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杨田同杨柳儿两人披着大袄,蹲在自家窑洞旁一处避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安全之处,一边百无聊赖的闲话,一边等着堂屋里的那个舌粲莲花的媒婆告辞。
杨田憨厚,手里剥着一把松子,不时把又胖又油润的松子仁送给小侄女吃。杨柳儿整个人缩在厚实的蓝布袄里,只露出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幸福的边吃松子仁边眯着眼睛,随口打趣自家四叔,“四叔,你怎么不找个婶子过日子呢?”
杨田晃晃脑袋,不屑的嘀咕道:“媳妇有什么好?整日管头管脚,我一人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不耐烦再养个外人。”
杨柳儿听得想笑,她本以为自家四叔是碍于老宅那边才不愿娶亲,没想到居然是完全没开窍。但她一个侄女怎么也不能仔细同四叔说起娶媳妇的“好处”,只能等四叔某一日突然长大或者自家老爹“揠苗助长”了。
叔侄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终于见到媒婆意犹未尽的告辞。
杨杏儿送了客回来,就见四叔和小妹笑嘻嘻的走出来,忍不住笑道:“四叔、小妹,进屋吧,阿爹说要给大哥定这个姚家闺女呢。”
杨山评比了七八家,怎么想都觉得姚家的长女最适合自己大儿子,长女自小照顾弟妹,肯定是勤快又心细,况且姚家日子过得也不差,闺女的嫁妆丰厚,到时候他多给些聘礼,小俩口的底子铺好了,日子怎样也不会差。
杨田自从来了三哥家里就凡事不理,只知道做活,这事自然也不插嘴,杨柳儿姊妹虽然心里忐忑,但想起还要去姚家相看,有时间能打听姚家的底细,倒也不担心大哥娶个母老虎回来,于是也没有多话。
杨山一见全家一致“通过”,很是欢喜,当即就托人给城里的杨志捎信。杨志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得了消息,踩着大雪,披星戴月地赶回来了。
这几日天色发青,北风刮起的都是雪粒子,打得人脸上刺痛不已。
杨杏儿心疼大哥,见他冻得脸色通红,又落了满身雪粒子,赶紧重新生灶火下冻饺子,杨柳儿也烧水冲茶,立刻倒上一杯塞到大哥手里让他暖一暖。
杨志拍拍小妹的头,见她穿着绛紫色的圆领小袄,许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脸色很是红润,心里欢喜,就道:“前几日铺子来了个胡商,我同他换了些小玩意,这次回得急,下次拿回来给你玩。”
杨柳儿一听,笑得眯了眼,越发往大哥跟前凑了凑,“大哥最好了,阿姊下的饺子都是我亲手包的,酸菜猪肉馅!”
杨志听后也笑了,这样的妹妹他怎么能不疼爱?哪怕多日没回家,也惦记着他,准备着他最喜爱的饺子馅。
杨山见得儿女相处亲近,自然也是欢喜,忍不住也同大儿子炫耀他这几日的丰硕成果。
可惜杨志听到父亲寻他回来是为了相看媳妇,立刻就变了脸色,脸上是三分为难七分焦急。
任凭杨山再粗心迟钝,说了大半晌都没有得到儿子的响应,他也明白儿子不愿意了。便开口道:“你可是不喜姚家闺女?那咱们看看陈家的或者王家的,听说都是好闺女……”
“阿爹。”杨志见神色有些小心翼翼的父亲,心中万分愧疚又心酸,起身就跪到地上,低声道:“儿子不孝,怕是不能去相亲了。儿子……儿子有心仪的女子,求阿爹成全。”
闻言,杨山脸色一僵,愣了那么一瞬还是伸手扶起儿子,“起来说,你什么时候看中别家闺女了,怎么不早说?”
杨志想要开口又有些脸红,一旁同父亲一般好奇的杨柳儿却不知为何,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一个熟识之人的影子,冲口就嚷道:“难道是吴姊姊?”
此话一出,杨山和杨志都惊得扭头望过来,可惜,一个是惊吓,一个是惊奇。
“你说谁?”
“你怎么知道?”
杨柳儿尴尬的缩了脖子,瞧着父亲脸色不好,眼珠子一转,赶紧补救道:“我随便猜的。大哥整日在铺子里忙,怕也没机会认识别的女子,倒是吴姊姊在铺子做活,她又是勤快大方的人,我就想……大哥许是看中她了。”说罢,她稍稍扭过头,努力同大哥使眼色。
杨志也怕父亲误会,连忙解释道:“阿爹,你放心,我同吴姑娘并没有什么失礼之事。我就是觉得她无依无靠很可怜,但脾气秉性又可靠,平日在铺子对我多有照料,不知怎么的就……就想着娶她回家也好,起码你和弟妹都同她处过一段时日,她也没有娘家,以后进门绝对不会因为回护娘家损了咱们家的底子,阿爹你看呢?”
杨山辛苦这么久,就怕委屈了大儿子,结果好心当做驴肝肺,他居然不声不响相中别的闺女了,他怎么可能不恼?但听了大儿子的一番话,特别是最后那几句,他的气慢慢就消了。
记得小时候,杨家老宅的日子也殷实,若不是老娘总从家里偷拿钱粮贴补没出息的舅舅,空了大半家底,两个兄长又败坏了一些,也不会衰败下来。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大儿子这话实在有道理,况且吴家姑娘在自家暂住时他虽不好多接触,倒也知道是个好姑娘,最重要的是大儿子自小聪明,又常在外面走动,总不会被一个姑娘骗吧?只是有件事情他可没忘记。
就见杨山讷讷地问:“吴姑娘还没出孝吧?这亲事……”
杨志一听父亲的口气有些松动,赶紧打蛇随棍上,“阿爹放心,我打听过了,吴家老家那边有习俗,若是爹娘过世,闺女在百日内出嫁是最好的,据说能让爹娘安心转世投胎。但咱们甘沛这里就不好说了,还要阿爹给儿子拿主意。”
杨山怎会听不出儿子的小心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喝斥道:“我是你阿爹,跟我还藏心思?你想早点娶媳妇就直接说,扯什么风俗规矩!”
“是,阿爹,我错了。左右铺子生意也忙,儿子不急,等上几年都成。”杨志认错态度极好,陪着笑脸哄父亲。
果然,一向吃软不吃硬的杨山又道:“等几年怎么成,这不是连你弟弟妹妹也耽搁了吗?死者为大,既然吴家老家有这规矩,那……这亲事就定了吧,过了年给你们办酒席!”
杨志大喜过望,眼睛亮得都要着火了,连声的同父亲道谢。
倒是杨柳儿酸溜溜的嘟囔了一句,“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妹子!”杨山父子俩听得都笑了起来。
过几日媒婆再上门时,杨山送了一串钱请她帮忙拒绝姚家闺女,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看在铜钱的分上,媒婆还是利索地把姚家解决了。
吴金铃因为父母双亡,又没有族亲可以依靠,所以杨志就求了陈家大舅母认吴金铃做干亲,到时候吴金铃从陈家出嫁,以后当做娘家走动。
陈大舅母知道了,很是欢喜的应下,一来她没有闺女,实在想体验一下嫁闺女是何滋味。二来陈杨两家本就是近亲,以后逢年过节,送去杨家一份礼总能收回两份,真是里子面子都实惠。
就在杨山马不停蹄地张罗大儿子的亲事时,杨柳儿也跟着姊姊一边忙着准备过年,一边给父亲兄长搭把手,偶尔闲下来说句悄悄话,也都觉得让吴金铃做嫂子比让一个陌生女子进门要好的多,于是两姊妹私下又送了两匹上好棉布给吴金铃,算是替她添妆。
吴金铃抱了布匹,少见的掉了眼泪,直说一定是爹娘在天有灵,否则她怎么会遇到杨家这样的好人家。
杨杏儿在一旁劝了又劝,杨柳儿却是瞅着棉布发呆,这还是连君轩中秀才回来之后送她的谢礼,名义上是谢她精心准备的吃食和用物,一路上让他少吃了很多辛苦。
如今的风雪比当初又大了很多,天冷的让人心里生寒,也不知道他这会是在皇都,还是在回返的路上……
许是心有灵犀,这会皇都最负盛名的一处梅园外,连君轩正要窜上青石墙头。一脸惶恐的家安正哭丧着脸,警惕的朝四处探看,猛然见自家少爷停下来,喜得脸都红了。
“少爷,你不进去了?太好了!听说文丞相家的小姐也在,若是老太爷知道你搅了这赏梅宴,怕是要打断小的狗腿!”
听到这话,连君轩不屑的挑挑眉头,侧耳听到墙里隐隐传来的女子诵读之声,撇嘴道:“他不是要给我娶个大家闺秀吗,我先看看这些大家闺秀是个什么德行有什么错?你老实待着,我保你无事。”
家安还要再劝,可惜话没出口,连君轩已经跳过墙头没了影子,他只好无奈地找了个避风处,一边提心吊胆等着,过不了一会,就听到墙里女子惊叫声越来越大,不过片刻,自家少爷居然被人从墙里扔了出来,狠狠砸在雪地上。
见状,家安什么也顾不得,慌忙跑过去搀扶连君轩,一边手忙脚乱地替他抹上嘴的血水,一边心疼问道:“少爷,谁下的狠手,怎么把你打伤了?”
经过刚才那么一摔,连君轩衣衫脏了,发髻也乱了,扭头吐了一口血水,挣扎着站了起来,神色隐隐带着喜气,脱口就道:“走吧,咱们回去。”
“啊?好,好,少爷你慢点!”家安不明所以,赶紧扶连君轩上马车,心里盼望着赶紧过了年回甘沛吧,皇都虽好,但少爷许是水土不服,自从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古里古怪,到处惹是生非。
连君轩忍着腿上的疼意,踩着绵软的白雪,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无声咧嘴大笑,明日皇都里怕是又要传扬他如何行事癫狂了,祖父看好的那几户人家无论如何也不敢把闺女嫁过来了吧。
思及此,他不由面露得意,一阵冷风吹来,呛得他咳了几声,又吐了两口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