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杨元茵推门而入,“你找我?”
杨元慧颔首,指点一旁的椅子,示意二妹坐下,却半晌不开口,似有凝思。
“大姊,到底怎么了?”瞧着那神色不对,她有些担心。
“爹爹已经同意把三妹许配给令狐公子了,听说他一片痴情,居然在下雪的夜里为三妹焐开一盆海棠花。”杨元慧缓缓道。
“哼,这丫头运气不错嘛!”杨元茵讽笑,“才走了一个风亦诚,就来了个令狐南,还以为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呢。”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前年你姊夫随王大人进京入贡的事?”杨元慧犹豫着开口。
“知道啊,那年姊夫还有幸到了东宫,见着太子殿下。”杨元茵笑了笑,“这对咱们绿柳堡来说,可是天大的荣耀呢。”
“也不算真正见着了,当时太子正在书房忙着,你姊夫不过站在门口,远远听太子说了几句话。他回来后一直遗憾没能再靠近点儿,看清未来天子真容。”
“大姊,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来?”她察觉这话中有话。
“你知道,你姊夫听力很好的,从前咱们后梁上住着一对燕子,你姊夫一听就能辨雄雌。咱们府里的伶人练曲,你姊夫只要听一遍,便知道是谁唱的。他对人声有过耳不忘之异能。”
“大姊,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元茵有些着急。
“你姊夫说……这令狐公子的声音与太子极像。”终于道出胸中疑结,杨元慧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跳了起来,“不可能吧!或许只是相似而已……”
“哪里会这么巧呢?风亦诚是太子身边的亲信,他此趟来棠州却带了一个与太子声音极像的人。此人一看就气宇不凡、非富即贵,而且还复姓令狐……令狐是国姓、皇族姓氏,众所周知。”
“不不不……”杨元茵实无法接受,“这天底下,姓令狐的也多着了……”
“可他偏偏单名一个南字。”杨元慧咬唇道:“昨儿个,我叫你姊夫特意向王大人打听,王大人说,太子名叫令狐宏治,这个天下皆知,可他还有一个别字……南。”
杨元茵瞪大眼睛,半晌无语,指尖不断发抖。
“另外,咱们当朝的绦玉公主,也就是太子的皇妹,小名一个紫字。”杨元慧继续说:“还记得那个引诱风亦诚逃走的阿紫姑娘吗?”
“天啊——”她软倒在一旁,“莫非真是太子与公主驾临咱们绿柳堡!咱们没亏待他们吧?没有无礼吧?没有吧?”
“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倒不如想想眼前!”杨元慧眼神深沉,“那丫头……这回要当上太子妃了。”
彷佛戳中杨元茵的痛处,她顿时叫起来,“她凭什么?凭什么一个贱妾的女儿!”
“按理说,那丫头若能当上太子妃,对咱们绿柳堡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想起她那个狐媚的娘,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得咬牙切齿。
“是啊,想当初,她娘不过是咱们娘亲身边一个贱婢,趁着咱们娘亲那年小产休养,居然勾引爹爹,生下了这个丫头,”她怒道:“这些年来,咱们也算待她不错了,可总不至于让她当上太子妃,骑到咱们头顶上!”
“哼,爹爹还想把绿柳堡掌事之位传给她呢。”杨元慧涩笑,“到时候,就更没咱们姊妹容身之处了。”
“不行……”杨元茵喃喃抗拒,“不能让她嫁给太子……绝对不行!”
“现下太子爱极了她,咱们想从中作梗,怕是行不通的。”
“那如何是好?”
“我猜,关于太子的身分,那傻丫头还被蒙在鼓里吧?”她阴沉一笑。
“大姊,你是说……”
“况且,太子早娶了正室,那丫头过去,只能做妾。”杨元慧徐徐道:“还记得她从小就说过,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要做妾,重蹈她娘亲的覆辙。”
室内霎时沉默,随后,是杨元茵爆笑的声音。彷佛找到了敌人的要害,期待一击即中。
那一夜大雪之后,天气却忽然回暖了,又恢复了杨元敏喜爱的金灿晴空,乾燥的草香从林间深处传来,秋爽宜人。
她与令狐南手牵着手,在落叶纷纷的小径上散步,听见远处寺庙传来回响的钟声,心情越发平静。
“那庙里供的是什么佛?”他笑问:“专程拉我来,不知要求的是什么愿?”
“不是佛,是月老。”杨元敏亦莞尔,“我们棠州有个说法,如遇到意中人,得到月老庙拜一拜,以求月老将两人的红线绑得紧些,这样婚姻才能圆满。”
“原来你这般迷信啊。”令狐南打趣她,“怎么上次不见你来呢?”
她头一低,似微微感慨,“就因为上次订亲不顺遂,我实在怕了,这次宁可迷信一回……表哥,我实在不想跟你分开。”
他怔住,随即眼里泛起满满的宠溺,轻抚她的秀发说:“放心,月老若不保佑我俩,我就将这庙给拆了!”
“你啊——”她不由得被逗笑了,“怎么这样蛮横?当心神明听了不高兴。”
“我怕什么?”身为太子,经历九死一生的浩劫,天地如在脚下,目空一切,“为了你,我可以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这样的誓言虽然郑重,但听上去过于肃杀,他眉宇之间有种让她不安的东西。
“表哥,别说得这么严重,哪至于如此呢?”杨元敏抿了抿唇,“我忽然有些渴了……”
“我叫人去取水。”令狐南连忙道。
“那边有一汪清泉,叫沁心泉,”她拉住他介绍,“传说泉水能给人好运。表哥,你亲自去取一瓢好不好?我们顺便拿泉水洗了手,好拜月老。”
“呵,又是迷信。”他叹了一声,“好吧,为了你又何妨?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她真的很迷信吗?只是觉得,他身上有些隐约的戾气,虽然一直以平和微笑掩饰,但终究让她难安。藉传说中的清泉洗濯,希望可以给两人一个太平的未来。
杨元敏觉得生平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男子,不管迷信也好,不迷信也罢,她都不愿意重蹈上次订亲的覆辙。顺顺利利、妥妥当当成为他的新娘,才是她此刻最紧要的事……
路边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她倚栏而坐,吹着山间轻风,未来让她期待又害怕、兴奋又忐忑,她微闭双眸,遥想着未知的景色。
“姑娘,借问一下,前面是月老庙吗?”忽然,有个轻柔的声音像风一般,对她吹过来。
杨元敏睁开眼睛,有片刻恍惚。是在作梦吗?为何,会梦见这么美丽的人?
林间光影朦胧,一个女子披着白裘袅娜徐行,彷佛月宫仙子,又似山中妖魅。女子正对她微笑,方才的低语便是自那朱唇逸出。
那张如花容颜,让她不觉看得呆了,第一次,她知道了什么叫“倾国倾城”。
“怎么了?”女子依旧笑问:“我脸上哪里不对劲吗?”
“没……没什么……”杨元敏反应过来,支吾道:“姊姊好漂亮啊,听口音,不是棠州人吧?”
“我是狄国人。”女子坦言答覆。
狄国?难怪这身气质与众不同,整个齐朝上下恐怕都找不出这样的人物。
“姊姊刚才是问我月老庙吗?”杨元敏回应,“对,那边就是。”
“听闻这里的月老庙很灵的,”女子吐气如兰,“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可别让我失望而归……”
“怎么,姊姊也想求姻缘?”这样美丽的女子,还愁嫁不出去?
“不,我早嫁人了。”女子回答。
“我就说嘛,”她不禁憨笑,“姊姊这样的人物,哪里还用求月老啊——”
“可我丈夫却失踪了。”对方冷不防道。
“呵?”杨元敏瞪大眼睛。
“前些日子,他到棠州来做买卖,竟失去了消息!”女子叹息,“我在家中等了又等,实在着急,所以就千里迢迢赶来……可惜人生地不熟,又不知从何打探,听闻月老庙灵验,打算去求支签,请月老保我夫妻红线不断、婚姻平安。”
“姊姊真是不幸——”她颇为同情,“不过,丈夫失踪了,报官为妥,求月老似乎不太像……”
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也要求月老的……月老它老人家真够忙!
“官我也报了,可是衙门作风一向懒散,只叫我回去等消息,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女子花颜一片惆怅。
“姊姊不要这样难过,”杨元敏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我家在这地方上还有些耳目,或许可以帮姊姊打探一二。”
若换了平时,她未必会多管闲事,只是近日自己初尝爱情滋味,深懂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一时冲动,倒也仗义了一回。
“如此甚好。”那女子微微一笑,足以沉鱼落雁,“敢问姑娘府上是哪里?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绿柳堡,”她毫无戒心地坦言,“姊姊只需说找三小姐即可。”
“呵呵,绿柳堡的绣品闻名天下呢,”那女子颔首,“我姓庄,名涟漪。”
“涟漪?”杨元敏赞道:“好美丽的名字,天底下也只有姊姊这样的女子,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三小姐过奖了,”庄涟漪回眸望了望林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改日一定拜会三小姐。”
说着,她曳裙而去,轻盈体态没入槿丛之中,彷佛烟一般消失,从未出现。
杨元敏凝眉寻思,只觉得在这儿遇见如此人物真是稀奇,一来二去居然就熟络起来更加不可思议,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不敢多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一个山中女妖……
“傻愣着干么?”有人从背后拍了记她的肩,吓她一跳。
“表哥……”她只觉得心里咚咚作响,“也不先叫我一声……”
“在你背后站了好久了,没感觉吗?想什么呢?”令狐南笑问:“难道看上路过的哪位俏郎君了?”
“看到一个仙女。”她扮个鬼脸。
“真的?哪儿?让我也见识见识。”他越加觉得好笑。
“你一回来就把人家吓跑了。”杨元敏努努嘴,“没眼福。”
“不看也罢,”令狐南揽住她的腰,“在我眼里,天仙也没你美。”
“呸!”好肉麻,让她顿时红了脸,不过,她心里却甜得紧……
美得像天仙一般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为了丈夫而伤心?她宁可不要像刚才那女子的倾城容貌,只要跟眼前人平安厮守一世,也就够了。
“表哥,你取了泉水吗?”她问。
“有一皮囊呢。”他还是很狐疑,“喝了这水,真的会灵验吗?”
“不知道啊——”杨元敏贴近他的胸膛,“不论灵不灵,我都要试一试,谁教我……这么喜欢你呢……”
他知道她的感情,可亲耳听到这一句,感受却截然不同……这一刻,他恨不得把璀璨星空都捧到她面前,只为换得她眼里的一点点笑意。
只是订亲,还无须动用大红礼服,令狐南特意穿上一身紫色长袍,白蟒腰带,嵌珠紫金冠,映得一双星目越加明亮,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殿下看来真是高兴得紧。”萧冀远道:“上次看殿下如此,还是初登太子宝位那天。”
“聘礼准备妥当了吗?”他问。
“已经按殿下开的单子,火速从京城运来了。”萧冀远清楚回禀,“还特意买下棠州城东的宅子,做为殿下临时居所,以便下聘之用……”
“怎么,觉得本太子过于铺张了?”令狐南侧眸,听出语气中的疑虑。
“臣不敢。只是觉得这宅子只用一晚,实在有些浪费了……”
“将来元敏回棠州省亲时,还可居住,算不得浪费。”他微微笑,“不过你这次回京准备聘礼,父皇怎么说?”
“皇上说,太子纳侧室本来也很寻常,只是没跟太子妃商量,恐怕不妥……”
“本太子已捎休书一封给太子妃,她至今也没回,大概是在埋怨我吧!”令狐南叹一口气,“实在弄不清庄涟漪的脾性,自她嫁入齐朝,为了大局着想,我也曾努力与她亲近,可她每次都推托不见。这会儿,本太子要纳侧室,她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你说说,她到底怎么想的?”
“臣也不太明白,”萧冀远蹙眉,“或许太子妃是腼腆之人,爱极殿下却羞于开口?”
“不……”他摇了摇头,“她不爱我。她看我的眼神那样冰冷,虽然脸上笑意盈盈,可是我知道。”
萧冀远一阵沉默,亦百思不得其解。
“不去理会她了!”令狐南笑道:“想着高兴的事吧,过两日,就要与元敏订亲了,到时候棠州城里肯定又一番轰动,本太子要给元敏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世人都羡慕她,补偿她从小到大受的委屈。”
“殿下深爱杨姑娘,实在令臣感动,”萧冀远道:“只是……杨姑娘至今不知殿下身分,殿下打算何时对她开口呢?”
“这……”他俊颜一敛,颇为犹豫的模样,“再等一等吧,等订亲之后……”
“殿下为何一拖再拖?”
“冀远,我心里莫名惶恐,总觉得如果告诉元敏实情,她不会原谅我。所以宁可等订亲之后,木已成舟,到时她再怨恨我,也不能再离开……”第一次对属下如此敞露心扉,若非心里有万分担忧,大概他还会憋着。
“恕臣斗胆,殿下还是对杨姑娘早些坦白为好,杨姑娘外柔内刚,断不会允许殿下隐瞒。”
令狐南踱至窗前,凝眸沉思半晌,终究摇头道:“不,再等等。”
他这一生,虽然不敢说光明磊落,但也不曾如此欺骗一个女子,而且,是至爱的女子……
他实在是恐惧,害怕她生气不听解释,冲动之下,美满姻缘化为泡影,海誓山盟转头空。
所以,他决定阴险一点,自私一点,宁可不择手段,亦要先把她娶过来。
天下女子无数,未来后宫亦会有佳丽三千,然而,还没有谁能让他如此用心,甚至,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