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搬进慈禧宫执掌后宫后,牛鬼蛇神被送走了几批,与淑妃狼狈为奸的宫人被暗地里一一铲除,后宫气象顿时清新,规矩立下,那些善使手段、谋害人命的嫔妃,动作暂时歇息。
周煜镛、李萱在皇帝寿宴上大出风头的事一传再传,后宫风向已变,那些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的人也慢慢理解,景况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也是自那日起,李萱不再自称奴婢,先前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成分,但如今已没有这个必要,除此之外,她开始往外头走动,最常串门子的地方是慈禧宫,德妃虽然膝下无子,但母家一直是朝中重臣,这几年对朝廷颇有建树,加上德妃母家门风严谨,族人并未趁势结党为乱,相较起王家,自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不是三兄弟齐心合力办的差事儿多了,感情也建立起来了,周煜镛言谈中已经很少再出现对兄长挑衅的情形。
而周敬镛、周旭镛来往永平宫的次数频繁,与周煜镛之间的关系益发融洽,李萱对于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很满意,经常亲自洗手作羹汤喂饱几个人的肚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夜周旭镛在她房内留下药膏,她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可认得送上门的人,于是毫无防备地用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算计着还是时时注意,周旭镛总是在药膏用罄之前送上新品。
那药……说实话真好用,她本想脸上那已经是陈年旧疤,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短短数月便看见效果,现在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疤痕。
脸上的伤疤和李萱与周旭镛间的交情一样,恢复良好,她不确定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但对于眼前的相处,她很满足。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她开始相信世间真的有苦尽甘来、真的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脸上笑容渐暖。
收起药膏,李萱走出房间,看见落雁从厨房那边急急奔来,拉着她就要快步跑。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厨房被你们给烧了?”
“哪是慌张啊,是高兴!公主,雪花糕做成了,无容让我过来请你过去尝尝。”
太医曾嘱咐周煜镛要多喝牛乳,可他不喜欢那个味道,李萱想起娘亲曾提过的雪花糕,试做过几次总没成功,都想放弃了,没想到还是让无容给试出来。
李萱跟着落雁进厨房,看见沉鱼、无容、无颜围着那盘像雪花似的白色糕点,三双眼睛同时发亮,看见李萱进门,沉鱼连忙用小盘子装一小块让她品尝。
软软的糕点在齿颊间留下浓郁香气,她细细咀嚼,数双眼睛同时盯住她的脸,像怕她皱眉似的。
李萱笑开,“甜而不腻、浓浓的奶香、软得入口即化,你们可以开铺子挣钱了。”
“真的吗?公主,快!快拿去给大爷、二爷和五爷们尝尝。”
李萱一哂,这几个丫头可聪明了,每回弄出新吃食就急着到几位爷跟前显摆,那几位都是出手阔气的,吃得好,顺手赏下的就足够她们乐上好几日,难怪不过是要她到厨房尝味道,竟是匆匆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大爷、二爷来了?”
李萱问。
“嗯,和五爷在书房里说话,知道公主在休憩,不让咱们去吵你。”
无容回答。
“行了,把东西端上后都跟来吧。”
李萱发话,她们急忙分盘装碟,随李萱进书房。
周煜镛见到李萱和四个丫头进门,笑道:“又有好吃的?大皇兄、二皇兄有口福了!”“五弟运气好,有这几个丫头专门负责吃食,身子结实了不少。”
周敬镛说道。
“没办法,沉鱼、落雁本来就是两个吃货,二哥又送来两个,她们成日和萱儿泡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自从皇帝寿宴后,三人感情转好,周煜镛在私下也开始唤李萱的小名。
雪花糕摆上桌,他们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三两下工夫便吃得全见了底。
见他们吃得欢喜,几个丫头脸上的笑意持续不停,周旭镛不必猜便知其意,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递出去,几个丫头眉眼弯弯,乐不可支。
“行了,下去分一分吧,记得再冲壶茶过来。”
李萱见她们开心,也忍不住满脸笑意,容易满足的人总是过得比旁人快乐。
“萱儿快坐下,二皇兄正在说战场上的事。”
周煜镛目光闪闪发亮,恨不得自己也能策马狂奔、驰骋沙场。
为平衡军权,皇帝从王倎辅手里抽走十五万大兵交给周旭镛,此事王家颇为不满,但因数次战役中王倎辅打得不上不下,却年年向朝廷要求加军粮,惹得官怒民怨,王益为了保住王家的名声,只好退一步暂时借兵给周旭镛。
谁知道周旭镛有借不还,王倎辅恼得几次想策动兵反,可惜周旭镛比他更有手段,王倎辅做了几次白工,眼前周旭镛还在同王家拉锯着,以后会发展成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兵权进了周旭镛的手,他就没打算还。
因此,李萱在冷宫的三年,他多数时间都在战场上效力,平肃了蛮夷、用军事打通西方的贸易,还让周家军的名声远扬,邻国闻之丧胆,再没人敢轻易发动战争。
是的,是“周家军”,不是“王家军”,短短三年内周旭镛权谋纵横,心机用尽地把王倎辅派来企图绊住他的心腹大将一一收买,他们随了新主,并且更加忠心。
“说到哪里了?”
周旭镛问。
“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数放了。”
“这么……仁慈?”
李萱口气迟疑,这样的话仗不是白打了?“这话你应该去说给战场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亡魂听听。”
周旭镛失笑,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仁慈形容自己,他比较常听见的形容是心狠手辣。
“你常去战场吗?”
“过去三年,我几乎都不在京城里。”
有问有答,凡是萱儿想知道的,他都乐意告诉她。
“你在哪里打仗?”
“西疆,我用无数场战事磨练出一身铜皮铁骨。
在那里,我们每天面对的是生死存亡。”
“打仗很辛苦,对不?”
“早上还一起喝酒吃肉的同伴,到了晚上便身首异处,苦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我们不会知道今天冲着自己笑的脸,明天会不会变得灰白惨败,不会知道自己顺顺当当地过完今天后,还能不能过完明天。”
李萱语重心长道:“要是换了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打仗需要很坚定的意志力。”
而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周旭镛微哂。
他能熬,是因为想到他一天、她也一天,冷宫里的她,必定不会比他轻松。
这样想着,便什么苦头都吞得下了。
“萱儿,你把话题给转开了,我们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部放了,二皇兄才不是因为仁慈呢。”
“不然呢?”
“那次我们攻燕,目的不是占领燕地,而是想用军事武力压制燕国同意双方买卖,我们需要燕国的铁,而燕国需要我们的茶米油盐。”
“这是双方互利的事,为什么要透过战事来达成?”
“两个原因,第一是敌军领兵的是燕国泰王,他不愿意放掉兵权,所以必须藉由打仗来巩固地位,因此主战。
他在燕国境内散播大周百姓残忍的恶名,让燕国百姓对大周心生厌恶。”
“这样的话,燕国人自然不肯与大周交易买卖。”
“没错,在我出征之前,我朝领兵的是王倎辅,他也需要战事好掌握手中兵符,他们所做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个想打仗的人碰在一起,还能不打?”
王倎辅……那个将她从山谷下救起的男子,小时候她曾经羡慕王馨昀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好哥哥,短短几年,他已经成为为了兵权,以杀戮为业的男子。
“这样长年打下来,通商的目的便无法达成,王倎辅不怕皇上怪罪吗?”
李萱不明白。
“你忘了,朝中有王益,他只要联合百官上书,父皇也得顾虑几分。”
“然后呢?”
“第二,泰王残暴成性,对待旗下士兵动辄腰斩戮刑,战场上裹足不前者、杀,杀敌军不满五人者,杀;不服军令者,杀;降敌者,杀……因此我接替王倎辅后,首要是除去泰王。”
“我懂了,你释放降兵,是为了对燕朝宣扬大周皇帝的宽和仁慈,当降兵回营却被泰王所诛,百姓心中自有分辨。”
她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周旭镛眼底透出一抹欣赏。
“对,用战事来倒泰王,在胜利后以宽仁之姿收服人心。
两国通商之事便事半功倍,不久后,泰王没有死在我军刀下,而是死在自己的将领手中。”
当他又送回五千降兵,而泰王震怒下令将五千颗头颅全砍下的那天,果然激起兵变。
混乱中泰王死了,泰王一死朝中主战一方弱了声势,主和一方抬头,很快地两国便互定盟约、建立通商点。
“这下子,王倎辅花了数年,几乎把国家粮米给吃空还没办成的事,二皇兄不过短短几个月工夫便做成,父皇心底肯定得意得很。”
周煜镛与有荣焉地说。
周敬镛笑着接话,“当年朝中将军大部分投靠代王,因此父皇手中可用的大将太少,只好依赖王倎辅,如今二弟分走了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兵,自己又能够独当一面,而他手下也训练出不少带兵能人,日后再不怕朝中无可用之将。”
“说到王家,柔贵嫔有孕了,她想求父皇让淑妃出来照顾她,猜猜父皇怎么说?”
周煜镛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说。
“怎么说?”
周旭镛挑眉。
“父皇说,被淑妃照顾过的皇嗣不少都成了冤魂,如果柔贵嫔不怕的话,大可以搬到宜禧宫与淑妃作伴。”
意思就是,淑妃想出来是没指望了,如果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好姑姑,大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萱吃惊,怎么会?柔贵嫔是皇上的新宠,又怀上龙嗣,不是应该……发现她的疑惑,周旭镛莞尔一笑,起身道:“萱儿,把雪花糕带上,咱们去向德妃娘娘请安。”
后宫情势由德妃来向她解说再恰当不过,柔贵嫔的心计粗浅,想固宠本就困难,何况对于王家,父皇心底早有计较。
李萱提着雪花糕,跟着周旭镛离开了永平宫,这段日子,他陪她往慈禧宫的次数多了,他们常常一同闲话旧事,说着说着,几次恍惚中,李萱都以为两人回到了过去,回到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岁月里。
这天,他突然提起,“你还想出宫吗?”
“可以吗?”
她扬起灿烂笑意。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
紧接着,她告诉他有关梅花村的故事,告诉他在冷宫时,她和敏容的计划,说她得学会积少成多,学会小宅生活,学会欣赏养鸡养鸭,面朝土、背朝天的农村野趣……他听得兴致飞扬,嘴角的笑意不曾停过,一个不经意,他的手背碰上她的,并非刻意,但一阵酥麻感传上她的手臂。
李萱愣住了,仰头对上他适意的笑容,刹那间……彷佛依稀,他仍是那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少年……这天是周旭镛的生辰,靖亲王府并不准备操办,但周敬镛作了主,二弟已经三年没庆贺生辰,如今萱儿好不容易出了冷宫,怎么样都得热闹这一回。
于是他在酒楼订下一桌宴席送到靖亲王府,王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他们便在亭子赏花叙言。
周家三兄弟、李萱和佟玉蔻都列席,王馨昀这个女主人却不见踪影,席面上,佟玉蔻成了半个主子,热切招呼众人,她还是如上回所见那般诚恳亲切,因此这日主人宾客尽欢。
宴罢,周家三兄弟进书房谈事,佟玉蔻因孕疲惫,李萱安顿她歇下后,拿了本书在一旁陪侍。
不多久,有位梳着简单爽利发髻的嬷嬷进屋,她悄悄对李萱招手,李萱走近,她附耳轻道:“奴才姓龚,是靖王妃的陪嫁嬷嬷,王妃想见见公主。”
心一沉,李萱着实不愿意见王馨昀。
龚嬷嬷见状,沉了声,面露哀戚说道:“王妃身子不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王妃想同公主话别。”
话别?王馨昀已经病得这么严重?想起皇帝寿辰那日见面时,她满脸憔悴,浓妆也遮掩不住病态,李萱的眉头打了结,低声吩咐婢女好好照看佟玉蔻后,便随同龚嬷嬷离开。
低着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龚嬷嬷身后,心底千回百转,寿宴那日,她看得明白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她想了数日都找不出弥补方法,也就放下不再去探究,就当是两人的缘分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