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尹宽坐在木椅上不敢妄动。
近半小时维持一样的姿势,让他逐渐遁入恍惚的境界,觉得自己像是被惩罚的小学生,不敢讨饶,也无能为力。
他不敢妄动的原因很简单,他腿上有一坨黑色毛茸茸的生物卷成一圈,睡得很熟的样子。
从没想过,会有一只猫,在第一次见面不久,就这样窝在他腿上睡觉,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周遭就很吵……
一直持续有人进进出出,起码他就看到至少五张没重复过的面孔,有人进门扛走一大包饲料,有人进门描述哪里的猫咪如何如何。
办公桌前有个大姐在操作计算机,看来像在更新网页或是回答问题,另外一个阿伯则很亲切地招呼众人,问着要不要吃水煎包啊、等等谁就来了或是轮到你了之类的。
半小时前,徐尹宽傻傻站在外面看门牌时,就是阿伯招呼他的。
“先生,你要找谁?”阿伯口音有些台语腔,听来很亲切。
“您好……我想找玉缘的徐太太。”
“你找朋朋哦?那你进来里面坐着等一下。”
“……”
他有点迷惑。他要找“玉缘”婚友社的“徐太太”,名片上的地址没错,但大门旁挂着的木匾却是写着“米咪街猫协会”,而阿伯口中的“朋朋”又是谁?
就这样,他被带进来罚坐,看着一堆人忙碌着。
一头雾水地被晾在这边,坐了十几分钟,一只黑猫自他脚边蹭了蹭,就跳上来躺在他腿上。
他是来找徐太太的,但这里一点都不像是婚友社,反而该是猫咪大本营;而他居然呆呆地坐在这里,丝毫不反抗,虽然心里满是疑惑。
徐尹宽放眼四周,除了大门外边有木匾,进门处也有个透明压克力板镶在墙上,一样写着“米咪街猫协会”,墙角边则有监视器,举目所及十多坪大的空间里,还有藤椅沙发,沙发上放了几个椅垫,那里没人坐,只有四只猫咪挤在上面睡觉。
两个铁力士架放着饲料罐头猫砂等物资,靠他这边的则像办公区,两张桌,上头满是书籍文件与文件夹,其中一张桌面上有计算机和电话机。
他将视线往里瞧,信道里侧感觉有厕所浴室,还有两间门关起来的房间,其中一间间歇传来猫叫声。
收回目光,转一个角度,发现身子斜后方有块白板,白板上依日期注记一些他看不大懂的信息,什么皮皮TNR、大黄母带子等等,倒是边角大大的“本周铲屎官”五个字引起他的好奇,下方写了个稍小的“舜”字。
才感觉腿上的猫咪动了一下,正要查看,门咿呀一声被拉开,有人进来,熟门熟路地跟大伙问着:
“阿水伯,你们今天是要去抓皮皮吧?”
“嘿啊。不过要晚一点,朋朋刚刚出去,要等她。”
“了解。有状况再跟我说。”那人讲完,跟大伙挥挥手,就这样离开。
阿伯转过身,看到徐尹宽,才一脸想起什么似的。“啊,拍谢,朋朋会比较晚,你要呷水煎包么?”
也没等徐尹宽反应,走过来塞了颗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水煎包,而后又跟其他人讲着话,似乎跟什么行程有关。
但无论他们在讲什么行程内容,“朋朋”这名字,一直出现在他们口中。
徐尹宽手上拿着水煎包,有点呆呆地看着他们、以及周遭睡觉中的猫咪们,总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奇怪的时空,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记得……也就两个小时前,自己先去买了木炭,无视店员好奇的目光与迟疑的问句;店员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要烤肉,只差没要他拿出身分证。
这年头,店员的工作内容从煮茶叶蛋烤地瓜泡咖啡等万事通技能,还要加上自杀防治措施之关心采买木炭的异常客人……
回到家之后,发现忘了买打火机,找了半天,看到一枚五元日币和名片,想起这枚硬币的意义,就这样花了一个多小时走来这里找玉缘的徐太太。
如果是徐太太的话,应该有详细数据吧,应该知道他未婚妻的地址吧?每天喝醉了睡、睡醒喝醉的日子,就在这个临界点,想到这最后的机会。人生,如果在奇妙的时机遇到奇妙的事物,好像就有可能遇到奇妙的转变。现在坐在这里,想着自己下午采买木炭的行径与一直要找到打火机的执念,
总觉得有点不真切……
就在这样的回顾与迷惑间,大门又咿呀一声被打开,打断徐尹宽的思绪。
他抬眼看着那人,瞬间内心充满羡慕。
所谓的人帅真好、人丑吃草,他徐尹宽当然是后面那一种,刚刚进门的男人则姑前面的那种。
修长挺拔的身材,凌乱微卷的发型,加上深邃的五官,尽管唇边咬根牙签,身上是很单纯的素色衬衫搭牛仔裤,甚至有点臭脸,但还是很吸睛,去当艺人绝对有一堆经纪人抢着签约的那种。
“朋朋不在?”刚进门的男人问。“她出去一下啦。阿舜你要呷水煎包么?”
“好。我今天开始值星铲屎官吗?”
“对啊!这周轮到你。”
徐尹宽看着那个被叫阿舜的帅气男人,联想到白板上的字,总算有点进入状况,而那个阿舜,进门后一开始只是和众人闲话着,一边查看门边矮柜上的信件,然后回过身,看向屋内,行进间视线对上他的——
“你是谁?”
“他来找朋朋的。”
问他的问题,被阿伯抢答,徐尹宽不知该说什么,他明明是来找徐太太……
“找朋朋?”
听到阿伯的答案,阿舜迸出问句,踏向里间的步伐急停,很快侧转身子,正面朝向徐尹宽,发出扫射的目光。
面对这种和自己有云泥之别的人物,徐尹宽感觉很有压力。
阿舜自嘴边取下牙签,从口袋捞出牙签纸套装回,才丢进办公桌旁的垃圾桶,之后拉把椅子,在他身前坐下,再抱起原本在他腿上睡觉的黑猫。
“你找朋朋做什么?”
“我……是来找玉缘的徐太太……”为什么他们一直讲什么朋朋?
徐尹宽不敢迎向亮眼男人的视线,只好低下头看着那只被移位的黑猫。阿舜熟练地抱着猫,还一边轻轻抚着猫下巴。
“所以你之前参加过未婚联谊活动。叫什么名字?”
“徐尹宽。”
“你姓徐?”好像不爽他的姓?
“……对。因为我爸爸也姓徐……”这样解释可以吗?
徐尹宽感觉对方像在审问犯人,似乎把他当作假想敌?
阿舜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大门再度咿呀响起;在这个时间点,徐尹宽居然想着,应该要替大门上油一下。
“来来来!快点!快点!”
人未到声先到,徐尹宽才看到半个身子转进,清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跟着进门的还有恶心难闻的臭味——
他还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就被扑鼻的气味熏得往后靠。
类似馊水的味道——
胃部翻搅,恶心的感觉涌上积在喉头,他知道自己没东西可吐,只是那味道让人想要走避,连他坐在距离三公尺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到如此强烈的气味,叫见那气味恐怖到极点!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可以这么臭?
由水肥的吗?
还是清洁队员?
进门的人还顶着安全帽,身上薄外套看来肮脏,手上提着一只猫笼,猫笼里面看来黑黑的,有微弱的猫叫声传出。
他猜,那就是臭味来源。
瞇着眼苦着脸接受这种嗔觉荼毒,一边看着其余众人与进门的那人。
其他人大概是嗅觉失灵了吧,三人一点都不怕臭地赶忙靠近,一边唤着朋朋、讲着什么厨余之类的,有人接手取过那人手上的猫笼,阿舜则帮那人解开安全帽。
“你好臭。”解着安全帽扣环的阿舜这样念着。
“把猫咪从厨余桶抓起来时,他就往我身上钻。”自安全帽里传出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地说着。
安全帽被拿起时,徐尹宽看到一张清丽的容颜,他想,她应该就是那个朋朋。不认识。印象中徐太太年纪大一些,老气很多。
女人似乎没看到他,很快走进屋内,留阿舜在原地把安全帽放好。
之后,阿舜回过身,看到他,眉头皱了一下。“你再等一下吧。”
整个猫咪协会客厅,就只剩徐尹宽一人,留他听着里边传出的阵阵谈笑声;四个人帮一只猫洗澡,明明都是大人了,还用那么可爱的宠溺语音安抚猫咪……
一只脏臭猫咪所获得的对待,比他这个人类还要好上十倍。
他自己一人,顾着一只又躺上他腿的黑猫,以及其他已经起床、正在监视他的四只猫咪。
“……”真是奇妙的时空。徐尹宽心想。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大姐跑出来接电话,再来是阿伯也步出,催促他把水煎包吃完。
跟着出现的是阿舜,身上换成白色T恤,手上抱着被毛巾包住的猫咪,还跟大姐要了吹风机,便开始帮猫吹毛。
没人理会他,于是他再度呆坐,大姐又开始打电话,阿伯则是看计算机看得津津有味,阿舜继续帮猫吹毛。
他临界点的最后机会,对这些人来说,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吧。重点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咦?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让徐尹宽回过神,看到朋朋站在他身前,身体微湿带有肥皂香,身上穿的则是……跟刚刚那个阿舜一模一样的衬衫。
“找你的。”阿舜回答。
“找我?”
这些人为什么都喜欢替他回答?
“我……是来找玉缘徐太太的。”
“啊?我就是。你找我做什么?”
“啧!”阿舜关掉吹风机,“王朋朋,找玉缘徐太太,在这时间,当然是来客诉的啊!不然呢?”
为什么又替他回答?徐尹宽不免嘀咕。
不过他不是来客诉的啊!还有……原来朋朋就是徐太太。他有点后知后觉地想着。
他尽量以不千扰腿上黑猫的方式,自裤袋中捞出一枚硬币。
翻转手掌,手心向上,摊放在其中的是一枚五元日币。
朋朋——徐太太,只瞥了那枚硬币一秒后便审视着他,他发现阿舜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喵。
阿舜怀里那只猫细声地叫了一声,打断这片刻的沉默;徐尹宽发现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白猫。
“啊,忘记拍Before和After了!”王朋朋貌似扼腕。
“原来这是我们募款输人的原因。”大姐应和说着。
徐尹宽看着笑得慈爱的阿伯、语音温柔的大姐、美丽的朋朋、抱猫的阿舜,心里想着,现在赶快拍一张的话,还是很有用吧……
徐尹宽完全没有发现,经过鼎盛人气的干扰、黏人黑猫的染指、厨余猫的臭味荼毒,他有片刻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