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王母肯把敏儿归还给我,就算要我无止尽的跪下去也无所谓。”
“敏儿?”黛眉轻蹙,王母瞟向不必栽赃瞎猜,肯定就是详知内情的罪魁祸首,没好气的开口,“底下那只红毛魃,还不快点解释一下,究竟谁是敏儿?”
遭指名的赫无奈的俯身拱手,“禀王母,敏儿便是因为触犯天条而被拔除灵犀,提前送来让你滋补强身的那株仙参。”
“我的仙参又碍着谁了?”
“禀王母,没碍着谁,只是……”赫支吾其词,犹豫着该不该据实相告,毕竟地精开情窍这等事,恐怕是创世首例。
“只是什么?”王母不耐烦的弹弄梅色蔻丹,要张大了嘴捕蝇的赫快些说明,无缘无故,一个凡人跑来她的寝宫要人参,这算哪门子的理?!
“敏儿她……”
“她什么她?!她到底什么样啊?”王母的纤手重重拍落在蟠龙扶案上,震晃了缀以珍珠彩玉雕凿千百只瑞兽的玉座,彷佛依稀能听到兽嘴如啸。
“她……”
“她喜欢我。”烈焰烙铁般的坚定宣示,响彻了幽杳的宫阙。“敏儿喜欢我,甚至愿意为了我牺牲一切。”
须臾,娇哼转为大笑,王母捧腹揩去眼角挤下的几颗泪,高雅形象全无,笑不可抑,“你说一株人参喜欢上你?你该不会是吃错了丹药,还是想成仙想疯了头?左判官,你送的这份大礼原来是逗我开心的大笑话。”
判官抿笑摇头,“你得继续听下去。”
“我是在听呀!”王母慵懒的托腮,银铃般的笑声持续流泄,“那个叫做尹什么的茅山小子,你继续往下说。”
“是尹宸秋。”他凛声答覆,睿朗的眉宇流露出森冷,苦涩的嘴角淡淡上弯,“敏儿不只是一株人参,对我而言,她是我仅剩的良知,是我心中最后一块仍对这冷暖世间抱存最后一丝希望的乐土,是我纵使要历经百世轮回、万遭劫数也誓死不放的缘分,是我……”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伤透了心,自愿离开昆仑?”看似不知半点内情的王母犀利的反诘,一语道破症结。
赫错愕之余,不禁要拍案叫绝。果然,只要是发生在玉清宫内,无论大小琐事,都瞒不过王母雪亮的双眼,尽管掌职的天年尚浅,但是该有的聪智才慧丝毫不缺,那些质疑的老神老仙真该来瞧瞧……是说,某位颇谙王母性情的同袍似乎早已揣算到这一步,老神在在的取出怀内的朱册,迅速翻阅,半刻不得闲散。
“说到底,一句话,你不懂得珍惜,辜负了她,是不是?你用你那自以为是的一身傲骨把她伤得彻底,让她不得不松口放弃,是不是?她让你喝了瑶池仙泉,助你修炼,甚至还帮你找齐了七色灵玉……你没说的,我都帮你说全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当然有。”
“我谅你也不敢……”王母凉凉的煽动素手,百无聊赖,正欲退驾。
“我有话要说,就算你不让我说,我还是要说。”压抑已久的昂躯悍然起身,紧握双拳,下颚紧绷,如同负伤的野兽,大声吼道:“这些年在昆仑,我恨过、痛过,尝遍不同的耻辱与反叛,我放弃过、割舍过……没错,我确实因为一时的蒙蔽盲目,把她伤得遍体鳞伤,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她在身边,我孑然孤独。”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惜我的耳根子硬,半句都听不进去。”
“我不要你听。”
“哎呀!敢情你是在跟神呕气?”
“这些话,我是说给敏儿听的。”
“哼,她要是能听见,就好罗!”坐没坐相的靠向椅背,王母斜卧撑额,虚掩长睫,笑瞥平腹,刻意扬声嚷道:“有灵犀的人参尝起来就是不一样,甘甜芳美,齿颊留香啊……”
“你说什么?你把敏儿吃下肚了?”赫震惊得合不拢嘴,还没弄清楚她这是激将法,抑或是玩笑话,两道黑影驰飞,迅即如雷,眨了眨双眼,瞬间傻眼。
这……这是什么情形?
两只分属不同身躯的胳臂交缠纠扯,一刚一柔,难舍难分,气血冲脉,青筋偾张,横在玉座里的纤柔胸骨之前,将高仰下巴、毫无惊异之色的尊贵身子困住,仅再逼近半寸,便会伤及那身冰彻雪肌。
“尹公子,你这是逾越本分,过分失礼。”判官扭臂一擒,拉开掌下攻势凶残的手,温声警告。
尹宸秋浑身流露出暴戾之气,眸色沉淀,转为血红,焦距紧锁在霓裳包裹之下的平坦小腹,脑中酝酿着各种残暴手段,哪怕是要开肠破肚,犯下弑神天罪也无所谓,只要能找回她,纵然要与众神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你想杀我?”王母一语道破他的心思,莞尔歪首,凝觑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护驾的玉面判官,笑意吟吟。
尹宸秋肃煞勾唇,目露寒光,“除非你想办法把敏儿吐出来。”言下之意,杀戮念头早已萌苗结成果,无庸置疑。
“尹公子,你若真是这样做,岂不枉费我引你谒见王母的一番好心?”
“我欠的债,我自己还,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该清的恩惠还清。”
“何谓恩惠?”
“她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尽是惠。”所以在舍弃性命之前,至少……再让他见她一面。
“恩怨难偿,情义难还,弑神乃是逆天大罪,你这样做,也挽不回敏儿姑娘。”判官谆谆教导,从不轻易显露厉色。
假仙,装模作样,爱逞威风,亏你有脸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赫搓揉耳朵,内心暗谯。
“即使要逆天而行,堕入魔道,受尽十世轮回之苦,我也……”
“噗哧……”威胁在前,两方对峙不下,王母却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娇笑。“闹够了吧?哎呀!我随口说说,你们倒全当真了,真是有趣极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尽兴了,能否给个真心的答覆?”判官浅笑轻叹,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后续,毫不意外。
“看情况罗!”王母眼角勾睨。
随侍在侧的小仙子恭谨的递上金鳞宝匣,开合处是一对麒麟触角相抵,纤指押下角端,匣口张启,一株细瘦参苗躺在匣内,姿态袅袅,惹人怜惜。
唉,这副德行,谁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圣明,神力无边,慈祥仁爱,心胸宽阔,度量狭小……”
“红毛蠢魃,你要敢多说一句,我包准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职,外加到地府干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狰狞,彷佛夜叉上身。“我都还没怪你呢!这种良莠不齐的参,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连个护使都干不好,我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把你收入天庭的,简直是浪费天庭资源。”
“啧,不过是想谋份神职,却得这么没尊严,我还不如滚回人间继续作恶算了。”挑错时机,拍错马屁,赫悻悻然退开。
判官垂睇两人交战于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松手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没有骗我?”尹宸秋瞪着匣里的参,思绪紊乱,惊骇着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或是王母的缓兵之计,决计不退。
“神无戏言,更不可能虚矫诈骗。”判官说道。
座里的圣颜霎时微微窘红,感觉象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顿骂。
分明是拐着弯责难她……王母撩腮,内心腹诽。她心里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无非是要让她感受凡人的真挚情意足以撼天动地、震泣鬼神,所谓的礼,不过是要她体悟“情”的可贵与可畏。
这分明不是礼,而是他拐弯抹角的拒绝。
“那我要如何确认这株就是敏儿的本体?”尹宸秋腾高另一臂,要过金匣,考量许久,才放下预备大开杀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郁的凝视在听见他的嗓音时微微抽动了数下的小人参。
整敛心神,王母蠕动樱唇,故作风凉的说:“等你唤回她的灵犀之后,自然会重新化育人身,不过我可不保证她的灵犀还找不找得回来,就算让你用光了十世的好运,真的找回她的灵犀,她至死也不可能离开昆仑,过寻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讨厌昆仑吗?所以我劝你不如趁早放弃,拿着这株回去熬汤喝了……你们两个做什么这样瞄我?我又没胡说!”敢情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她,王母娘娘干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对这两个最没辙,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热,牢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尹宸秋用着唯有自己和匣内的人参才听得见的沙哑声量起誓,“只要希望还在,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永远。”
分离,是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长而充满残酷考验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颗心,抛弃了道德良知,让双足踏入血腥泥淖,双手刻写了一页页的杀戮战勋,以为得到全部,其实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贵的,自始至终守在背后,他看不见,直到伤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驳傲骨,才恍然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从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时光已布下无所遁藏的密阵,虚实困缚,咒语是那一声声风弄玉漱的轻唤。
宸秋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敏儿在这里等着你呀!
“我回来了,敏儿。”浓烈的呼应一声又一声,舍不得她落寞的叹息,锲而不舍的唤声终于有了回应,
盼能以炽热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唤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黄参体,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搁放在垫褥上,让它枕着沾有他的气息的长袍,舒缓根须。
浓重的参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侧躺而下,轻抚过似解人语的人参,闭上烙印了太多血腥丑陋而混浊的眸子,飘荡无依的心魂远从千山万水之外逐一聚拢。
从前,他不觉得昆仑有什么值得留恋,现在,他疲惫的身心却在呼吸一口昆仑独有的气息之后得到舒解。
“敏儿,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你的灵犀找回来,一点一滴全都找齐。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站在身后,我会转过身子,牢牢的看着你,你当心了。”
疲意席卷已经耗费太多精神气力、远超过负荷的身躯,但是满足愉悦的微笑不曾敛起,那是敏儿一直渴望能见到的微笑,只为了她而绽露的笑。
“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是你吵着要我答应的,不许你临时反悔。”
重拾模糊过的回忆,历历在目,原来热切的追思一个人是这般滋味,渴望再次拥有的心像囚禁的笼中鸟,焦躁的怦跃着、冀盼着,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双能织补灵魂裂痕的柔荑捧起这颗心,万般珍重。
他错过了太多……
原以为自己欠了记忆中的小师妹一句承诺,为此抑郁,连年耿耿于怀,但那句承诺早已被岁月侵蚀,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轻狂,辜负了犹如亲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浑沌,不值救赎。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贞守候。
“敏儿……聪敏又活泼的敏儿,你怎么会这么傻、这么天真、这么无邪……我说不要再看见你,那是出自于我的心虚,因为我害怕承认自己爱上了你,因为我懦弱无知,以为自己对你无动于衷,以为伤害了你便能脱离你对我施下的咒语,可是……错了,我错了。
“你对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喂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还沾沾自喜的以为你是个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实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给的那口水时,就代表了我的缴械投降。
“敏儿,你知道吗?当我努力的回想记忆中烙印在脑海的那张容颜,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师妹,而是你,满满的都是你。你的模样占据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忆的空间,由小至大,点滴凝聚,胀满了我空荡荡的胸口。”
顿下温柔的倾诉,尹宸秋侧过脸庞,有些睡意的双眼微睁,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弯内逐渐膨胀、幻作纤袅形体的景象,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衬映那一身无瑕白皙,撩过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风光。
秀丽的轮廓透着一股淡淡的雾光,若有似无的鼻息匀吐,夹着雅馥甜香,轻拂过他的颈窝,几绺青丝滑落,垂在肩胛,闭紧的双眸无声的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偎动的细微动作,沿着芳颊流下,蕴含着喜悦与悲伤的泪水滑至他的胸口,一点一滴让帛衫吸干。
一颗黑暗的心埋藏着无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让她渡予的温暖填满烘热,不再是鲜血淋漓的曝在苍茫风雪中,无情冰冻,以为已经不可能再有的悸动宛若新生,心潮只为她澎湃。
伸长手臂,挽过侧蜷的人儿,他把她圈进怀里,纳入心里,用氤氲的双眸详细深刻的将她嘴角上翘、漾动酒窝的甜美笑靥描绘在脑海里,眷恋不忘。
“宸秋哥哥……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喔……”
耳畔回荡着徐柔的哽咽呢喃,如此美好的天籁,他怎么舍得抛却?哪怕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要将这样甜软的娇嗓听得真切。
“我答应你,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