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枢一脸平静地直视“李大哥”,缓缓开口道:
“天马帮会的少主李迎风,没想到你会跟这些人一伙。”
杨梅觉得这个反应有点奇怪。不是说周枢不能认得这个男子,但她就是没来由的感到奇怪……好吧,周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绽,但那个“李大哥”眼中闪过那抹异色,却是让她牢牢记下。
“周三公子,听大夫说,你身子已经无碍了,在下很为你感到高兴。”
“多谢关心。不过,我想知道,你在这里,代表的是你个人?还是整个天马帮会?”
“当然是李大哥个人!他是为了帮我才赶过来的,跟天马帮会无关!你周家别又想搞株连,朝廷想趁机拔除天马帮会的江湖势力,没门!”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着周枢示威。
其实,涉及这样的事件,就算是个人行为,也会牵连全族,如果周三少成功脱险,周家定然是会报复的。只要当今皇上还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还能手握权势,在庙堂上呼风唤雨,虽然不敢说能一直这样风光下去不会变,但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让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马帮会。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你总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礼,像外人似的,这样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满地说道。
在这种场合下,说这些私己事,不恰当吧……
周枢好笑地看到杨梅的额角像是有两条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厨房看看给周公子煎的药好了没?”李大哥温声地对她说道。
“那个又不急……好吧,我去。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白清程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一定要亲见李大哥报仇。
“她一个女儿家,我怎么给颜色看?”李大哥无奈一笑,将她带往门口,哄道:“快去吧,然后去前堂看看有没有最新的讯息传来。我还在等着王三明的回音,本来他该在这边与我们会合的,但却迟到了,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没有。”
女孩在心仪俊男的好声相哄下,轻易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发走了白清程,李迎风转而看向杨梅,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毕竟生平第一次被敲闷凳,而且还是名弱女子,这教一个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这样的事情又是发生在周枢面前,真是……太丢脸了……
纠结完后,李迎风对门边守着的两人道:
“你们两人将沈姑娘带到西三间去,晚上让她跟白姑娘同屋。”
这是有什么话要与周三少密谈吧?杨梅心中猜着,并注意到这李迎风连身边的人都打发了。也就是说,接下来至少有好一会的时间,他们身边是没有旁人在场的,说了什么,将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杨梅看了眼周枢,发现他也在看她,并对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没想,竟别开脸,拒绝与他有过多的对视。他总是太过专注地看她,终于将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压力为何物了……
她仿佛听到他的低笑声在她身后响起,但她不肯理会,缓缓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着将听力大张到极限,想依靠她较一般人更为灵敏的听力来收取一些只字片语,来让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总觉得,周枢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就算他一直病着,脑子也一定没闲着,而昨日这些人过来后,她感觉到周枢原本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像是有了什么依仗,所以笃定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没有证据。
“……情况很不好,预料错误,这是一个局,三皇子不是想挟持你,他是想要杀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杀了,周家还得感谢他……毕竟三皇子在听闻你遇难后,立即率人过来营救你,就算没成功救下你,让你被‘乱匪撕票’了,这营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实在已经走得够远,她听力再好也收听不到了。但,光适几句已经太足够了,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样巨大的收获!
原来,那个李迎风竟然是与周枢一伙的,莫非玩的是反间计?
原来,主谋在衡量过后,决定周三少死掉比活着更有价值。他的生命随时会被夺取,还会死得很冤,到时周家人还得把凶手当救命恩人感谢……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可能走不到丰业城,全体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处荒郊野外了。
杨梅向来擅于从蛛丝马迹里思考每一种可能性,尤其当事件攸关生死大事时,转得更为快速,时有灵感闪现。
反正,将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会有错了。
于是,她低咒了一声!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后脑挥去。这女人得有多笨,才会跑来当随时会被消灭的小喽罗?白家被抄家灭门是很惨没错,但她至少还活着不是吗?而且幸运地没吃大苦头,还被人护得这样天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没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够幸运了好不!
怎么办?周枢的灾难,同时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灾难。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事实的真相,他们都不会有活路的。杨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丢下周枢,但她不可能丢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将会有杀身之祸后。
无论如何,她得让那个笨蛋活着。
她对白清程没有感情,但白清程是她的姊妹。这理由已足够,即使白清程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周枢没想到三皇子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够阴狠,却不够聪明。
也是,如果够聪明,就不会这样早就露出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这么早就现出爪子,实在有点蠢,这一任的皇帝可还身强体健,再当个十几年皇帝怕是没有问题的。这么早显露出对皇位的渴望,是想引起皇帝的猜忌,进而被打压消灭吗?
皇子与皇子之间的争斗,是可以被接受的;但皇子与皇帝对峙,光舆论就可以批判死他。
承天帝那个世代的夺嫡大戏才落幕十三年,当年有五个皇子在争夺大位,而这些皇子下面有一堆押注的贵族与大臣。
成王败寇,这场政治上最大的博奕,赢的人一跃成人上人,鸡犬一同升天;败的人自是落为脚下的尘土,被清算得灰飞湮灭,几年之内,流放的流放、夺爵的夺爵、杀头的杀头。
前头风波才止,清闲的日子才过上那么几年,下一场的抢位大豪赌竟然就开始有人坐庄么喝,招呼各家赌徒赶紧来站队下注了吗?
周家是皇后的娘家,理所当然地支持着由皇后所出的三名嫡子——虽然说三名嫡子对于荣登大宝这样的事都各有计算,也自认为最名正言顺、能力最强,于是暗自较劲不已。但,不管三兄弟私底下怎样的明争暗斗,他们却是有共同的认定——皇位是属于嫡子的!其他庶子绝对不能染指,想想也不行!
承天帝有十五个儿子,周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身分最高外,而妃位以上所出的皇子、并且成年的,目前有五个,身分虽是庶子,但也不见得没有一拼之力。皇家大位的继承者,立长立嫡虽是常理,但皇帝更愿意立贤立能,以求国祚绵长,千秋万世。所以,那些自认有能有贤的皇子,当然急于证明自己,并大力扫除所有障碍。
周家,是皇后娘家,手中有权有势,下面;示门生故吏遍布文官武将圈子,影响力与号召力不容小觎,是三个嫡皇子最有力的支持者。想要斗倒嫡子,首先就得断掉他最有力的臂膀,所以,周家首当其冲,是众庶皇子眼中第一要铲除的挡路巨石。
而,当铲除太难,分化或拉拢就是必要的了。
正好周三少跑到凤阳这个偏远的地方,一边游学一边养身,还一边陪未婚妻,就等她孝期一过,带回京城成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京城不好动周家人,如今在凤阳这个地界,好好计划一番,做得天衣无缝并不困难。
三皇子下面的人利用这半年的时间部署,营造出东北一带有流匪出没,专门抢劫镖银或随机地打劫路上的富贵马车队,绑架勒赎的事,干得熟练至极。官府已经多次派兵肃清,但成效有限,只让那些劫匪作案次数减少,行动更为谨慎,却始终没法完全消灭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
待一切布置完毕,也就派人动手了。
李迎风是在绑架事件发生后,才被三皇子那方的人马通知接手后续事宜。然后他就被义兄给派过来了——他的义兄是三皇子党的支持者,这些年带着他那支的人马为三皇子干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天马帮会在他的胡作非为下,名声渐渐差了,原本正经的生意人,渐渐被看成黑道帮会了。
而这个义兄的目标不是继承天马帮会,他想要洗白下九流的身分,当大官,晋身贵族阶层,所以他不在乎天马帮会百年的信誉被毁坏;而李迎风却无法原谅他这点。两个义兄弟立场不同,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这次他义兄找了名头派他来接应肉票周枢,打的是什么主意就很清楚了——要的就是李迎风最好也在这波“匪难”中不幸身亡。
“我说,你为三皇子效力也三四年了,怎么还混成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拙样?”正事谈到一个段落,周枢忍不住开玩笑来冲淡凝重的气氛。
“但凡有接近三皇子的机会,都教我大义兄给截去了。至今我只见过三皇子三次,还是他来到边城,大开英雄宴时,一群人同时拜见,虽然说过话,但不超过十句。”
“这十句里,大概有七句是对你容貌的赞叹吧?”周枢很肯定。
李迎风瞪他一眼,低下头,不应。
“那三皇子惯是以貌取人的,难怪你大义兄防得滴水不漏,但凡只要给你一次机会就近与三皇子谈话,三皇子定会将你带到身边养眼。你大义兄是长得尚可,但比起你实在差多了。”
“这也是你当年不与他结交,反而对我这不受重视的天马帮会里没地位的小少主加以示好的原因吗?”李迎风朝他翻白眼。
“可不是吗?在你还没长开前,我便未卜先知了你将会倾国倾城。”
周枢调笑道。
“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李迎风正色道:“虽然还没收到最新的讯息,但我想他们的行动就这两日了。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先行脱逃了,那就得暴露出你,以后你将无法在三皇子那边、在天马帮那边,甚至整个江湖立足了,所以,我仍然坚持,最先得保住你的名声。”
“都这时候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李迎风有些烦躁地质问。
“当然重要,再说,我也不见得会死。”
“你早有安排了?”李迎风眼睛一亮。
“……如果我算得没错,君生也该到了。”周枢闭眼想了下,说道。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将会来到,这日子,过得可真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