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数日后,王芙蓉没有出来盯她扎马步、练拳,据说是病了。
再几天,王精五偕师母上门,满脸歉然,退了学费,向师尊说明停课理由。
“我家闺女患了病……怕传染给孩子们,只好暂时先关闭武馆。”王精五有些难以启齿,一旁师母戥默垂泪,双眼又红又肿,宛若核桃一般。
“大师姐是生什么病?”翎花觉得他们神情有异,加上关心王芙蓉情况,于是追问。
王精五夫妇相视,神色为难,沉戥了许久许久,由王精五开口:
“大夫说,极有可能是瘟疫……”
翎花背脊一凉,本能揪紧师尊衣袖。
瘟疫……这村镇,居然也有了瘟疫征兆?!
天乐村的惨况,彷佛重现眼前,患病之人的痛苦呻吟,躯体饱受折磨的扭曲,翎花腹部一阵翻搅,几欲作呢。
“这阵子,翎花与芙蓉最常接触,你要留意翎花是否也有病征出现……唉,明明都在自家武馆活动,没往哪处乱跑,怎会染上这棘手东西……”告退之际,王精五又是叮嘱又是感叹,束手无策的绝望,嵌满夫妻两人脸上。
“师尊……”望着王氏夫妻落寞走远的背影,翎花挨近师尊,小拳绞在他袖上,微微发颤,连嗓音亦在抖:“……这里,也要开始发生瘟疫了吗?”
这座宁静小镇,即将灭绝大半了吗?
她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儿,同住一条街上的邻居都好和善,她逐渐与大家相熟,有时街头走到巷尾,两手拿满了叔叔婶婶送的大小玩意,有吃的、用的,每个人翎花翎花地喊她,关心她吃饱穿暖……
瘟疫这种毒,蔓延速度奇快,防不胜防,往往有一病例出现,接下来的两日内,数量便以百倍增加,翎花见识过,毛骨悚然。
这一次,多少熟悉的音容面孔,将由她身旁失去?
“是不是真如村人所说,是、是我……是我招来了瘟疫,害大家都生病……大师姐是不是和我太靠近,才被我身上残留的瘟毒所染?说不定我的双手还有毒——”她连忙放开师尊衣袖,双手负到背后,掌心不断擦拭。
“翎花,不许胡说,这事与你无关。”
“还是因为……我在心里想了讨厌大师姐?……我不是真的讨厌她,我只是、只是不要她变成师娘……”末句,含糊在颤抖的唇瓣间,不敢大声说。
“翎花,天乐村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提,别说出你家人的死因;别说你村中发生过瘟疫,村人死伤大半,什么也别说,听见没?”师尊双手紧扣她发颤的双臂,力道不算轻,握得她一痛。
本有些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定在师尊面庞上,听师尊重复一遍,语调加重:“翎花,听见了就回话!”
“……嗯,听见了……”她乖乖点头,一连点好几记,咬着嫩唇,似乎有满腹疑惑想问,却又隐约明白,师尊不许她多嘴的用意。
若说了,她在天乐村的遭遇——被歧视、被排挤、被孤立……极可能再度重演。
“此事非你之过,不要往身上搅,你只是个寻常孩子,瘟疫与你何干,你没本领传播瘟毒,不会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缘故。”
她听见师尊的安抚,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在天乐村时,她好渴望听见有人这么告诉她。
告诉她,不是她,与她无关。
“……如果大师姐真是瘟疫怎么办?她会死掉吗?精五师父和师娘又该怎么办……”翎花挂心王芙蓉,为她担忧。
“生死有命。”师尊仅是淡淡说。
而王芙蓉的生死,除“天”之外,确实谁也干涉不了。
两日后,王芙蓉确诊为瘟疫,全镇为之惊恐,精五武馆遭到封府,严禁人员进出,王家人形同囚于府中,一块等死。
明明日前爽朗笑着说“下回就约你师尊一块吃顿饭”的少女,一瞬间,居然沦落至厮。
翎花心里好难受,几乎无法睡好,满脑子全是与大师姐一块扎马步的点滴,很难处之泰然。
自己相识的人,病得如此重,随时可能死去……与她家人同样,一转眼,就没有了。
她像条小虫,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响,被子早已踢到床下,浅眠的梦境惊醒她,翎花由床榻坐起,小嘴喘吁吁。
居然梦见了大师姐……一如以往,要她马步扎稳些,也在她面前舞了套拳,行云流水,动作利落好看,扎束脑后的长辫子顽皮甩荡,大师姐双贤湿亮,一回眸,朝她咧嘴而笑……
翎花眼底水雾轻泛,鼻头红红的,小拳绞在裤管上,半晌后,她作下了决定。
蹑手蹑脚下床,胡乱套件衣裳,悄声拉开房门,行经师尊房前顿了顿脚步,学着猫步,大气不敢多喘,月光下,小小身影倒映墙面,一路溜出家门。
武馆后门有块缺洞,学徒们戏称为狗洞,平时被盆栽挡着,不仔细看不会察觉,大人是绝对穿不过,但翎花身形娇小,毋须费劲便能穿梭来回。
她溜进精五武馆,熟门熟路往王芙蓉闺阁去,那儿她去过三四回,大师姐有好几回抟她一块回房里偷吃甜糕。
时近亥末,府邸上下死寂无声,烛光稀疏,连虫鸣也听不见,翎花散着发,发间更有几片叶子纠缠,她轻手推开王芙蓉闺房门扇,不惊扰任何人,打算看她一眼便回去。
然而真正见到王芙蓉,翎花反而走不开脚。
短短时日,一个娇美如花的女孩,竟然被疾病折磨成这样……
王芙蓉双颊深陷,粉嫩肤色不再,笼罩淡淡紫黑,若非胸口微弱起伏,躺在榻上的,几乎像是具死尸。
翎花直掉泪,不由得去握王芙蓉的手。
“大师姐……”声甫离喉便哽咽,泪水爬满双腮。
失去家人的那股无能为力又回来了,好渴望帮忙,可惜自己如此弱小,只能干着急,眼睁睁看一条又一条性命消失,由自己身边永远离开……
翎花将王芙蓉的手贴熨在脸庞,求着每一个她知道的神只,求祂们护佑大师姐,独独臭骂那一尊神。
瘟神。
骂他凭何践踏生灵,凭何夺走性命,不分善恶,神的慈心何在?
“你……翎花?!你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
每夜必至女儿房内察看情况的王师母,推开虚掩房门时,看见床侧人影,发出愕然惊叫,箭步上前便拉走翎花。
那是会传染人的病呀!就连身为母亲,若未掩住口鼻、更换衣物,也不敢靠太近,更别论握着女儿的手,往脸上磨蹭。
“师母,我……”翎花被拖离房外,好远好远才停下。
王师母慌乱取水搓洗翎花双手,剥除她的外衣。
“会染上病的,你这傻孩子,这府里不能随便踏入,你如何进来?你师尊知情不?!”
“我想来看看大师姐……”
王师母闻言,眼眶瞬间红了,泪泉涌上:“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个心……可为了你着想,别再来了,师母重新打一桶干净的水,你再洗洗,脸也要仔细擦妥,才不会沾上不好的东西,那套外衣不要了,师母回头便烧了……”
“师母,我不怕的,我不会染上瘟疫……”
“别说孩子气的话,你不懂这有多可怕。”师母当她稚龄,不解瘟疫之毒何其猛烈。
瘟疫是无情屠夫,挥下的刀既狠又残,只要稍稍被它所碰触,谁也无法幸免,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懂的……我家人也是死于瘟疫——”惊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要掩嘴,已然太迟,翎花看见师母瞠大眼,眼底满满震慑。
***
师尊明明交代过,不许说,无论是天乐村的事,抑或她家人之事。
为什么她没能谨慎小心些,将嘴管牢?!
她知道说出来会有何后果,但她没料想到,竟是这般失控的状况——
由师母一声尖叫开始,划破寂静深夜,也喊来武馆其余几人。
他们听完师母所言,个个表情遽变,与师母如出一辙的……防备。
与天乐村村民,一模一样的神色。
“这么说起来,我们镇上不曾发生过瘟疫,正纳闷芙蓉怎会无端染病——确实……近来新迁户只有你和你师尊,你们住下没多久,这可怕恶疾也随之而来……”王精五一改向来的朗笑,面容冷凛,字字森寒。
“我亲耳听见她说,她家人死于瘟疫。”刚刚还和善为翎花净手的师母,此时慈蔼不再,取而代之,是远远隔阂,以及,敌视。
翎花被王芙蓉的兄长们扳扣双臂压制,无法动弹,只能使劲摇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和我师尊身上没染瘟毒,我们都很健康,若我们身染瘟毒,早就发病了!怎可能全然无事——精五师父!师母!求你们放开我!”
“你明明说你家人死于瘟疫!若是如此,你怎敢保证你身上完全没有残毒?!也许是你家人留给你的遗物,也许是你穿的衣裤——你不发病,不代表你不会过给无辜旁人呀!”师母连日来的情绪爆发,女儿的发病,无疑是死路一条,为人母亲,心中痛极,此刻找到了宣泄口,早已无暇去管对错,一昧向着翎花哭吼,忘却她不过是个稚龄孩子。
翎花无法辩驳,尤其自己内心深处,同样怀疑过自己。
大师姐说不定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
此事非你之过,不要往身上揽,你只是个寻常孩子,瘟疫与你何干,你没本领传播瘟毒,不会害人生病,不是你的缘故——师尊清浅的嗓,同时在脑中响起,阻止她的消沉想法。
师尊说的,一定没错,这世上,她只信师尊!
“不是我,我不会害人生病!不是我的关系,”翎花找回声音,坚决回道,师尊这么说过,不是她!
“不用听她狡辩,等天一亮,押她去见镇长!绝不能放任她再害更多人!”王家长子态度强硬,要弟弟去取麻绳,人先绑了再说。
虽无法证明翎花与瘟疫有直接关联,光凭言谈,他们便定了她的罪,与那时天乐村的情况一样……
因为恐惧,因为迁怒,人总要寻找一个慰藉,无论是依靠,或是仇视,来倾泄心中不安。
如今的翎花,变成王家人眼中所有痛苦的来源,邻人待他们的冷漠疏远,现一刻,轮到他们加倍奉还。
翎花无力抵抗,很快被缚绑手脚,蜷在地上,身体虽未遭殴打,但心,很痛。
王师父和师母皆非恶人,只是太伤心绝望,失去了理智。
家中一人染瘟,等同全家受歧视排挤,这滋味,翎花比谁都懂,所以无法责怪他们,可曾是那般和善的长辈,转变太大,小女孩的心灵仍倍感受伤,无比害怕。
还有师尊……师尊会受她连累,一并视为染瘟祸首,赶出城镇事小,害师尊也被辱骂,遭受这些对待,她便忍不住哭,眼泪晔啦啦流。
一阵风扬,满府叶梢沙沙,拂个尽乱,乌云笼罩月娘,遮去最后一丝的光。
忽而,脚步声悠扬踱来,踩着怡然,踏着自适,不疾不徐,不慌不乱。
这等深夜,谁有闲情散步?还散到别人府里来?更别提这府邸,出了个瘟疫病患——
“王芙蓉之所以罹病,是她未经允许,触碰不得触碰之禁忌,与人类小娃何干?她不过是与你们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尝过你们现今的滋味,为家人染病而担忧焦急。”
夜太深,嗓音传来之处,只见一片树影摇曳,无法看清来者,可那声嗓,翎花不会错认。
是师尊……
可是,她不敢笃定。
因为,那嗓,太冷,彷佛字字里以冰霜。
“你是谁?!胡说八道什么——”王家长子朝黑影冲过去,要揪出人来,他跑到树影下,却谁也瞧不见。
这次,声音往西边而来:“神,岂容凡人亵渎。”伴随着夜风,点点漆黑薄雾弥漫,如山岚流动。
翎花看见,浓黑色雾气越来越多,丝丝缕缕,湮没武馆周遭,每一片叶、每一块瓦、每一个人,包括她,皆陷其中。
“装神弄鬼,”王家长子循声再追,连弟弟也加入追逐。
两人在雾中奔跑、吆喝,然后,倒下。
“安杰?安国?”突如其来的情况教师母错愕,正欲上前察看,身后再传来丈夫倒地声,她猛然回头,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跟着失去意识瘫软。
翎花渐渐感到脱力,眼睑沉重,半眯半合中,隐约看见布履缓缓走向她。
那双鞋,她前天才洗过、晾干,与一袭晒得香软的墨色衣裳,整齐折妥,摆在……
师尊的床铺上。