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月,已经是四月的尾声了。
婉瑛在将军府住了一个月,也慢慢地放开,不再像之前那么拘束。
这天,纪大夫又来帮她换药,虽然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不过那一刀刺得深,导致元气大伤,至少要再调养两个月,才算完全康复。
待对方离去之后,她不禁考虑是否该回大杂院了,可是回去之后,浣衣的工作又还不能做,陶大娘还得分神照顾自己,也会给其他人增添麻烦,想了又想,只好厚着脸皮继续住下去。
“可以到外面走一走吗?我保证不会走太远的。”之前活动的范围只限屋内,婉瑛忍不住提出要求。
两个丫鬟心想只是在附近走走,不至于让病人太劳累,于是答应了。
婉瑛像被放出笼子的鸟,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宽阔的蔚蓝天空。
“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于是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能够活着,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知晓婉瑛在房里关了一个月,铁定是闷坏了,瘦高丫鬟于是提议。“姑娘可以走到前面赏赏花。”
“好。”婉瑛接受她的建议。
于是,她步出廊下,来到几步远的小花园,看着四周的花花草草,婉瑛不禁又忆起受伤那一天,在灵魂出窍的情况之下见到过世的父母,若他们没有及时出现,她可能再也回不来,她真是不孝,让他们死后还为自己的事担心。
她以后会好好地照顾自己,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咳。”
冷不防的,一个清嗓子的声响将婉瑛的思绪拉回来,不禁偏头看着有些眼生,穿着青色交领右衽袍服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单眼皮,唇上和下巴都蓄了短胡,身材不胖也不瘦,让她特别注意的是对方嘴唇很薄,嘴角始终往上扬高,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让她马上联想到“笑面虎”这三个字。
婉瑛还在想他是谁,已经有人说出答案了。
就见两个丫鬓朝对方见礼。“大管事!”
“嗯。”大管事两手背在身后,嘴角的弧度不变。
她也礼貌地回应。“原来是大管事,这段日子有劳你们照顾了。”
“婉儿姑娘住得还习惯吗?”他关切地问。
“很好,谢谢关心。”她点头。
大管事依旧衔着笑意。“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婉瑛有问必答。
“将军公务繁忙,一直未能前来探望,婉儿姑娘若是有话要鄙人代为转达,但说无妨。”他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说。
“小女子只有感激,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多谢大管事的好意。”就算真的有话要说,也要当着秦凤戈的面,不方便让别人来传话,男女有别的道理,婉瑛还是懂的,更何况万一传错了话,不就误会大了?
何况秦凤戈事先也跟她说过,不宜太早让其他人知道他有意娶她做续弦的事,即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避嫌,养伤的这段日子他不便前来探望,何况又在为正室服丧期间,总不能老想着要跟另一个女人见面,实在说不过去。她心想他有他的考虑,自然也愿意配合。
大管事倒是没想到她的防心这么重,若换作是其他女子,早就顺势巴结自己,好在将军面前说几句好话了。
“婉儿姑娘救过小少爷一命,难怪小少爷老喜欢往这儿跑,与婉儿姑娘这般亲近了。”大管事又换了个方式。
婉瑛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小孩子只是想要有人陪他玩,换作别人,也会一样亲近。”
这位婉儿姑娘不只口风紧,就连表情也看不出一点心思,可不能小觑了,大管事心里这么认为,却不知婉瑛说的都是真话,是他想得太过复杂了。
他嘴角微微地下垂,轻叹一声。“只可惜当初带走小少爷的犯人是谁,以及奶娘又是谁害死的,至今还查不出来,让将军一直耿耿于怀。”
“大管事说得是。”那位奶娘的不幸遭遇,婉瑛早就听说了,心里也十分同情,可是又帮不了忙,只能期望官府早日破案。
“那一天,婉儿姑娘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大管事目光热切,想要跟当事人确认那日清晨是否有发现其他异状。
她怔了一下。“哪一天?”
“自然是发现小少爷那一天。”
“什么人也没看到。”这位大管事还真忠心,一心一意地想为主子分忧解劳,婉瑛不禁自我反省,不应该说人家是笑面虎,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社会历练不够,看人的眼光也不准。
大管事紧盯着她不放,想要找出任何说谎的迹象,若真的有所隐瞒,也好尽早处理,永绝后患。“真的确定什么人也没看到?”
“当然确定了,如果有看到,早就说了。”她不疑有他地回道。
他掩住眸中的精光,稍稍安心了些。“真是可惜。”
“是啊。”婉瑛也希望能有线索。
抬头看了下天色,大管事拱了拱手,借故离去。“婉儿姑娘倘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派人来说一声,就不打扰了。”
“大管事慢走。”婉瑛福了个身,目送他离去。
待人走远,两个丫鬟已经叽叽喳喳起来了。
“大管事跟了将军好多年,总是笑嘻嘻的,也很会做人,更不会动不动就责罚奴才……”
“他不像那个二管事,阴阴沉沉的,老是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
听着她们的评论,婉瑛也不便发表意见,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好人、坏人真的很难分辨出来,不过只要她不去害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认真努力地过日子,相信一切都会否极泰来的。
数日后,到了端午节的前一天,秦府三房的大女儿锦绣拿了自己缝制的香囊来到将军府,要亲手送给堂侄儿。
“砚哥儿!”她可得讨好这个小祖宗,只要哄得开心,祖母也开心,将来才能为自己挑一门身分高贵的婆家。
砚哥儿跟她并不熟,抿着红嫩小嘴,不肯过去。
“我是堂姑,来!叫一声……”锦绣状似亲热地牵起他的小手说。
“不要!”这两个字是他这阵子刚学会,也说得最流利的话。
锦绣也不能板起脸对砚哥儿生气,因为奶娘可是在旁边看着。
“这是堂姑亲手做的,可以避邪驱瘴,给你戴在身上吧。”锦绣蹲下身子,瞥见堂侄儿胸口已经挂了一只红色香囊,随手拿起来看。“咦?这是谁给的?”
“不要!”砚哥儿气呼呼地挥开她,不想让别人碰自己的香囊。
锦绣见他这么宝贝,不禁失笑,随口问了身旁的奶娘。“我那位将军大堂兄何时也开始注意起这种小事了?”
“这香囊不是将军给的。”奶娘回道。
她一怔。“那么是谁给的?”
奶娘是个老实人,也没想太多。“这是六安堂的纪大夫做来分送给病患和前去医馆抓药的客人,昨天拿了一个来送给婉儿姑娘,婉儿姑娘又把它送给了小少爷,好让他保平安。”
“婉儿姑娘?”锦绣回想了一下,似乎曾听母亲提起过。“就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府里的那位受伤的姑娘,也是当初救了砚哥儿的恩人?”
“是。”奶娘点头。
锦绣心眼多,想得也就更多了。“想不到这位婉儿姑娘待砚哥儿真好,而且这般细心……”一面说,还一面伸手要触摸香囊,惹得砚哥儿更不高兴了。“居然连碰都不让人碰,可见砚哥儿有多喜欢她。”
原以为是为了报恩,才把那位婉儿姑娘接进府里照料,不过就算大堂兄本人无意,谁晓得对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天底下可没有一个女人遇到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懂得善加利用的。
于是,待锦绣回到秦府之后,自然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了,还加油添醋一番,让江氏听完之后,顿时觉得非同小可,马上去找林氏商量,妯娌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一起去见婆婆。
“……真有这种事?”老太君可真是大吃一惊。“大管事不是说那位姑娘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养伤吗?”
锦绣挨在祖母身边回话。“我也问了奶娘,说是那位婉儿姑娘救过砚哥儿,而砚哥儿又喜欢她,所以经常去房里探望。”
“砚哥儿真的这么喜欢她?”她又问孙女。
“是啊,他连碰都不让我碰那香囊,可是宝贝得很。”锦绣有些吃味,因为砚哥儿跟她一点都不亲近。
林氏左思右想。“砚哥儿他爹就算本来对她没那个心,说不定会看在儿子喜欢她的分上,索性收来做妾。”
“说得没错,做妾总好过当个浣衣女……”江氏用轻蔑的口吻说。“咱们可不能小瞧了这位婉儿姑娘。”
老太君听了脸色不太好看。“若是凤哥儿有意收她做妾,我什么也不会说,可若无意,就由不得有人在背后算计了。”
“婆婆的意思是……”江氏和林氏都等她定夺。
她睇了两个媳妇儿一眼。“明天就是端午节,朝廷官员都休假一日,正好把凤哥儿叫回来吃顿饭,我也可以乘机问问。”
于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端午节,秦府依照传统习俗,将菖蒲和艾草捆在一起插于檐下,可以用来避邪驱瘟,上上下下也都在身上佩戴香囊。
待一家子都在内厅坐定,老太君便开口要较小的一些孩子到外头去玩,就连砚哥儿也让奶娘抱出去。
秦凤戈被祖母唤到距离她最近的座椅上,才刚落坐,除了二叔和三叔有事不在府内之外,在座的几位长辈,神情透着一股不寻常,他又怎知一只香囊,差点就毁了自己的计划。
“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看到儿孙承欢膝下,比什么都要来得开心。”老太君无比欣慰地笑说。
江氏和林氏点头附和,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只不过是开场白。
“不过我还是有几个心愿未了,好比说锦绣的婚事,过两年也该出嫁了,得开始帮她物色一门好亲事。”她开始一一点名。
依在母亲身边的锦绣,满脸羞涩地说:“全凭祖母作主。”
老太君又望向在场的几个孙子。“你们也别怪我这个当祖母的喜欢唠叨,可是既然身为秦家的子孙,即便无法光宗耀祖,也不能做出有辱门风之事,尤其是在外头打架滋事,更是不能容许,脾气再不改一改,万一哪天真的闹出人命,秦家也绝不纵容……”
不必指名道姓,秦凤恕已经心虚地别开视线,他是性子冲动了些,不过那也是因为跟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其中一人嘲笑他不过是庶出,只敢在外人面前摆架子,在家里说话没分量,这才会动手打人。
“还求老太君原谅他这一回!”赵姨娘连忙跪下求情。
而秦凤恕的正室王氏也赶紧跟着照做。
“芳娥,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这个做妻子的,该管的时候就该好好管一管。”老太君当场责备起孙媳妇儿。
王氏觉得委屈,因为她根本管不动暴躁易怒的丈夫,只能低头垂泪。
见妻子因自己而挨骂,秦凤恕不得不低头认错。“孙儿发誓不会再犯了。”
“凤鸣,你是他的兄长,就帮忙多盯着点。”老太君把这个责任交给另一个正准备明年参加院试的孙子。
闻言,秦凤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恭谨地回了一声“是”。
待老太君看向二房嫡出的儿子,秦凤疆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头,恨不得让自己从人前消失。
见他这般胆怯软弱,老太君叹了口气,便不多说了。
“凤哥儿……”她最后看向长孙。
“是。”秦凤戈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