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上陇真的是一板一眼的武将,决定的事就是铁簸的桶谁也扳不动,每天丑时回,卯时出门,脸带倦色却坚持非要这么做不可。如果说有几个时辰可以偷来睡觉倒也值得,偏偏三天里有两天总会有小兵来敲门,不是有急函要处理,不然就是有重要的事要他出面打点。
几天后,申浣浣嘴里虽然不说,却有了莫名的期待。
入夜后,她老会心神不宁盯着门看,想象他那被油灯拉长的身影会突然出现,盼着、候着,直到确定是他,那一刻她的心跳如雷击般彷佛要穿透她的心……
镇日诸事缠身的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天,真是十分不易。
三伏天里,他给怕热的申浣浣找来虾须竹帘,入寝时可以御蚊,疏漏生凉,似胜纱帘。入寝时有人肉垫子给她放肚子,还有人解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上下无一事要她操心,她简直就像让人家圈养在猪圈里的某种牲畜。
「好小子,算你运气好,他应该会是个疼小孩的爹,你瞧他做这么多,为的可都是你。」
申浣浣躺在用绿白细滑席子覆盖的凉椅上,乌发盘成髻,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透着红润,姿态妩媚极了。
走入小院的孙上陇忍不住被她所吸引。
虽然双眼闭阖,看似在休憩,她还是知道他来了。
他灼灼的目光老是让她的身子变得敏戚而沉重,每每让她想起那夜初尝人事的酸疼。
两人视线交缠了。
「要开战了吗?」数数日子,对方挂免战牌的日子也到尽头,要开火,他这主帅不在会变成笑话的。
「嗯,我得赶回去。」他蹲下来,陪她说话。
「有事就去办吧。」 她看见他蹲下时随侍那黑了一半的脸。
「我放不下妳。」
「你甭紧张,外头兵荒马乱的,我不会跑,也跑不动,倒是你每天往这里来,才引人注目。」
战争不是只有砍个你死我活就能争出输赢来,若犯了妇人之仁,一点小误差就能让战局翻盘,输赢改观。
他是什么人物,三天两头在这里出没,不会敌人疑窦吗?
相较于自己,她比较担心他的安危。
「攻下城我马上来接妳。」孙上陇信心饱满的说道,流露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你自己要小心保重才是,我可不想孩子落地就没了爹。」
「妳小时候真可爱,一双眼就像宝石,谁逗妳玩,妳就跟谁亲,可一看到我马上变节过来,趴住我大腿喊着要抱,就算有好吃的鸡腿妳还是会先抱过我才去拿。长大后,成天在兵营里跑进跑出,谁见了谁都喜欢妳,可是我万万没想过妳对我的是这种男女感情。」
「你要骂我不要脸,我没话说。」她想把脸转开。
「咳,如果妳不下这味重药,我想我还要很久才能明白妳的感情……当然,这种事情我就纵容妳这么一回,以后不许这么蛮干,不然小心妳的屁股!」
事情就这么轻轻带过?他没有揣着账本慢慢跟她算?
害她担了半天的心……
「还有,等我几天,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解决,几天后,我会回来安顿妳的。」
冷不防的,他在她青葱的指上咬了一口。
她「呀」 了声,缩手,却发现他这一口没留情,咬得重又狠,留下个牙印子。
她胸口起伏,想发脾气可一张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泄漏她心里的矛盾。
但这笔帐不是算了,而是他还没有时间跟她算。看了眼她的肚子,想到外头的战局,现在都不是算帐的好时机。
「把孩子照顾好。」他起身。他留下咬痕是要她知道,他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她得要有心理准备。
「还有,炉子上给妳煨了桂花牛奶还有新米鸡笋粥,要吃完。」
这……这男人,感觉硬邦邦的,甜言蜜语不会说,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却惦记着要她不忘三餐。
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好到让她一颗心沉沦又沉沦……
这些男人是一个个比闲的吗?
走了一个大将军,来换班的是司徒云润。
他依旧是素袍长袖、儒衫方巾。
他带来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日出前,终于攻破藩王叛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孙家兵渡过护城河杀进了京师,皇帝见危机解除后下诏罪己,宣布退位,会有这场战事是他治理天下无方才引得藩王作乱,他责无旁贷。孙家军大获全胜,各方舆论对他佳评如潮,赞誉有加,预定今天要入城。
「将军说妳可能随时会生,我来待命。」看见她凸出的大肚,司徒云润没有太多惊讶,像是早在预料中。
「他就是不信我,我一个大腹婆能逃哪去?连你这心腹大将都来了。」 都跟他保证过了,他还是不放心。
司徒云润眼中有一丝谴责。「浣儿,要我说妳真的挑错时候使性子了,战场上一个分心可是会要人命,少任性些,妳应该多体谅将军有多少性命捏在他手里。」
「司徒大人训示得是,说到底还是我错了。」她冷笑道。
她难得自私一回,却错误连篇,错在不该这时候怀上孩子,错在离家没挑对时间,错在不应该让他劳师动众来寻她、护她。
但他以为她愿意这样吗?
「妳现在是孕妇,情绪别太过激动,听我说,那天家里人一来通报妳不见了,将军就把我叫去问话了。」十万火急。
「想必你是一五一十的招了,还说了那包仙人醉是我花了不少水磨工夫去跟你要来的。」只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她要将迷药用在谁身上。原来鸡蛋再密还是有缝。
「我是军医,他当然马上就怀疑到我身上来,我嫌疑最大。」罚了半年薪俸虽然不到肉痛程度,可也足足看了主子好久的脸色,直到那天得到她的音讯、把人寻获为止。
「是我拖累了你,他骂我你也骂我,我都臭头了。」她从来不想连累谁,当初她应该跑远一点,找家药铺去拿药才对。
「谈不上拖累,将军很担心妳,有一阵子几乎吃不好睡不着,半夜还在营帐外面踱步,可见妳对他的重要性。」面对她甜美的脸蛋,在路上练了千百遍的骂词都没用,看来他这辈子也是被她吃定了。
「司徒大哥,大军进城后的局势,那是可以想象的乱,那些复杂的官场我帮不了他,可是他少不了你跟善舞大哥这两条膀子,与其你在这里浪费时间顾着我,不如去帮他。」
「你们啊,一个要我来帮妳,一个要我去帮他,早早说白了互相有情绦不是很好吗?圈子绕来绕去的,我们看着的人都觉得眼花了。」早些年他对这丫头是真有几分爱意的,可是一年又一年,他发现她的眼里只会对着孙上陇发亮,从头到尾只当自个是个兄长,他这才看开了、放下了。
当不成那个可以守护她一辈子的男人,那就继续当她会甜甜喊着的兄长吧。
「他……对我……其实是我用了强的,他是那么有责任心的男人……见我变成了这样,只是道义上的照顾罢了。」
司徒云润蹙起了眉。事情居然是这样?!
「我笨,选了一条看似快捷方式,其实是为难他的路走……不过,我不悔,我是他妹妹他不能爱我,那么,偷个小人,以后可以天天看着……也好。」
他叹了口气道:「妳要给他时间。」
「我都二十岁,一个老姑娘了,十年多了,还不够吗?」申浣浣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飘远的,人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司徒云润的眼中涌起了复杂的温柔。世间女子有几个能够为了爱情做到这步田地?感情虽然没有先来后到,可就是这十年横亘在他面前,他是怎么都无法超越他们用时间慢慢酝酿出来、牢不可破的感情。
「司徒大哥你还是请回吧。」
「妳啊,就乖乖当我的挡箭牌,好好让我顾着,这么多年,我也老了,是该休息一下劳累的筋骨,我很久没有过过闲如云鹤的日子了。」
她闻言一笑,「既然司徒大哥都这么说了,小妹哪敢不从?不过大哥一点也不老,你还是青年才俊呢。」
「妳喔,就是滑头,拣我爱听的说。」轻点她的额,完全是大哥宠爱妹妹的疼法。
「军队进城,万人夹道应该很热闹吧?」申浣浣看向窗外,神情有些恍惚。
她想他。
就算只能远远看见,也好。
「别说妳想去凑这热闹。」他明白她在想什么。
「我想去。」
「将军要是知道会治我罪的,妳还是好好养胎,让他安心吧。」看了她的肚子一眼,他苦笑忖度,这种肚子禁得起人冲撞吗?
「那我们就不要让他知道,只有你知我知,我们混在人群堆里,不会有人看到的。」
这种机会是不是经常有的,不管,她在房里待了许多天,以前就算在家还有梅姨静叔说得上话,在这临时住所里,只能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用她粗糙的手艺缝制小儿衣服,她实在闷得慌。
不由分说,她拉起他就往门口跑,跑了两步发现只比蜗牛快上那么一点,看了看自个臃肿的身子还有司徒云润不赞同的神情,她吐舌笑道:「要是迟了就看不到了,想到能出去玩太开心,一下忘记我是要当娘的人。」
「还是那么性急,傻丫头。」
「我饿了,等一下要请我吃面疙瘩。」
司徒云润见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妥协了。「就趁机会进城打打牙祭吧。」
「那动作快点!」申浣浣兴奋的道。
「妳别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吶。」他在后头捏着冷汗追着她喊。
申浣浣咬在嘴里的酸梅久久含在腮帮子里,忘了要咽下去。
民心思变,她大哥、那个被称之为神的男人要入城,造成万人空巷的轰动,树上、楼房,还有人踩着高跷的,众人扶老携幼,把京城中最宽阔的中城门挤得只剩下街心。
号角声起,披甲战马上坐着领头带队的孙上陇,他银盔铁甲,头盔上一簇白缨迎风飘扬,丰神俊朗的傲姿睥睨天下。
只要是女子无不倾倒在他的风采里。
这也难怪,他那张脸她看了十几年都看不腻,寻常女子想抵挡他的魅力除非是眼瞎。
他麾下步伐整齐,秦臬的靴声震动人心,更引人注意的是身穿莲紫外袍、腰际佩剑的雪瞳朱,她是队伍里唯一的女子,一身戎装更显出她的英气勃发,看得百姓们啧啧称奇,也让申浣浣望得出了神。雪瞳朱显然是不甘被淹没在队伍里的,她一直驱策胯下马匹,试图要与孙上陇齐辔,只是人群实在太多,让她无法施展开来。
随着队伍逐渐往皇宫而去,申浣浣最后看见那位仓浪公主挤掉了她前面的两位将领,得逞的追上了孙上陇的坐骑。
按理说,她这是僭越。
不过孙上陇没有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