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喜欢待在不受欢迎的地方。
如果可以选择,姚允晨不会回故乡,可已山穷水尽的她没挑剔的权利,带着忧郁心情,拖着仅有的行李,站在油漆斑驳,占地百坪,有前院的欧式建筑物前。
太阳好大,她的头好晕,不晓得是炙热的阳光所致,或是一连串的打击造成。
“人家说,好运来时,挡都挡不住,我说,霉运来时,才真的挡都挡不住。”瞪着生长杂乱探出墙头的九重葛,姚允晨叹了口气。
“我有办法将这里整理好,开民宿吗?”她自我怀疑,年久失修的房子加上没有经验的笨蛋,所得到的结果,可想而知就是失败!
姚允晨犹豫不决,定在大门口,理性道:“我该把房子卖了,带着钱,买间套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何苦自揽麻烦。”
偏偏她没办法狠下心,这房子充满回忆,当时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开心,也有不开心,妈妈在厨房和她一同烤饼干和蛋糕,使家中充满烘焙香,不由自主热泪盈眶。
用力眨掉感伤泪意,她噘唇低斥,“真是够了,我居然像个老太婆,只会沉浸在往日美好时光。”
她的故乡──梅香村,是迷人的地方,春天时会开满梅花,居民以梅子入菜,或利用梅子研发商品,使得梅香村近几年成为热门观光景点,开了不少间民宿,听说都经营得不错,她才会兴起当老板的念头。
双手放在生锈的雕花铁门上,千头万绪不知要从何做起,有点想逃,她家离最知名的民宿“翟”,仅有一千公尺,她凭什么与人家竞争?
一辆自小客车自身后经过,上头坐着快乐出游的一家人,车轮驶过路面的声响,吸引她的注意,发现他们往“翟”的方向而去,更觉前途黯淡无光。
“我是白痴,我是笨蛋,从来不曾冲动行事,这次为何就不能忍?”她沮丧数落,人能多倒楣呢?
一年前,妈妈被诈骗集团骗光所有积蓄,居住的房子也因投资失当,无力偿还债务,遭到法院拍卖,妈妈大受打击之下,终日酗酒,代价是赔上宝贵性命,幸好这栋房子登记在她名下,才没沦落到被拍卖的命运。
她尚未自伤痛走出,突然得知早和妈妈离婚的爸爸在大陆娶了比她还年轻的太太,哥哥则和继母的表妹结婚,父子俩昭告亲朋好友,乐称双喜临门,完全不顾她的感受。
伤心的她和交往三年的男友哭诉,竟意外抓奸在床,床上的第三者不是别人,而是她最好的朋友,这才赫然发现,他们早就背着她在一起。
同时遭受至亲与挚爱背叛,令她心碎。
事情并未就此宣告结束,隔天上班,一直怀疑她和董事长有暧昧的夫人再度尖酸刻薄,指桑骂槐,受够这些狗屁倒灶鸟事的她,脸色大变的告诉夫人,并不是所有秘书都和董事长有一腿,也要看董事长是不是很讨人喜欢,真要怀疑,干嘛不去看会计刚念小一的儿子长啥模样。
是的,她一时冲动,泄露董事长的婚外情,在董事长、夫人和会计闹得鸡犬不宁时,她自然待不下去,辞职走人。
心灰意冷的她毅然决然离开台北,回到久违的故乡。
“我已经楣星高照,回到这里,难道能摆脱霉运?”依从前他们住在这里,大家对他们一家的观感,她很怀疑邻居会高兴看见她。
好想逃,却已无处可逃,只能颓丧抱头呻吟。
摩托车的引擎声自身后响起,停下,骑士瞄了下她脚边的银色行李箱,爽朗的男性嗓音扬起,“小姐,找民宿吗?”
“不,我不是。”姚允晨转身看向来人,第一眼,立即被他的阳光帅气吸引,紧接着发现,她认识他!
他是国中隔壁班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她不记得,不过很清楚记得大家都叫他“阿宅”。虽然叫阿宅,可他一点也不宅,是有名的跷课大王,他的女朋友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叫乔安娜。
翟睿笙打量满脸愁云惨雾,即使在三十度高温,仍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你看起来很面熟……”
清秀的脸庞,不烫不染的齐肩直发,一六五公分左右的身高,平板无趣的套装,加上一双三公分高的黑色高跟鞋,组合成中规中矩,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不要!千万不要认出她!
姚允晨故作不认识,满脸防备,“我是大众脸。”
翟睿笙可不这么认为,他一定见过她,但究竟在哪?是曾经投宿的客人?不,不是,对她的印象更久远……猛地,叮咚!叮咚!不愉快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唇角讥笑上扬,“你姓姚,爸爸是姚大炮,妈妈是余贵妇,哥哥是姚头王。”
听见阿宅准确说出村里众人私下替爸爸、妈妈和哥哥取的绰号,姚允晨觉得丢脸死了。
该死!以前读书时,她跟他没任何交集,他还认出她,只能说他们一家在梅香村太过恶名昭彰。
本来家境小康的姚家,因姚大炮卖了一块位于市区的建地,上亿卖价,使姚家变成暴发户,姚家夫妻鼻孔朝天到处炫富,瞧不起其他村民,姚头王未满十八岁就开着红色跑车,随着震天价响的音乐摇头晃脑,载着女生在村里乱窜,他们的无礼,他们的自以为是,几乎将全村村民都得罪光。
那段富裕的日子,是她最难堪的回忆,所有的不快乐,爸妈最后会离婚,哥哥至今一事无成,皆是突来的财富所导致。
“我没记错,对吧?姚……臭脸。”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可记得她念资优班,整天摆着张臭脸,下巴抬得半天高,专用鼻孔看人,所以大家叫她姚臭脸。说穿了,姚家四口都是惹人厌的势利眼,之所以不喜欢她,皆因她妈妈曾在菜市场当众羞辱他妈妈和妹妹一脸穷酸。
听见那个教她恨死了的绰号,姚允晨恶狠狠瞪阿宅一眼。
惹恼她,让翟睿笙有报复的快感,他弹了下手指,揶揄道:“哈,果然是姚臭脸,脸够臭。”
“关你屁事。”果然不该回来,就知道即使过了十五年,村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家的恶形恶状。
她很后悔当时的不成熟,爸妈成天吵吵闹闹,哥哥拿钱挥霍闹事,同学们指指点点,让她备感压力,面对同学们气愤的眼神指控,她的直觉反应是不让大家发现她有多难过,于是武装情绪,假装不在乎,扬高下巴告诉自己,她不需要朋友。
“啊,姚臭脸骂人了!我记得你妈最引以为傲的是你们家教好,绝不会爆粗口,可是姚头王明明拿三字经当问候语,现在看你骂人骂得那么顺,应该是常练习,你们家对爆粗口的标准和一般人不一样吗?否则你妈怎会好意思街头巷尾到处夸耀。”翟睿笙双手环胸,笑睨一脸想掐死他的女人。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姚允晨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臭着脸,扬高下巴,佯装没任何感觉。
翟睿笙嘻皮笑脸的揶揄,“我记得当初你们一家要搬走时,曾说过再也不会回到梅香这个破村落,姚臭脸,你怎么自打嘴巴?”
她用鼻孔瞪他,老话一句,“关你屁事。”
她受够当乖乖牌,该说什么,该穿什么,该吃什么,该念哪个科系,该挑哪份工作,连要留怎样的发型,都要妈妈同意,她的兴趣喜好完全不重要,压抑多年,她要找回自己。
她的招牌动作,一样不漏的完整呈现,令他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你竟然都没改变。”
她骄傲回应,“我很好,为何要改变?”
她不好,一点都不好!其实前阵子她为所有发生的事,天天抱着棉被痛哭流涕,对命运,对自己失望透顶。
翟睿笙仰头大笑,嘲讽的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她哼了哼,别过头,不理他。
她的厌恶对他不构成影响,他挑眉一笑,“姚臭脸,‘欢迎’你回到‘破村落’。”
左一句欢迎,右一句破村落,加强的语气,刺得姚允晨肩膀一缩,随即又挺起,伸手推开雕花铁门。叽!刺耳的声音教人头皮发麻,紧接着卡嚓一声,铁门竟然螺丝松脱,朝她倒下,她惊叫了声,用力扶住。
“啊,你家铁门掉了。”翟睿笙双手盘胸,笑看陷入窘境的女人。
废话!没掉她需要使尽力气扶吗?姚允晨额际青筋浮跳,不愿转头看话里带着明显笑意的男人,该死!
“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他问得很不真诚。
“不……必!”她咬牙拒绝。
“你确定?看起来挺重的。”他一点都不同情她的处境。
她想尖叫,想发脾气,想要抬起生锈的铁门砸他!他该庆幸她的力气不够大,不然铁定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一……点……也……不……重。”她双手发抖,口是心非。
他还待在这里干嘛?是不是想看她被自己的谎言压垮?
翟睿笙悠哉提醒,“你暴青筋了。”
“我……喜……欢……”真、真、真是他妈的!汗流浃背的她再也撑不住,双手松开往后跳。
铁门砰的一声,发出巨响,撞击地面。
“可惜了这一扇门,全都锈蚀了,啧,和某些人的心一样。”
姚允晨气喘吁吁,瞪着意有所指的男人,嘲讽道:“你的意思是我家的门和你的心一样锈蚀?真是说得太好了。”末了不忘掌声鼓励。
她的伶牙俐齿惹得他侧目,嘲弄的笑意上扬,“若我没记错,十五年前,你可是连话都不屑跟我说的大小姐,今天竟然说这么多,真是教我受宠若惊。”
一句句嘲弄,教她浑身不舒服,不怒反笑,“不用太感激我。”
她轻蔑的睨了先是惊愕,随即又挂着慵懒笑容的男人一眼,极其骄傲,拉着行李转身进门。
砰的一声,下一秒她狼狈的摔了个狗吃屎,痛得泪花乱转。
可恶!她竟然忘了闪过掉在地上的铁门!
双腿膝盖都包扎起来的姚允晨呆滞地坐在超市附属的小面摊,吹着凉爽的冷气,桌上摆着吃了一口的阳春面,脚边地上则放着刚买来的清洁剂。
回想起在阿宅面前如何摔趴在铁门上,便恨不得时光倒流,让她重新退场,这次她会记得留意脚下,而不是忙着摆出高傲姿态。
她到死都不会忘记,摔倒时,清楚听见阿宅噗嗤一笑,她更清楚她的姿势有多难看,可为了维持仅存的自尊,她强忍着痛,在阿宅将她扶起时,还煞有介事告诉他,她一点都不痛。
“现在想起来,真是欲盖弥彰。”她悔不当初,抱头呻吟。
“所有决定,一步错,步步错,根本是全盘皆错。”夹起被热汤泡得软烂的面条,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
她面临满棘手的问题,除了不友善的阿宅外,年久失修的房子也是一大考验。继右边的铁门掉了之后,她发现左边的铁门也摇摇欲坠,还不只这样,屋内布满蜘蛛网,墙壁发霉斑驳,木质地板有的掀起来,马桶塞住,客厅丢了一堆烟蒂和啤酒罐,她怀疑常有人闯进去,令她毛骨耸然,可不想睡到半夜,突然发现入侵者在床边对她狰狞微笑,更别提其他尚未发现的问题。
“我是傻瓜,我是白痴,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姚允晨第一百零一次骂自己的不知变通。
家早就不成家,就算重新整理,离开的人也永远不会回来,死守有何意义?
用力眨去感伤,想起不客气嘲笑她的阿宅,阿宅的敌意明显到想忽略都难,或许爸妈或哥哥曾经得罪他。
“希望不会再见到他。”虽说在同一个村落,想不遇到很难,但抱持希望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