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女人,昏昏欲睡。
他知道,她累坏了。
今天运到欧洲的船货出了问题,他被迫加班,她也跟着一起。
原本,带她去公司上班,只是不想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胡思乱想,谁知道她闲不住,见林秘书病了,竟然自动接手了秘书的工作。
实话说,他不是不感激,安老板的女儿,是个刚出社会的新鲜人,超级大菜鸟,一出了事,就只会先哭再说。
他当初会答应收她,也只是想,反正有林秘书在,安婷雅就算只当个花瓶,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谁知道林秘书会得了急性盲肠炎,他知道安婷雅没什么用,原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那小女生,比他想像中还糟糕。
幸好,渺渺接了手。
这几天,她已经帮忙解决了好几次危机。
那小女生,现在简直把她当女神在拜,在公司里,活像个小跟班。
虽然不想承认,但今天晚上的问题,若没有渺渺的人脉,恐怕他整夜都别想回家了。
他真的没想到,她竟然神通广大到,连货船都可以调得到。
“那间航运的老板,之前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她笑着说:“而且反正,他们公司最近生意不太好,好几艘船都空在那里,搁着也没用。”
他好奇那是什么人情,却忘了问,为了不让欧洲那边开天窗,他忙到翻天。
很快的,他就发现,华渺渺是个得力助手,几乎他心神才动,她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会在眨眼间,把他需要的资讯与资源弄到手,放到他桌上,协助他办公。
他和她合作无间,工作效率高得吓人。
在公事上,那个女人,活像他肚里的蛔虫。
他从未遇过,像她这么懂他心思的人,男的没有,女的更不曾见过。
但也因此,让她累过了头,好不容易下了班,他开车送她回家,还没到家,她就已经睡着了。
孔奇云小心翼翼的将她抱下了车,进屋回房,中途她醒了过来,自己乖乖进浴室洗了澡。
当他回到家里,洗完澡,再回来时,她几乎已经在裕缸里睡着。
他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替她擦拭身体,抱着她走出裕室。
那小女人,完全没反抗,把头靠在他肩上,磨蹭了两下,半合着眼,喃喃道:“孔奇云,你不应该当商人,应该去当举重选手……”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谢谢你的称赞。”
“我不是在称赞你。”她叹了口气,下了结论:“你一定压力很大,才需要那么大量的运动消耗压力,才会将身体练得那么好。”
他一愣,没想到她会注意到那么细微的地方。
他把她放到床上,还没想该如何回答,只听她呢喃再道。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但除了运动之外,你应该学习如何放松……”
“像是什么?”
“找些嗜好,什么的……”她的眼,已经完全合上了。
“我有嗜好。”他和她一起躺上了床,轻拥着她。
“什么……嗜好…?”她困倦的问,但声渐消。
“华渺渺。”他说。
她没有反应,他怀疑她有听到,这个女人,已经睡着。
扬起嘴角,轻轻的,男人在他的嗜好上,印下一吻。
抚着她的发,他正欲合眼入眠,却看见他搁在床头的手机,闪着光。
他迟疑了一下,担心欧洲那边仍有问题,悄悄下了床,将它拿到阳台,打开。
有一封简讯,是他请的征信社,告知他,调查员已经查到了,那块空地在谁的名下。
看见那地主的姓名,他一愣。
恩索半晌,回了简讯,要求对方明天,直接把详细的调查结果,用电子邮件寄给他。
关掉了手机,他微拧着眉。
几年前,他曾听过那人的名声,但不曾交过手。
那个男人,早在他接手父亲的公司前,就已经离开了这一行。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地主,曾经在商界,显赫一时,但后来,却突然消失了。
江山换人,钱财易手。
商界谣传,那人得罪了养父,所以才被逐出家门。
在这之前,他不曾多加注意,现在想起来,才觉不对,那男人手段非常,当年也还在巅峰时期,就算他和养父闹翻,该也会继续留在商界,翻云覆雨。
但他就从那一年完全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国内国外,都再不曾听说,那男人涉足商界。
抽手抽得这么干净,反而显得异常。
那块在市中心的地,是那男人的?
不知怎,有些不安。
瞧着夏夜星空,他唇微抿,眼角忽瞥动静,转头看去,却只见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展翅从檐上飞离,横过月夜。
不祥的感觉,更深。
应该,只是他想太多了。
摇了摇头,他挥去心中不安,回到她的房间,紧拥那已熟睡的女人,慢慢的,进入深眠。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女人,身穿白色深衣长裙,端坐在云头桌案之后。
她有着一头鸟黑柔亮的长发,小巧的鼻,秀丽的眉,还有唇形优美但略显苍白的小嘴。
她在说话,对一位在她桌案前跪坐的男子,吩咐交代。
人来,人又走,人再来,再走。
她垂眸听取每一位来人的话,再给予指示。
从白天,到夜晚。
“夫人,夜深了。”一位男子来到,开口提醒,“您该休息了。”
“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男子说。
“是吗?天黑了啊.”她有些怔怔,喃喃着:“原来……又过了一天……”
那悄悄的话,不知怎,在心底萦回,引起伤悲。
然后,她回神,轻问:“点灯了吗?”
“点了。”
她起身,抬起瘦弱苍白的手,一旁侍女立刻上前,伸手搀扶。
不知怎,忽觉不对。
这女人,从不让人伺候的。
他上前,来到她面前,才发现,她那双原该明亮的翦水秋瞳,如今却迷迷茫茫的,没有焦距,对身前一切,视而不见。
心,忽痛如绞。
怎么会?怎么会?
他伸手想触摸她,却触碰不到,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脸,她的人,越过了他的身。
碰不着、摸不到,连丁点感觉也没有。
浑身,凉透,如冰,只有心,狠狠烧疼。
他匆匆转身,想再试,却蓦然坠入,无边的黑暗虚空——
从梦中惊醒,睁眼,只看见曦光微照。
女人,在他怀中,吐气如兰。
但,那个梦,如此真。
心,依然紧痛;冷汗,仍涔涔。
他梦见过那个女人,在渺渺和他说那个梦的那天晚上,但他以为,只是听了她的梦,只是因为太想成为那个男人,受了她影响,才会做同样的梦。
但这一段,她没说过。
他清楚记得,她说过关于那场梦的每句话——
可是,没有这一段,没有之后!
那这梦,是从何而来?梦里的心痛,又是谁的?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忍不住将怀里的女人紧拥,却吵醒了她。
“怎么了?”她咕哝,睡眼惺忪,“要上班了吗?”
“没有,还没有。”他抱歉的摸摸她的头,“还早,你睡吧。”
她合上眼,把脑袋塞到他颈窝,磨蹭,叹息。
小小的手,滑上了他汗湿的背,来回轻摸。
“对不起……是不是太热?”她沙哑咕哝:“我今天会叫修冷气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开口,轻抚她的睡脸,但她皱起鼻子,继续啰嗦,“你应该……回你房里睡,那里有冷气……不用陪我挤在这里……”
“我比较喜欢,和你挤在这张小小的床,让你这样光溜溜的,在我身上挤压磨蹭。”
如此真实而贴切的形容,让她僵住了动作,羞窘的红着脸,翻身欲逃下床,但他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贴身紧抱,亲吻她光裸的肩颈。
“别走。”他悄声开口:“再陪我一下。”
这男人,难得要求,让她心一软,乖乖留。
话说回来,只是就这样,窝在他怀中,感觉也很好,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溜。她喜欢这样被他珍惜轻拥,好像他真的舍不得,好像他确实说过那句话。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收紧长臂,深深吸了口气,将她的气息,吸进心肺里。
曦光,微暖,悄悄移动。
夏日清晨微风,袭来,拂过。
身后的男人,眷恋的轻拥着她,和她一起,窝在床上,赖床。
这样的早上,如此温暖、如此宜人,她舒服的几乎就要,再次睡着,却听到他,哑声开了口,轻唤她的名。
“渺渺?”
“嗯?”
“你说过,这阵子开始慢慢记得,其他没有梦到过的事?”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嗯。”她张开眼,回答:“我是说过。”
他的心,沉沉的跳,大手无意识的,来回轻抚着她的肩臂。
然后,她感觉到,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问。
“刀荼靡.后来怎么了?”他没有明说,但她晓得,他问的后来,是铁子正死后。
“瞎了……”渺渺偎在他怀里,轻握着他搁在她腰上的大手,哑声说:“她瞎了……哭瞎了”
瞎了?
他喉紧,声哑,再问:“不是,已答应许诺,再不哭了?”
“她只哭了那一次,但一次,就够了……”
就哭瞎了。
他闭上眼,身微震。
“奇云?”担心的,她在他怀里转身,却只见,他绷着脸,额上青筋皆冒,像是在忍着什么痛。
“你还好吗?”她抚着他的心口,摸着他胡碴渗冒的脸庞。
他张开眼,黑瞳幽幽,隐隐有痛。
“怎么回事?”她再问。
他没有回答,只瞧着她,哑声又问:“瞎了眼,荼靡,难道不恨?”
“恨谁?”
“铁子正。”
沙哑的声,回荡在早晨寂静冰凉的空气中。
凝望着眼前的男人,渺渺心头一动。
他,为什么问?只是好奇吗?可只是单纯的好奇?
不由自主的,小手轻轻抚过他微拧的眉心,画过他绷紧的眼角。
她张嘴,轻言。
“不恨。”
黑瞳收缩,他抓握住她描绘他轮廓的小手,嘶哑开口:“为什么?”
渺渺瞧着他,只觉心悄悄疼,忽然间,将他的情绪,看得更加清楚,她屏息,道:“她一生,到死,就只为那男人而活,宁为寡,不再嫁,又怎么……会恨?”
“刀荼靡,深爱着,铁子正。”她凝望着这个男人,悄悄说,替当年那个女人,开口:“很深很深……”
他无言,被深深撼动。
只能伸手,将她缓缓拥入怀中,紧拥。
她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
男人,没再多问;女人,没再开口。
晨光悄悄,再上墙头,越过了门,穿过了窗,爬上了床,在两人身上,洒下金黄的光。
前世今生,太过虚妄。
可她是真实的,华渺渺很真,而且相信前世今生。
他知道她信,已经相信,连他都想信了。
他想要成为铁子正,日思夜想,极度渴望。
他心知肚明,铁子正对渺渺有多大影响,或许因为如此,才有了那个梦。
坐在办公室中,孔奇云伸手巴着口鼻,撑着脸,双眼盯着电子信箱里那封“调查报告”的信件,久久无法移动滑鼠,将其点开。
那一天晚上,他不该说那句话的,太快了。
但话就这样溜出了口,如此自然、流畅,该死的正确,可她曾经因为一个吻,就匆匆逃走。
当她昏沉开口询问,他迅速将话收回,几乎飙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没追问,他还有时间,慢慢来,按部就班,别让她因此惊慌失措,做出连夜搬家的傻事。
无法想像,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女人,这般在乎,如此忐忑。
他的得失心,从来不曾这么重。
眼前萤幕里的那封信,像根刺,极扎眼。
如果他是铁子正,一切就很合理了,那个梦不是梦,或许是他的记忆,死后的记忆。
深深吸了口气,他眯眼瞪着那封信,眉头紧蹙。
他可能是铁子正,但也有可能,不是那个人。
若他不是,若那只是他太过渴望……若铁子正另有其人……
有那么一瞬,他不想打开这封信,不想继续追查下去,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渺渺和他在一起,她终会爱上他。
他可以告诉她,那块地一直空着,不曾有过任何建筑;他可以说服她,那间咖啡店也只是梦,是她太累才有的幻觉;他可以转移她的往意力,让她专注在他身上,不再去想过往前尘,不再去强求,什么答案。
他可以让她,只看今生未来,不再往后回首。
铁子正,已经死了;孔奇云,还活着。
可是,有个人把那盒香卖她,故意的。
他知道是故意的,那个人要让她记得,记得那段情,想起那份爱。
那么深的情,如此真的爱,谁不贪恋?
连他也想。
如果这一切,只是那个姓仇的,所设下的局,布下的阵,要她想起,让她自行记得,然后费尽心思,自行找去,比他突然冒出来,和渺渺说,他是她前世的情人,当然更加可信。
该死的,他在胡思乱想。
他知道,却无法不去想,或许他可以偷偷的查,自己去见姓仇的,不让她知道。
她一生,到死,就只为那男人而活,宁为寡,不再嫁,又怎么会恨?
她的话,悄悄,溜过。
他深深再吸一口气,却压不住心痛。
刀荼靡,深爱着,铁子正。
她说。
很深很深……
心,悄悄瑟缩,疼痛。
为那段未了的情,为那份未尽的爱,为那个哭瞎了眼,一生哀伤、一世寂寞的女人。
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