生怕她在盛怒之下,发生什么意外。
渡口,烟树,孤帆。
风亦诚果真在此,他的身侧,是紫衣的少女——她正牵着他的手,紧紧的,彷佛一世也不肯放开。
“亦诚——”杨元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骏马的嘶鸣,有种悲怆的情愫。
岸边的男女不由得回眸,纷纷怔住。
杨元敏翻身下马,水红的衣衫映着清波,像洛水之神般惊鸿翩魅,她的眼中迸出火一般的光芒,连这秋日的艳阳亦不能及。
“亦诚,你就要这样走掉?连一句解释也不给我?”她上前,低沉地道。
一向绵软柔细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嘶哑,彷佛,变了一个人。
风亦诚从未见过她如此,眼神里满是诧然,他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哽咽,“元敏……元敏……就当是我负了你。”
“为什么?”杨元敏依旧执着道:“你不想订亲,大可一开始就拒绝,那日我们一道摘枫叶的时候,你说过什么?这么快,你就忘了?”
她忽然悲从中来,泪水涌出眼眶,语尾变了调,情绪骤然失控。
“我……”风亦诚垂眸,过了好久好久,仍旧是那一句,“元敏,就当我负了你……”
令狐紫夹在两人中间,本是胜利者的她却显得无比尴尬,她默默退到一边,轻声道:“风哥哥,我到船上等你——”
杨元敏一眼也没看她,彷佛当她不存在,只直直盯着风亦诚,“我们的婚约,真的不作数了?”
他避开她的双目,半晌之后,给出决绝的答案,“元敏,我今生负你,唯有来世再报了……”
“我不要你的来世……”她泪眼蒙胧,努力维持着话语清晰,“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风亦诚挣扎万分之后,终于迈近一步,凑在她耳边,道出一语。
只这短短的一语,杨元敏先前硬撑的身子刹那颓然,她一个踉跄,扶住岸边烟树,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跌倒。
他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轻轻的,她将自己的手,搁在心口上。
她弯下腰去,久久喘息,风亦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心情似随着她的喘息而起伏。
令狐南看着这一切,眼里,胸中,皆是剧痛。他真想狠狠给亲如兄弟的亦诚一拳,给那个任性的妹妹一掌,假如,他们与他没有至亲的关系,他甚至想下令宰了他们……然而,他只能远远看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介入,一切都要让杨元敏自己去解决。外人多说一句,只是徒增她的负担。
“你走吧……”杨元敏终于道:“风亦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什么?她就这样放他走了?
令狐南不知到底他俩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她若再争取一二,或许犹豫的亦诚不会真的离开。
然而,她侧过身去,挥了挥衣袖,就像掸出一朵流云。这样的手势,意味着诀别。
风亦诚没有再多言,步履轻移,最后悄悄看了她一眼,上船离去。
这一刻,令狐南忽然觉得——其实亦诚也是舍不得她的,或许跟她的感情不如阿紫深,但是那番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又怎能忘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河天日流。
杨元敏坐在烟树下,倚石旁,怔怔地像离了魂,连令狐南缓步靠近都没察觉。
“为什么放他走?”他低声道。
泪湿的容颜忽然涩笑,她哑声回答,“不放他走又能如何?他说,她有了身孕了。”
令狐南只觉得心一提,像一只手伸入他的胸中,拧了一下。
阴沉的天色卷着愁云,彷佛有一场冷雨即将落下。
杨元敏一直那样坐着,水红的礼服引来过往路人频频注目,然而,她却如石像般,无所顾忌,半晌也不动弹。
令狐南亦直立着,陪着她。他只担心,她单薄的衣衫是否禁得起日暮的寒意,却不能解下外衣给她,以免增添她的尴尬。
“表哥……”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让他心头一热的称呼,“令狐公子,我以后……还能叫你表哥吗?”
“当然,”他连忙蹲下,凝视着她,“想叫一辈子都行。”
“表哥……”她拉着他的衣袖,像个小女孩般无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能……回家吗?”
“为何不能?”他不由得心疼,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的家,为什么不能回去?”
“这下我没脸见人了……被未婚夫当众抛弃,两个姊姊不知会怎么笑话我……还有那帮爱嚼舌的下人……”她彷佛难以启齿。
“你原来还在意这些啊?”令狐南微微一笑,“还以为你一向超凡脱俗。”
“表哥,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杨元敏叹息道:“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都有。说实话,我一直想嫁给亦诚,也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他一怔,没料到她这么坦白。
“我是妾室的女儿,从小跟奴婢没什么两样,我的母亲心比天高却身分下贱,她一直希望我能成为绿柳堡最出色的女儿……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能当上未来的将军夫人,至少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我能风风光光地去祭拜我的母亲。”
呵,原来,他们俩的想法如此相似,他是低微宫嫔的儿子,她是低贱妾室的女儿,他们都有着扬眉吐气的念头。所以,她甘愿嫁给一个并不爱她的男子,而他,敢于冒险宫变夺位……
“表哥,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杨元敏忽然抬眸,满是迷茫的神色,“假如我一开始就放手,成全亦诚跟他的所爱,就不会自取其辱,落得如此下场。”
“这怎能怪你?”令狐南又一阵揪心,不断重复道:“这怎能怪你呢?”
“表哥……”她咬着唇,忽然说:“我这辈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个被弃婚的女子,伤了颜面,若想再觅良人,在这个流言蜚语的世界里,大概很难了。
无论她是否无辜,罪责都会加诸在她头上,人们会说,假如她真的极好,为什么会被抛弃?
没办法,男人当家的世界里,舆论会偏向男人多一点儿,而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也势必会推波助澜,白的也描为黑。
令狐南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他自己遇到再难的事,也不曾有过如此心情——原来,他真的爱上了她,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沉沦。
“表哥,我饿了。”半晌之后,她低语道。
“饿了?”饿了就好,表示她还没有伤心欲绝。“走,咱们吃饭去。”他舒了一口气。
“表哥,我想吃平记的豆腐花……”她似一种乞求的语气,听上去可怜楚楚。
“好啊,豆腐花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令狐南柔声道:“来,表哥请你。”
“可是平记离这里好远呢,骑马去也要一两个时辰……”她喃喃低语,“从前娘亲带我去寺里上香,路过平记,都会买一碗豆腐花给我……我每次想娘的时候,都会走好远的路,去平记……表哥,我现在好想娘,好想……”
他懂得,因为难过,因为无助,所以会想起母亲。
“咱们现在就去,不过是一两个时辰,能趁天黑前赶回来。”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来,咱们走。”
她任他握着柔荑,没有害羞,也不感到突兀,就像天生的亲厚之感,彷佛与他牵手是水到渠成、重复了一百遍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人翻身上马,驰骋林间,若非遭遇变故心情低落,这郊野的气息倒是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