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冬阳深深瞅着他,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唇瓣,“史诺……其实他不叫史诺。”
赫连雪微微抬起眉梢,询问的望着她,等待她整理好思绪再告诉他。
孙冬阳深呼吸了几次,下唇几乎都要被她给咬破了,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道:“他叫赫连雪。”
赫连雪怔了怔,随即啼笑皆非的轻笑出声,“这是某种玩笑吗?”
孙冬阳回视着他轻松的俊颜,神色无比凝重。
“等等……”赫连雪察觉到她的沉重,笑容逐渐在唇畔隐去,“你是认真的?”
孙冬阳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抹无法察觉的黯然,“我也希望这是玩笑,可是……雪,他是你的小时候。”
“我的小时候……”天,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难怪,难怪当他跟那个驾驶提起小男孩时,那驾驶会像看疯子一样的看他了,“可是,为什么我看得到他?”
“因为你是他,所以一般人看不到,你却看得到,而且在你眼中看到的他跟在我眼中看到的他是不一样的模样。”孙冬阳缓缓解释。
“所以我曾经欺负过我自己?”赫连雪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事实上是如此没错。”孙冬阳也觉得好笑,原来自己早“睡”过他了。
“老天。”赫连雪举起双手抱住脑袋,惊呼道:“他就是我?!史诺?snow?我怎么没想到?小时候妈妈是这样喊我的……”虽然离开时他才三岁,但他一直记得那温柔的呼唤。
“雪,你听我说,他是因为发生车祸才被撞离了原本的身躯,又因为打击过大而丧失当时的记忆,不过在那天他跟你回家之后看到总裁夫人,才记起了一切。”
赫连雪放下手臂,目光深沉的瞅着她,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哀伤,“是她吗?”
孙冬阳迟疑几秒,点头道:“当时是她在路口把史诺推了出去……我想,在他心中一定有很大的冲击,这也是你们共同的挣扎与矛盾,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你们要试图打开这个结。”
难掩的痛楚瞬间蒙上赫连雪幽黑如夜的俊眸,紧绷的下颚线条泄漏他极力压抑的情绪,虽然他一直知道大妈恨他,但真正听到她把那份怒意转为杀意时,还是无法克制的感到被背弃的伤痛。
“雪……”孙冬阳安慰的牵起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暖传到他冰冷的心底。
“我一直期盼,她对我其实还是有点感情的。”赫连雪自嘲苦笑。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一直隐忍不发,刻意照着她想要的去做,不想跟她正面冲突。”毕竟他始终是她抚养长大的。
赫连雪垂下黑睫,再扬睫时痛苦已经消失,恢复平静,淡淡的道:“她是个可怜人。”
“你打算怎么做?”她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爱我吗?!”他反问。
孙冬阳学他勾起手指,踮起脚尖敲了下他的额头,“我把你对我的惩罚还给你。”
赫连雪阵底的阴霾散去,爽朗的笑开了,紧紧拥住她,“我就知道我没爱错人。”
孙冬阳将脸埋在他怀中,目光幽深的黯了下来,低声道:“雪,永远记住我,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我爱你。”
“傻瓜,你已经在我这里生根,想忘也忘不了。”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柔声道。
孙冬阳缓缓扯开唇,只是那酸涩自唇角延伸到眼底,让她只能将脸往他怀中埋得更深更深。
“我很忙,长话短说。”王肴祯看着坐在面前的赫连雪,脸上不再有任何伪装的和蔼,自从赫连正走了之后,她就没必要再假装自己是个慈爱大方的大妈了。
而坐在一旁的赫连白则因为宿醉还未完全清醒,全身瘫软的歪在沙发上,痛苦的用手揉着太阳穴,朝一旁大喊,“人都死了吗?给我一杯热茶!”
佣人应了声,连忙端上一杯冒着白雾的热茶摆在他面前。
“我可以先回房吗?我头很痛。”赫连白拿起茶杯喝了口,皱着眉头道。
“你每天这样喝,有不头痛的时候吗?”王肴祯对这个儿子已经渐渐失望到不知道该怎么讲他才好。
赫连白沉默的放下杯子,一发不坑的靠回椅背假寐。
“大妈、哥,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赫连雪缓缓开口。
“什么事?”王宥祯目光一闪,锐利的打量着赫连雪,“你爸才刚走没多久,你应该不会是想要分家产吧?”
谈到分家产,原本闭着眼睛的赫连白也睁开了眼,眼皮半开半阖的看着赫连雪。
“我正是这个意思。”赫连雪明快的回答。
“雪,你爸死了还有我这个大妈在,我不许你自作主张!”她知道最近那些以前跟赫连正亲近的老干部频频找赫连雪密谈,鼓吹他争取总裁的位置,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
“妈,分一分也好,该给他的就给他吧。”赫连白出乎意料之外的站在赫连雪这一边。
“你如果酒醉还没醒就先回房吧,这里不需要你了。”王肴祯睨了眼儿子,淡淡的道。
“我就是想醒,才希望事情快点告一段落。”赫连白艰困的道:“每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爸就会来找我,我知道他在怪我所以才会阴魂不散、死不瞑目。”其实当下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见死不救,那毕竟是他爸爸啊,他这辈子都要活在“弑父”的罪恶感中了,或许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闭嘴!都几世纪了你还相信这种鬼神之说?”她做了这么多,为的不也是他吗?他现在竟然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
“妈,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爸的眼神……”
“啪!”王宥祯又急又怒的上前打了赫连白一巴掌,就怕他继续说下去会不小心泄漏他们的秘密。
赫连白举起手捣住脸颊,面无表情的沉默了下来。
赫连雪冷眼看着他们,心中隐隐抽痛,脸上却不显情绪,“我只要公司,其他的都给你们。”
“你果然露出马脚了?你爸两腿一蹬,你就想争产了?!”王宥祯咬咬牙,愤怒的道:“枉费我这样疼你宠你,辛辛苦苦拉拔你到大,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我不会答应分家的。”若现在正面冲突,就怕公司股东会倾向支持他。
“大妈,你何必再这样折磨自己?”赫连雪苦笑,心情复杂的看着眼前仿佛陌生的女人。
王宥祯微微眯起眼晴,警戒的目光看向赫连雪。
“我早知道你一直都是恨我的,如果可以,你恨不得亲手杀了我,就跟六岁时你推我到车前的那场车祸一样。”
王宥祯的脸色倏地刷白,迎视着赫连雪的视线,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是真的吗?”赫连白错愕的看着母亲,经过父亲的那件事,他几乎马上相信赫连雪的指责。
“你也喝醉了吗?说那什么胡话?”王肴祯整了整心绪,恢复镇定朝赫连雪斥骂。
“你或许不相信,但我遇到来自过去的我了,大妈,那个六岁却被你伤透心的小男生,即便你是这么恨他,他却依然深深爱着你,一直到现在,这份感情还是没变,你是我母亲。”赫连雪的俊眸中没有恨,只有对自己渴望亲情的嘲弄。
王宥祯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心中对他筑起的城墙好像有某个角落逐渐崩坏,但却又被她用恨给仓皇填补,回避他孺慕的视线,淡淡的道:“你若是只想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那我要去忙了,你爸还有一些东西得整理收拾,你们两个就不要再让我烦心了。”
她站起身想往屋内走去,才转身,背后却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妈咪。”
王宥祯的身形僵了僵,脚步骤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循着声音望去,双眸不可思议的瞠圆了。
“雪……雪?!”不可能,怎么会?!
王宥祯惊愕的看着刚自外头走进来的小身影,不自觉的举起手揉了揉眼睛。
“妈咪……”史诺满脸哀伤的看着母亲,朝她缓缓张开手臂,“妈咪抱抱。”
“你不要过来,这、这是什么妖术?!白,快把他赶走!”王肴祯惊恐的奔到赫连白身边。
“妈,你怎么了?”赫连白困惑的朝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没看到吗?雪!是小时候的雪!”王宥祯惊慌的道。
“没有啊,妈,你怎么了?”母亲不是才叫他不要信鬼神之说吗?怎么现在反而疯癫起来?
“妈咪,不要生我气好吗?我好怕,我不会不乖,妈咪不要推我去撞车,我好痛好痛喔。”史诺忍着泪水,渴望的看着母亲。
“我不是你妈,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王宥祯突然崩溃,泪水跌落眼,撕声哭臧。
“妈,你别吓我啊。”赫连白打了个寒颤,恐惧的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前方。
“妈咪,你是我妈咪,雪以后会乖乖听话,妈咪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可以陪在妈咪身边,雪就心满意足了,妈咪,我爱你。”史诺再也忍不住,边哭边跑向王宥祯,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衣摆。
王宥祯听着史诺软糯哭泣的哀求声,心一酸,泪水更是止不住,一把抱住史诺道:“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你太像她了,看到你就像看到她一样,每天都在提醒我丈夫的不忠与背叛,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好像有自己意识似的把你推了出去……我、我并不想的,我是被逼的,是他们把我逼疯了!”
“妈咪别哭,妈咪,哇……”史诺用小小的手努力的想抹去王肴祯脸上的泪水,但却总是扑空。
“我知道你很苦,我一直都知道,现在他们都走了,你也应该要放下这些仇恨,重新过生活才对。”赫连雪走上前,代替史诺,轻柔的擦去王宥祯脸上的泪水。
“不,我放不开,你知道吗?他竟然想把公司给你?我接纳了背叛婚姻的他,无怨无悔的伺候他,替他照顾外遇生下的孩子,他不但不感激,到最后竟然还想再背叛我跟白一次,我恨他,恨到宁愿眼睁睁看着他死也不愿救他……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承担吧,只要能还给白一个公道,我不在乎当罪人。”王宥祯已经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只是一旦开口,就无法克制的宣泄这么多年以来压抑的苦闷情绪。
“妈,你不要说了,是我、是我不该屈服在想要得到总裁位置的诱惑下转身离开,我应该要叫救护车的,是我的错,爸爸是我害死的!”赫连白见母亲仿佛发狂似的把不许他说出的秘密全盘托出,也没了顾忌,声泪俱下的忏悔。
“白,是妈不好,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不该让你承受这种罪孽。”王肴祯举起手轻抚过儿子的脸颊,第一次吐露出被埋在内心深处的后悔。
“这些我早已知道。”赫连雪神色复杂的看着王肴祯,他同情她,但却又觉得她也有可恶之处,他娓娓将戴依莲如何拿着录音档来邀功的事情一一道出,“大妈,其实公司这几年早就因为连年亏损而面临危机,所以爸才会想要让我接手。”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早就打算离开公司,自行创业。
“你说什么?!”王宥祯错愕的忘记了哭泣。
“只有几个跟爸一起打拚的元老干部知道,也是他们告诉我,爸希望我能把公司重新拉回正规,好好照顾大妈跟大哥,不要让你们知道这些烦心的事情。”
赫连雪缓缓道,“或许爸曾经对不起你们,也真的对我有私心,但到最后,他一直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大妈,你误会他了。”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王宥祯又落下泪水,怔怔的喃喃自语,她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筹谋了大半辈子,结果怎么会是这样?!
“爸——我错了——”赫连白双腿一软,跪地痛哭,他是很想要公司,但不是一个财务发生危机的公司啊。
“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公司我一定会继承,其他的,我分文不取,等公司稳定后,若大哥想要要回总裁的位置,我也绝不恋栈,我赫连雪有手有脚,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闯不出一片天。”赫连雪肃色保证。
“雪……雪,我、我也想爱你,我也想啊,别怪我,别怪我……”王肴祯颤抖着身子,泪如雨下。
赫连雪痛苦的闭上了眼,还来不及回应,一旁的史诺已经拉住他的手覆盖在王宥祯的手上,鼓励的看着赫连雪。
“雪?”王宥祯期待的看着这个让自己挣扎一辈子、又爱又恨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妈,我不怪你。”赫连雪想起史诺跟他说过那些小时候母亲照顾自己的点点滴滴,阵底已是释然的平静,“其实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妈。”
是啊,他终于可以回答“自己”问过自己的问题,在他内心深处,从未改变过对母亲的爱。
“雪,我的孩子,我错了,妈错了,大错特错……”王肴祯因为他的宽容而自惭,所有的执着在此刻显得荒诞可笑,崩溃的哭倒在他怀中。
赫连雪顿了顿,始终还是举起手来环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影,曾几何时,原本尊贵自持的大妈,竟变得如此娇小脆弱。
“没事了,没事了。”他轻拍着王肴祯的背,心中涌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俊美的脸庞线条柔和的软化下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外人,成为了她的孩子。
大门旁,孙冬阳看着屋内原本积累已深的黑暗终被真情冲散,逐渐露出明亮的光芒,情不自禁的闪烁着泪光。
盘据在赫连雪心中的结总算化解开来,她为他感到开心,却又忍不住为即将来临的别离伤心。
而原本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在与她的目光相触时露出纯真的笑容,然后身形慢慢模糊、淡去……
孙冬阳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才眨眼,那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宛若从未存在过。
咽下了喉头的苦涩,贪恋的再看了背对着自己,与王宥祯相拥的赫连雪一眼,她悄悄的转身离开,一颗泪珠缓缓滚出眼角,滑过扬起的唇畔,落在幽深的黑夜中。
此时屋内的赫连雪突然感到心头一阵刺痛,倏地松开环抱着王宥祯的双臂,茫然的望向半敞开的大门,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仿佛被抽走了什么,让他不安心慌。
“你在等人?”王肴祯见他神色恍惚,双眼直直瞪视着大门的模样,忍不住问。
一个模糊的身影忽然闪过脑海,但很快又被一层白雾给覆盖住。
赫连雪眉头微微轻磨,许久之后才缓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吗?
可这揪心痛是怎么回事?好像在提醒着他什么?
屋外夜风呼呼的掠过枝桠,发出了沙沙的窸窣声,好似在一次次的细诉着曾经承诺过的誓言,试图冲散那团弥漫的白雾,找回失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