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不好。
这阵子,这男人都睡不好,而她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手,是在这个月断的。
他被旧日的恶梦侵扰,所以睡不好,过去一个月,她看遍了过去几年所有他的实验报告,很快她就发现,这些年,每到这个月,他都没有睡觉,几乎没有睡觉,一直卯起来在工作,他传给阿震的资料,一天二十四小时,各种时间都有。
她也发现,从上个星期开始,他就加强了他运动的强度,他跑更长的距离,举更重的杠片,将次数和重量不断增加。
有时,她在半夜还会看见他回房之后,又重新回到楼下运动,把他自己累得半死。
前天,就是因为他把自己弄得太累,又睡不着,才会来找她,然后在事后瘫在床上彻底睡死,一觉到天亮。
昨天,也是如此。
今日亦然。
她应该要推醒他,要他回他房里睡觉,可半晌过去,她只躺了下来,窝回他身边,伸手轻抚着他的心口,感觉他的心跳。
只是因为他需要休息。
合上眼,她告诉自己,却知道这理由很烂。
烂透了……
她想着,却不自觉偎得他更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他的温暖,然后叹着气睡去。
啪——
他的头皮抽紧。
啪——
他屏住了呼吸。
啪——
滴水的声音,让他醒了过来,他不喜欢那回荡一室的声响。
那声音让他不安,教他神经莫名紧绷,让他想抓起板手将那该死的水龙头一把敲掉,他将双手紧握成拳,却感觉到怀里有个温热的物体。
他睁开眼,看见了她。
胸中的焦躁,莫名平息了下来。
他小心的爬起来,下了床,走到浴室里,将那没关好的水龙头,转紧。
夜已深。
半圆的月,悄悄爬上了窗。
他回到床边,看着那个蜷缩在床上安睡的女人,然后重新上了床,小心翼翼的将她重新轻拥在怀中。
他没想到她会待到这个月,他还以为红眼的情况很快就会解决,但三个月过去了,屠震说他们遇到的状况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不该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他知道,他应该要叫她离开。
每年的这个月,他的状况都会变得很不稳定。
噩梦会来,来找他。
他应该要屠震找人来替她,至少在这个月。
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然后变成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他每天都和屠震视讯,却每每无法开口提起这件事。
他忍不住告诉自己,他的情况还好,他比去年好很多。
他还好,还算正常,虽然睡得少了点,但他依然能控制自己,他甚至在她身边睡着了。
不是一次两次,是第三次了。
他没想到会这样。
眼前的女人,栖息在他怀中,小小的,暖暖的,曲线柔软的背温润光滑,她背上因激情而起的粉红退去,只留下宛如牛奶般的嫩白。
在她之前,他不知道女人摸起来的感觉可以这么好,即便有肌肉,她摸起来还是软的。
好软,好暖。
他不由自主的张开手掌,让掌心贴着她背部的曲线,感觉她。
和她躺在一起,他才发现她好小一只,比他记得的要小,不知为何,当她醒着时,给人的印象比较高大,可现在一瞧,她整个人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他体积的一半,教他难以理解她哪里来的力量,能做那么多的事,能轻松打败他,还能承受他的莽撞与粗鲁。
但她确实可以。
只是,即便他已经尽力小心,他偶尔仍会在她身上留下一些痕迹。
这小女人热情如火、精力充沛,拥有他难以想像的活力,她就像个热带的小龙卷风,强而有力的横扫过他的屋子、他的理智。
她总是试着控制一切,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挑战她,想要得到更多,想看她的双眸为他而氤氲迷茫,想看她无法自已的因他而颤抖、呻吟、喘息,和他一样失控,如他一般着迷。
痴迷。
他不想承认,但这女人带来的感觉太好,被她拥抱的感觉很好,亲吻她的感觉很好,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无可比拟。
只不过是性。
他知道,却怀疑别的女人,能带给他同样的感受。
和她一起,像拥抱着热力四射的火焰,他却能控制她,让她燃烧得更亮,亮得无比璀灿,让他心甘情愿的成为她的燃料,只为看她发光。
即便是激情过后的现在,她看起来仍微微的泛着光。
那只是月光洒落她身上造成的视觉效应,但他仍觉得那像是从她身体里辐射出来的能量。
房里的落地窗一扇又一扇,她没拉上窗帘,让月光直接从窗外洒落,从她的床上看出去,能看见那高耸的落地窗外的拱廊,还有在廊柱之外的林叶,以及在其上的夜空。
夜空里,点点星光伴着那轮明月,微亮。
这间房,那么多的窗,几乎无所遮掩,但她显然一点也不介意。
她喜欢空旷的地方。
他能看见,她偌大的房里,空荡荡的。她甚至把原有的家俱挪到隔壁,古董收到仓库,只留下这张巨大的双人床,和无法挪动的衣柜。
这间房,是主卧室。
在他童年的记忆中,这里墙上总是挂着严肃的字画,桌上摆着上好的古董,地上铺着昂贵的地毯,充满了整洁、严谨,教人神经紧绷,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氛围。
可如今,墙上空白一片,大桌不见踪影,地毯也被收走,只有大床旁的地板上,放着一台笔记型电脑,和一只咖啡被喝完的马克杯,旁边还有一条她拿来擦头发的毛巾,和一支吹风机。
那夜激情过后,她和他一起洗了澡,还拿那支吹风机帮他吹乾了头。她的吹风机和他一样小小的,把手可以折叠收好,但威力十足。当她替他吹发,小手在他脑袋和脖颈上摸来摸去时,他情不自禁的又将她压倒在地,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床上。
他是事后才将她抱上床的。
对他的急切,他不知道她做何感想,但她没有抗议,只是笑着伸出双手拥抱他、回吻他。
后来,他常常洗完澡就跑来找她,故意的、刻意的湿着发。
他喜欢她替他吹发,喜欢感觉她的小手穿过他的发,拨弄、抚摸着他的头皮,温柔的照顾着他,好像她也很喜欢这样,喜欢抚摸他。
也许她确实是喜欢的。
她没有赶他。
他不是故意要在这里睡着的,原以为他无法在这里睡着,不可能在这个月睡着,他不想睡在这里,怕他会因为做噩梦,怕她会因此被他吓到,怕他会因此误伤了她。
但那暗夜惊梦没来,连着三天,都没来。
当他清醒过来,睁开眼,总是能看见她在怀里。
这女人温暖的存在,教那晦涩的暗夜噩梦消停,让他睡得极沉,睡得很好,让他第二天工作得更专心,更有效率。
似乎,只要和她睡在一起,他就不太会做那梦。
于是,忍不住再来找她,又来找她。
怀里的女人,身上泛着光,淡淡的月光,却似来自她体内一样,辐射而来,温暖包围着他。
只是月光。
他想着,却难以抹去这种能量来自于她的想法。
这小女人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似乎只要她存在,所有的一切都会亮了起来,阳光、空气、水,他的鬼屋,阴沉的房间……
她把这曾经严肃得像博物馆的房间,住得像空旷的仓库,但他喜欢她这种随意的感觉,喜欢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做事。
回想起来,他还真没坐在这间房的地板上过,可坐在地上,躺在床上,这房间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更高、更宽敞,一点也不死气沉沉。
他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星星、看到月亮、看到林叶、看到飞鸟,清晨时,晨光更会穿透进来,照亮一室。
她让这里像是不同的房间,像是森林里妖精的宫殿。
这是小女生才会有的想法,他是个科学家,应该要对这念头嗤之以鼻,却只是不由自主的收紧长臂,将她搂得更近,把鼻子埋在她颈窝,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她甜美的味道,吸进身体里。
银色的月光悄悄迤逦,缓缓挪动,把她照得更亮。
他知道,这间房,从此在他记忆中,再也不一样。
他知道他应该让她走,但他不想。
他还好。
还好。
看着那挂在窗外半圆的月,他忍不住想着。
半个月了,只剩两个星期,然后一切都会过去。
或许这一次,他可以平安度过这个月。
他祈祷着,真心祈求,然后睡着。
娜娜经过他房间时,看见门敞开着,换洗的衣物被他随手扔在床尾。
她知道他在地下室,忙着拼凑屠震和屠勤新弄到的碎片,她走进去收拾它们,想一起拿下去洗,其中一件T恤掉到了床底下,她弯腰去捡,却看见床下有本书掉在那里。
她伸手将它捡起来,擦掉灰尘,放回他的书柜,她本想转身离开,书柜中却有一本用手写着年份的笔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十二年前。
她不应该偷看,好奇心会杀死猫。
但她知道,那是他出事的那一年。
那男人被那件事折磨着,或许上面会提供相关事件的线索。
她是为了他好,那男人需要帮助,如果她知道更多细节,她或许能搞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再多想,她抽出那本笔记,打开来。
那瞬间,她发现那不是笔记,是一本素描本。
那本子里都是一些风景画,她认得那些风景,她知道那在哪里,她以前每年夏天都会去那地方度假。
她愣了一愣,想起武哥说,他出事之后,打了红眼的电话,所以他才去过那里,他被带到了老家。
他的素描画得很好,很精准,单车道、铁道桥、椰子树、没入高山的夕阳、海上东升的旭日,她往前翻到第一页,想从第一页开始看,却看见那整页都被他涂黑,黑不见底,他把那页涂得那么黑,像是整张纸本来就被填满了铅笔的石墨。他连续涂了好几页,仿佛他当时没有别的事,整天就只顾着把它们涂黑。
心头,莫名紧缩起来,像被人揪着,拧着。
她一页一页的翻,然后,忽然间,下一页,出现明亮的白色。
他不再涂黑纸张了,那一页是白的,但白色之中,有着优美的线条,一开始她没看出那是什么,然后她发现那是颈子,某个女人的后颈。
她愣了一下,再往下翻,看见一双又白又漂亮的腿,女人的腿,女人赤着脚,抓着裙子,裸足轻快的踩在草地上,一条水管喷出了水花,溅湿了那双漂亮又雪白的脚。
好吧,她想,这家伙确实是个男人。
她调侃的扯着嘴角,心中却隐隐浮现不明情绪,她继续往下翻,看见他开始画风景画,但那些风景画中,总是会有个长发的女生,因为大部分都很小,远远的,所以她刚刚没注意到,还以为那就是风景素描,但她现在知道,这些风景里的小人,全是刚刚那女生。
每次画到她,他的笔触都会变得很柔软,不再只有绝对的精准与刚硬。
那女的,穿着打扮看来很年轻,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大概才十五六岁。
她太好奇那少女是谁,所以继续往下翻,然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还有那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认得那张脸,认得这名少女,他完全抓到那少女的神态,那虽仍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却已经有着女人的身材,她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开心的笑声回荡在耳边。那小女人对着他开心的笑着,发丝因风而飞扬,美丽的脸庞透着光。
震慑的看着那张温柔的素描,娜娜的心被绞了一下。
他为她画了很多张素描,她忍不住觉得他把那女人过度美化了,但她知道那只是她在嫉妒。
他喜欢那女人,很喜欢,说喜欢都太客气了。
可恶。
她把素描本合上,放回书柜里,有些着恼的转身,抓着他的臭衣服快步下楼。话说回来,她干嘛那么不爽?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男人,就她所知,她还真没见过有哪个雄性动物不喜欢那女人。
况且,他当时也才二十一岁,荷尔蒙正沸腾呢。
那种活生生的尤物在眼前,成天在身边晃来晃去的,他要是没注意到她那才奇怪,他是手断了,又不是被阉了。
是男人都会爱上那波霸,更别提那女人还烧了一手好菜。
她敢打赌,那波霸九成九是那宅男的初恋。
不对,不是初恋,是暗恋才对。
她翻了个白眼,最好那家伙当时有勇气告白,最好他告白了是会成功,想要和那女人告白还得排队咧,依她对他的了解,这男人自闭又害羞,眼看追求者众,他
百分之百不曾对那女人开口——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让她的心无端一沉,再扭绞。
这家伙该不会还在暗恋那女人吧?
她记得他以前的照片又高又瘦,她以为他是为了承担那左手才把自己练成无敌浩克,可那女人身边的男人都是猛男,而那波霸女确实喜欢强壮的男人。
屠叔就是强壮的男人。
人家是怎么说的?女儿总是会爱上和父亲一样的男人。shit!
她知道那家伙是那种会默默努力的人,若是他,确实有可能为了达到目的,私底下偷偷锻錬,把自己变成那女人的心头好。
天知道,和那波霸相比,她简直就是个飞机场,她要是个男人也会爱波霸胜过飞机场。
她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又要被拿来和那女人比较,又再次感觉到自己就是个平胸的男人婆——
娜娜猛地停下脚步,因为这义愤填膺的心痛而震惊。
老天。
她脸色发白的紧抓着那堆衣服。
该死,她是个白痴。
那领悟吓到了她,让她想飞奔逃走,跑去躲起来,跑去把不知何时倒塌的心墙再次筑好,盖得密密实实的,没有一丝空隙。
但来不及了,她知道,这一秒,她只觉得赤裸,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拿着利斧朝她狠狠砍下。
她真的很想跑,她不想再次受伤,她甚至转身上了一个台阶,保护自己的冲动如此强烈,但她想起来,他需要她。
那男人需要她。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需要她,如此需要她。
当她闭上眼,她可以看见他在月夜里用那双痛苦又无助的黑眸,注视着她、凝望着她,他总是会来找她,几近绝望的和她做爱,好像不这么做,他的意识就会被夺去、被抓走。
武哥认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猜他潜意识里多少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很痛苦,她知道。
他需要她。
而这,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在他如此需要她的时候,她没办法将他丢下,弃之不顾。
吞咽着口水,娜娜把逃走的冲动咽回去,然后她深吸口气,抱着脏衣服转过身,再次走下楼去。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只要她不说,反正没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